第十五章 沉溺方术
元鼎四年 – 公元前113年,仲夏。 长安城 – 未央宫前殿 / 长平侯邸密室 / 天禄阁。
未央宫前殿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蟠龙金柱的巍峨与藻井的繁复彩绘。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棂,洒下细密的金色光柱,空气中浮动着沉水香清冽的气息。然而,这庄严肃穆的帝国中枢,今日却被一层奇异而令人不安的氛围笼罩。
御座之上,年届四十四岁的皇帝刘彻,身着玄色常服,斜倚凭几。昔日锐利如鹰隼的双眸,此刻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丹墀之下那片被刻意清空的区域。
那里,站着一个身着奇异深紫色鹤氅的男子。他身材颀长,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似乎常年不见天日,下颌蓄着几缕稀疏的山羊须,眼神飘忽,仿佛随时能穿透这殿宇穹顶,窥见凡人无法企及的仙境。此人正是新任五利将军、乐通侯、天道将军,集数将军印于一身的方士——栾大。
栾大面前,摆放着一具通体由深色阴沉木雕琢而成的棋盘,棋盘两侧,是两盒玉匣盛放的黑白玉石棋子。这棋子非金非玉,触手生温,乃是采自昆仑之巅的寒玉与地火熔岩深处淬炼的玄石打磨而成,耗费无数巧匠心血。
“陛下,”栾大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共振,犹如空谷回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天机不可轻泄,仙缘须以至诚求索。今日贫道斗胆,请陛下与列位公卿,观此‘星罗斗弈’之局,以证贫道通幽达神之能。”
他微微闭目,口中念念有词,音节古怪拗口,似吟唱,又似咒语。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殿内群臣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这“通神”之举。丞相石庆、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等重臣,面上虽竭力维持着恭敬与镇定,但眼神深处,无不闪烁着疑虑、不安,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鄙夷。他们深知,眼前此人,数月前不过一介胶东王府邸的药剂师,因“巧言利辞”,“敢为大言”,竟一步登天,位极人臣,佩六印,贵震天下!
栾大骤然睁眼,眸中精光一闪,如电如露!他并未动手,只是对着棋盘凌空虚点,口中轻叱一声:“起!”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一枚莹白的寒玉棋子,竟如同被无形之手托举,缓缓离匣,稳稳悬浮于棋盘上空三寸之处!那棋子周身散发出淡淡的、肉眼可见的乳白色光晕,缓缓旋转,散发出丝丝寒意。
“嘶——”
殿中传来一片极力压抑却又无法完全抑制的倒抽冷气声。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九卿重臣,此刻也觉头皮发麻,心神剧震。这绝非江湖戏法!那棋子悬浮的稳定,光晕的真实,绝非人力所能为!
紧接着,一枚漆黑的玄石棋子也随之嗡鸣一声,离匣升起,悬浮在白子对面,散发出幽邃的黑芒,气息灼热。一黑一白,悬于虚空,阴阳二气流转,竟在棋盘上空隐隐形成一个微型的、不断旋转的太极图虚影!寒气与热浪交织,殿中温度顿时变得古怪莫测,半边如入冰窟,半边似临火炉。
“移!”栾大再喝,手指微动。
那枚白子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清冷的光晕,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越过楚河汉界,稳稳落在棋盘“天元”之位!而黑子则灵动异常地跃起,避开白子的锋芒,落于边角“星”位。两枚棋子一落定,那虚空中的太极虚影陡然明亮,随即隐去,但棋子自身的光晕却似乎更加内敛凝实。紧接着,更多的黑白棋子无风自动,仿佛被无形的灵犀牵引,一枚接一枚,无声而精准地飞离玉匣,落在棋盘各处要津!
它们并非简单的落下!白子落处,周围空气骤然凝结,细小的冰晶凭空显现,簌簌跌落金砖地面;黑子所在,空气扭曲蒸腾,灼热的微风吹过,燎得近处的侍从鬓发微焦!棋子之间,隐隐有细微的、如同电弧般的黑白流光跳跃、碰撞、缠绕,发出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仿若星辰运转,北斗指引,玄奥难言!
偌大的未央宫前殿,落针可闻。只有棋子自行落盘的轻微噗噗声,以及那细微的电流滋响,搅动着凝固的空气。群臣面色煞白,目光呆滞,死死盯着那自行演绎着无声杀伐的神秘棋局,心神仿佛也被那无形的力量攫住。有人额头渗出冷汗,有人手指紧攥袖口,骨节发白,更有人身体微微颤抖,几乎要站立不稳。
御座上的天子,身体已然前倾,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锁住棋盘上每一枚棋子的轨迹!那眼神中的期盼和狂热,几乎要化为实质!数月前,栾大自称“往来海中,曾见安期、羡门(传说中的仙人)”,言蓬莱仙岛可至,不死之药可得!他便已心动。眼前这匪夷所思的“星罗斗弈”,更是将这位壮年天子内心深处对长生不死、永掌乾坤的执念彻底点燃!
“妙!妙不可言!”刘彻猛地一拍凭几,长身而起,声震殿宇,打破了那诡异的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狂喜与激动,“此乃真仙之术!非大神通者,焉能如此!栾卿真乃朕之国师也!”
他大步走下丹墀,无视了脚下冰晶与灼热气流,径直来到棋盘前,目光贪婪地扫视着那些散发着奇异能量波动的棋子。“以此仙术,沟通天人,寻访蓬莱仙踪,指日可待!长生药…不死方…”他喃喃自语,眼中再无江山社稷,百官万民,只剩下那虚无缥缈的仙缘幻影。
“陛下圣明!”栾大适时躬身,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声音愈发飘渺,“此法乃沟通星宿,引动阴阳二气之桥。待贫道斋戒沐浴,筑坛作法,得星力指引,必能寻得蓬莱仙岛确切方位!届时,陛下御风而行,直抵仙境,受仙箓,得长生,永享无极!”
“好!好!好!”刘彻连呼三声好,眼中再无他物,“卿所需何物,无论金银珠玉,灵药异兽,抑或是筑坛所需之民夫、材官、甲士…尽可取用!朕命少府(掌管皇室财政的机构)、将作大匠(掌管宫室营造),倾力配合于你!即日起,加封栾卿为‘天士将军’,总领求仙诸事,秩比二千石!赐金千斤,帛千匹!”
“臣,叩谢天恩!必竭尽所能,为陛下觅得仙缘!”栾大伏地拜谢,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眼中却闪过一丝隐秘的贪婪与狂喜。
丞相石庆嘴唇翕动,似想劝谏,但目光触及那仍在微微发光、自行调整着位置的棋子和皇帝脸上那不容置疑的癫狂神色,最终只是化作心底一声沉重的叹息,深深地垂下了头。御史大夫倪宽眉头紧锁,他精通律法,深知此举靡费国帑,动摇国本,然“见知法”的阴云尚未消散,李息、王猛的血迹未干,他终是选择了沉默。殿中群臣,噤若寒蝉,唯有侍立一旁的少府令、将作大匠等人,脸色煞白地躬身领旨,心中叫苦不迭。这仙坛一筑,只怕又要耗尽多少民脂民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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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暑气未消。长平侯府邸深处,一间四壁无窗、仅有一道厚重铁门的密室之内,灯火昏黄。
卫青与一人相对而坐。此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额头宽阔,法令纹深刻,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耿直与忧愤。正是以直言敢谏、不畏权贵著称的九卿之一——主爵都尉汲黯。此刻的他,不再是朝堂上那个令权贵侧目的诤臣,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沉重阴霾。
室内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案几上,两杯清茶早已凉透。
“大将军,您今日…也亲眼目睹了?”汲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难以置信,“那栾大,分明是妖言惑众,装神弄鬼!什么悬空棋局,阴阳二气?若真有此等仙术,黄老先贤何以坐化?孔圣何以终老?此等江湖幻术,竟能…竟能蒙蔽圣聪至此!”他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茶杯轻跳,茶水溢出。
卫青默然。他端起凉透的茶盏,却没有饮,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烛光映在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阴影中愈发显得沟壑纵横。他鬓角的霜色,比他手中握着的青铜虎符还要醒目。今日殿中那匪夷所思的一幕,那棋子悬空、冰火交错的景象,以及天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狂热与期盼,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比漠北的风沙和匈奴的箭雨更加令人窒息。
“汲公,慎言。”卫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陛下…心向长生久矣。自李少君、少翁(之前受宠信又因方术不验而被诛的方士)以来,此念日炽。栾大此人,妖娆善辩,手段…更为诡奇炫目。陛下深陷其中,非你我言语所能撼动。”
汲黯胸口剧烈起伏:“可大将军!您是亲眼见过漠北尸山血海的!是您带着将士们用命,才换来这匈奴远遁的太平!如今,府库因连年征战,盐铁专营,本就日渐空虚!陛下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梦,听信此等妖人,动辄千金赏赐,驱使万民筑坛作法!少府钱粮,取自百姓膏血!将作大匠征发的民夫,亦是陛下的子民!长此以往,民力凋敝,国库耗空,一旦边塞再起烽烟,或国内再生变故,将何以应之?难道指望那栾大用棋子去退敌吗!” 他言辞犀利,句句直指要害,痛心疾首。
卫青的目光落在密室一角悬挂的北疆舆图上。那上面,标注着河西四郡的位置,标注着深入漠北的进军路线,每一道标记背后,都是无数汉家儿郎的忠魂白骨。为了支撑这场旷日持久的国战,他深知盐铁专营令下百姓的负担,也深知“见知法”酷吏横行下朝野的恐惧。好不容易,匈奴远遁,国家本该休养生息……可如今,新的风暴却在富丽堂皇的未央宫内酝酿,这风暴以长生为名,消耗的却是大汉的元气根基。
“边塞…”卫青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匈奴虽暂遁,然其部族犹存狼子野心。河西新郡,需强兵镇守;西域诸国,亦需恩威并施,方可维系丝路畅通。若国库空虚,军备松弛,边患复起,只在顷刻之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至极的悲凉,“至于陛下所求长生…此乃帝王心志,非人臣可强谏。昔日窦婴、田蚡,如何?主父偃,又如何?张汤…不过是一把顺应圣意的刀!”
提到张汤和“见知法”,汲黯眼中怒火更炽:“酷吏如虎,方士如鸩!大将军,难道我等就坐视这妖氛弥漫朝堂,坐视陛下…沉沦下去吗?” 他紧紧盯着卫青,希望从这位功勋卓著、深受皇帝倚重(至少表面如此)的大将军眼中,看到一丝破局的决心。
卫青缓缓闭上眼,良久,复又睁开。那眼神深处的风暴似乎平息了,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的沉重与苍凉,还有一种在残酷政治漩涡中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他抬起手,轻轻抚过腰间佩剑的剑柄末端——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刻痕,是龙城之战时留下的印记。
“坐视?”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卫青身为汉将,守土护民,乃天职。北疆的烽燧,一兵一卒,一粮一秣,我仍会倾尽全力去顾惜!此乃根本所在。至于朝堂…” 他看向汲黯,目光锐利如昔,“汲公素以刚直闻于天下。匡正得失,劾奏不法,乃本职。但…” 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锋芒需藏于鞘中。栾大圣眷正隆,如日中天。以卵击石,徒然取祸,于事无补,反失栋梁。当忍!当等!等陛下…或有所悟,或那妖人之术…终有穷尽之时!”
“等?”汲黯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痛苦,“等到何时?等到国库耗尽?等到民怨沸腾?等到…” 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心中都清楚那可怕的后果。
“等一个契机。”卫青的声音如同磐石,“一个让陛下看清事实的契机。在此之前,保全有用之身,护住该护之人,维系住北疆的铁壁!这,亦是尽忠!” 他拿起那冰冷的青铜虎符,紧紧握在掌心,仿佛要从这冰冷的权力信物中汲取最后的力量。
汲黯看着卫青鬓角刺眼的霜白,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担当与隐忍,满腔的愤懑与不甘,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明白卫青的选择,这是在那无解的困局中,唯一能保存实力、延缓崩塌的险棋。
“大将军…珍重。”汲黯起身,深深一揖。
卫青颔首,目光沉凝如渊:“汲公,亦请…慎行。”
密室铁门无声开启又合拢,汲黯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尽头。卫青独自留在昏黄的烛光下,久久凝视着案上那枚象征着帝国北疆最高兵权的青铜虎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剑柄上的刻痕。他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而孤寂的影子,如同沉默的山岳,背负着整个帝国华丽的阴影和无声的裂痕。窗外,长安城的夜空繁星点点,不知哪一颗是贪狼,哪一颗是紫微,更不知那虚幻的蓬莱,究竟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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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天禄阁内,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幢幢黑影。空气中弥漫着竹简陈旧的墨香和尘封的气息。唯有最深处一张宽大的书案上,一盏青铜雁鱼灯散发着稳定的光芒。
太史令司马谈,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简牍之中。他年近六旬,须发已见花白,身形清瘦,但精神矍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竹简上的文字,触摸到历史的真实脉络。此刻,他正提笔在一卷新削好的竹简上记录着什么。笔是上好的狼毫,墨是松烟精心研磨,字迹工整而筋骨内蕴。
“…元鼎四年,夏,五月丁卯…” 司马谈的笔锋稳健地划过竹简,留下清晰的字痕,“帝信胶东方士栾大。大言能通神,善为幻术。于未央前殿演‘星罗斗弈’,棋子悬空自行,寒热交生,光怪陆离,群臣愕然,帝以为神异,深信不疑…”
写到此处,他的笔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白日殿中那荒唐却又令人心悸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棋子悬空自移的诡异,群臣噤若寒蝉的恐惧,皇帝眼中那近乎癫狂的炽热…这一切,都深深刺痛着这位以“实录”为生命的史家之心。
他深吸一口气,笔锋复又落下,更加凝重: “…遂加封栾大为天士将军,总领求仙事。赐金千斤,帛千匹。命少府、将作大匠倾力供其驱策,征发民夫材官,于上林苑甘泉故址修筑通天台,高五十丈,欲通神明…又于建章宫西北立承露仙人掌,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承接云表甘露,和玉屑饮之,以期长生…”
笔下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斤重担。他仿佛看到无数民夫在烈日或寒风中,被鞭笞着搬运巨木铜石,哀嚎于沉重的劳役之下;看到本应用于边塞军需、赈济灾荒的国库金银,如同流水般淌入那虚无缥缈的仙坛之中;看到朝堂之上,耿直之士噤声,谄媚之徒窃喜,帝国的正气正在被妖氛侵蚀…
“呜——” 一阵夜风从天禄阁高处的气窗卷入,带着夏夜的微凉,吹得案头灯火一阵猛烈摇曳。司马谈下意识地抬起袍袖护住灯焰。
火光跳跃,光影变幻间,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一角。那里,安静地躺着几片零散的骨甲和龟甲残片。这是他花费无数心血,从各处收集、整理、试图破译的殷商甲骨卜辞。上面那些神秘而古老的刻划文字,记录着先民对天地鬼神的敬畏与占卜问事的踪迹。
他的目光在甲骨卜辞与刚刚写下的关于“星罗斗弈”、“通天台”、“承露盘”的字迹之间来回移动。一时间,一种荒谬绝伦又令人心悸的宿命感攫住了他。
三千年前,殷商的贞人用烈火灼烤龟甲兽骨,从裂开的兆纹中窥探神灵的旨意,决定国事征伐。 三千年后,这煌煌大汉的至尊天子,竟也沉溺于方士的幻术,耗费巨万民力,妄图建高台以通仙,承甘露以求长生! 一个是蒙昧初开的虔信,一个是功业煊赫后的迷失。 时光流转,沧海桑田,何以人对那虚幻彼岸的痴迷,竟如此相似?甚至变本加厉?
“敬鬼神而远之…” 司马谈低声吟诵出孔圣的箴言,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天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无力。他放下笔,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片记载着古老卜辞的龟甲,触感冰凉而粗糙,如同触摸到历史的骸骨。他浑浊但锐利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看向更加遥远而未知的未来。他的儿子,年轻的司马迁,正在一旁的书架下整理着《春秋》的残卷。司马谈心中,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紧迫:记录!如实记录下这一切!无论它是明君圣主的丰功,还是…无法回避的迷途与昏聩!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他低声重复着太史公的使命,拿起笔,蘸饱了墨,手不再有丝毫犹豫,继续在竹简上刻下冰冷而真实的文字: “…是岁,天下大旱,关东蝗起,流民入关者数十万计,饥馑相望。而求仙靡费,十倍于军兴。郡国疲于供奉,民怨积于道路,闾巷有歌曰:‘宁逢赤眉(指盗匪),不逢五利;赤眉犹可,五利杀我!’…”
他的笔,如同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史笔,在竹简上留下簌簌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微弱却固执地对抗着未央宫方向那弥漫的、长生不死的迷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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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东,乐通侯府。这座崭新的、极尽奢华的府邸,在夜色中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出高墙,与天禄阁的孤灯寂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府邸最深处的秘室内,烛火却显得格外幽暗。栾大已褪去白日那身仙风道骨的鹤氅,换上一身舒适的锦袍,斜倚在铺着西域绒毯的软榻上。白日里那苍白超然的面容,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一种酒色过度的憔悴和深藏的焦虑。他手中把玩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的夜明珠,那是皇帝今日新赐的宝物之一。
一个身材瘦小、面容精悍、穿着管事服饰的中年男子垂手立在一旁,正是他的心腹家令陈平(虚构人物)。此人并非方士,原是市井泼皮,精于钻营,被栾大倚仗处理俗务,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今日殿上,大人神威,震慑群臣,连大将军卫青都哑口无言!陛下龙颜大悦,封赏又加厚三分!小的们恭喜大人,贺喜大人!”陈平满脸谄媚,弓着腰奉承。
栾大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紧锁,将夜明珠随手丢在一旁的玉盘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少说这些虚的!封赏?哼,金山银山堆在眼前又如何?通天台要筑起来!蓬莱仙岛要‘找’到!那‘不死药’…更要有个交代!陛下如今是被哄住了,可他眼里那火…烧得越来越旺!若一年半载再无‘仙迹’…你我项上人头,怕是要和少翁、李少君做伴去了!”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皇帝给予的恩宠有多重,失宠后的雷霆之怒就有多可怕!那些被腰斩、族灭的前辈方士,就是血淋淋的先例!
陈平脸上的谄笑僵了一下,随即凑得更近,眼中闪着市侩的精光:“大人勿忧!小的早有计较。筑坛作法,求仙问道,本就是虚无缥缈之事。关键在于…要让陛下‘看见’希望!” 他舔了舔嘴唇,“东海之外,茫茫大洋,何处不可说成蓬莱?只需几艘大船,载些机灵可靠的‘童男童女’出海,找个无人荒岛躲上一年半载,回来时,带上些岛上‘特产’的奇花异草、古怪石头,再编些‘仙人授药’、‘岛上奇遇’的故事…陛下求仙之心如此炽烈,还怕他不信?”
栾大眯起眼,手指敲击着榻边:“荒岛…特产…故事…嗯,倒也是个拖延的法子。只是,这出海寻岛,靡费巨大,耗费时日…陛下能等吗?少府那边,怕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了,听说近来连河工的钱粮都挪用了…”
“所以,大人,咱们得双管齐下!”陈平眼中精光更盛,“这长生药,不能光指着那虚无缥缈的海上仙岛!还得…从‘近处’想办法!” 他故意顿了顿,“小的听闻,昔日淮南王刘安(第一卷第九章伏笔)门下,有精通丹鼎之术的隐士!淮南王谋反虽败,但其搜罗的丹书秘诀散落民间,未必绝迹!若能寻得一二‘古方’,再辅以大人您的‘仙法’炼制,未必不能炼出些‘延年益寿’的‘仙丹’来!即便…即便效用有限,只要陛下服用后精神焕发些时日,那便是仙丹神效!足以再拖上几年!再者…”陈平声音压得更低,“大人如今权势熏天,何不效仿那盐铁专营?将天下名贵药材,尤其炼丹所需之铅汞丹砂、灵芝首乌、虎骨鹿茸等物,尽数纳入大人手中!一则垄断资源,炼制‘仙丹’更为便利;二则…此中巨利,大人自可分润,亦可结交权贵,巩固地位!”
栾大听着,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病态的红晕,那是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兴奋。他猛地坐直身体:“妙!好一个双管齐下!寻海外仙踪以安陛下之心,炼‘仙丹’以固陛下之宠!再掌天下灵药之利…陈平,此事就交予你去办!人手、钱财,尽管支取!给我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找到丹方!搜罗药材之事,我会奏请陛下,成立‘仙药监’,专司其事!”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记住,寻访丹方之人,必要可靠!淮南旧事…决不可牵连你我!”
“大人放心!”陈平躬身领命,脸上尽是得计之色,“小的定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让陛下…永远有希望,也永远离不开大人您!” 他心中已在盘算,垄断药材的巨大利益中,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
密室之外,丝竹宴乐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宾客的谄媚欢笑。而密室之内,一场以长生为诱饵、以国运为赌注、充斥着谎言与贪欲的弥天大谎,正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帝国的肌理深处缠绕蔓延。
长安城的夜空,繁星依旧。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着长长的光尾,瞬息即逝,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
第二卷,沉溺方术,仙坛高筑压黎庶骨:妖氛弥漫未央宫阙,史笔如铁刻下荒诞章句,贪婪的藤蔓正沿着承露的铜柱,悄然勒紧一个盛世的咽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