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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十四章 酷吏政治

元光五年 – 公元前130年,深秋。 长安城 – 廷尉诏狱 / 未央宫前殿 / 卫青府邸。

诏狱最深处的石室,空气像凝固了千年的尸蜡,又沉又黏。石壁上浸出的水珠,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拉长成一条条浑浊的泪痕,缓慢地滴落在铺着薄薄一层湿稻草的地面。那声音,单调、冰冷,敲打在人心最脆弱的弦上。

“呃——啊!” 一声不似人腔的惨嚎陡然撕裂了这凝滞的寂静,随即又被更加沉闷的呜咽堵回喉咙深处,变成破风箱般的抽气。

火把的光焰猛地一跳,映亮了石室中央一个被粗大铁链吊着双臂、悬离地面的身影。那人身上的赭色囚衣早已被污血和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开肉绽的躯体上,几处翻卷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森白的骨头。一个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的狱卒,正将一柄烧得通红的铜烙铁,从那人血肉模糊的肋下缓缓提起。烙铁离开皮肉的瞬间,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腾起一股带着焦臭味的青烟。

铁链因身体的剧烈痉挛而哗啦作响。阴影里,一个穿着深青色精绣獬豸纹官袍的身影端坐着,正是廷尉府新任左监张汤。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盏清茶,几卷摊开的竹简,还有一枚小小的铜印。火光勾勒出他清瘦但轮廓分明的侧脸,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薄而冷的线,眼神平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刑架上扭曲的人影和跳跃的火光,却不起一丝波澜。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间,他的声音也如茶水般平稳无波,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李息,卫将军麾下骁骑都尉。元光二年,随卫青出云中,击匈奴白羊、楼烦王,斩首两千余级,获牛羊百万,陛下亲赐爵关内侯。”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竹简上滑过,“何等荣耀?何等前程?”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铁锥,刺向刑架上那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为何要自毁长城?私议马政,谤讪盐铁专营之策,暗结朋党,图谋不轨?说!同党还有谁?何人指使?可是受了卫府暗示?”

“呃…咳…咳…” 李息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血水和涎水混在一起,从肿胀破裂的嘴角滴落,“末将…冤枉…只是…只是与同僚…饮酒…酒后失言…绝无…绝无朋党…更不敢…非议…朝廷大策…”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抽搐。

“酒后失言?” 张汤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盐铁之利,尽归少府,民脂民膏,尽充军费,此乃竭泽而渔’!‘马政严苛,民不堪命,边郡疲敝’!李都尉,你酒后吐的真言,可都是诛心之论啊!” 他拿起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李息在酒肆、营中、甚至卫青府邸外院与同僚的交谈片段,时间、地点、人物、言语,详实得令人心惊。“陛下推行盐铁官营,充实国库,北击匈奴,保我大汉万世太平!你等深受国恩,不思报效,反生怨望,惑乱军心民心!此等行径,与通敌何异?”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铁鞭抽打在石壁上,激起回响:“更遑论,你等私下密会,妄议朝政,结为朋党!‘见知法’煌煌在上,知情不举,与犯者同罪!尔等军中袍泽,府中同僚,难道都是聋子瞎子?还是说,早已沆瀣一气?!”

“见知法”三字一出,石室里所有的狱卒,包括那个手持烙铁的壮汉,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瞬。这由张汤亲手草拟、经皇帝朱批颁行天下的新律,如同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罗网,笼罩了整个长安官场。它规定,官吏见知他人犯罪而不举报,以同罪论处!此律一出,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昔日同僚好友,顷刻间便可能因一句无心之言、一个眼神、甚至一次沉默,成为互相撕咬的仇敌。

李息猛地抬起头,肿胀的眼缝里射出绝望而愤怒的光:“张汤!你…你这酷吏!构陷忠良…罗织…罪名…不得…好死…” 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

张汤脸上没有任何愠怒,反而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愉悦的神情。他拿起另一卷更厚实的竹简,缓缓展开:“构陷?李都尉,你可知你那位在朔方郡掌管牧苑的同宗兄弟李敖,因倒卖官马、侵占草场,已于三日前在边塞被就地正法?头颅不日便会传至长安,悬于北阙示众。” 他顿了顿,欣赏着李息瞬间灰败如死人的脸色,“还有你营中挚友,校尉王猛,因‘见知’你之‘不轨’,却未及时举发,已于昨日下狱。他可比你识时务得多,供出了不少…有趣的人名。”

李息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气,彻底瘫软下去,只有铁链还支撑着他残破的躯体。浑浊的泪水混着血水汹涌而出,那不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信念崩塌、被至亲好友背叛的极致绝望。

张汤不再看他,转向身边一个记录文书的刀笔吏,声音恢复了那种平板无波的冰冷:“记。犯官李息,身为朝廷命官,关内侯,不思报国,心怀怨望,私议国策,诽谤盐铁专营、马政等朝廷大计,动摇国本,惑乱军心。更暗结朋党,图谋不轨。证据确凿,供认不讳。依律,当处腰斩,夷三族。其同党王猛等一干人等,知情不举,依‘见知法’,同罪论处。名单如下……”

他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地报出七八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卫青麾下一位能征善战的将领或心腹文吏。刀笔吏运笔如飞,竹简上发出细碎急促的刮擦声,如同毒蛇吐信。

未央宫前殿,朝会。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殿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黑色玄武岩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这庄严恢弘的殿堂内,气氛却比诏狱深处更加压抑凝滞。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百官分列两班,冠冕堂皇,朱紫辉映。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许多人低垂着头,身体僵硬,宽大的袍袖下,手指在微微颤抖。彼此之间目光偶尔相触,也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闪开,唯恐一个眼神便被解读出不该有的意味。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刘彻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冠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端坐着,如同一尊冰冷的神祇塑像,俯视着脚下噤若寒蝉的芸芸众生。

张汤手持象牙笏板,立于丹墀之下,身姿挺拔如松。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坚硬的地砖上,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陛下明鉴。自‘见知法’颁行,奸佞震恐,宵小敛迹,朝纲为之一肃!臣奉旨查办李息谋逆、谤讪大政一案,现已审结。李息及其同党王猛等七人,罪证确凿,供认不讳。依律,李息腰斩,夷三族;王猛等知情不举者,同罪论处,皆斩立决,家产抄没,妻女没为官奴。”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班列中几位面色瞬间惨白的官员。那几人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然此案牵连不止于此!” 张汤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锋锐,“据查,李息等人胆敢如此肆无忌惮,诽谤国策,动摇军心,背后实有倚仗!其往来密议,多涉长平侯卫青幕府僚属!更有甚者,曾于酒后狂言,谓‘卫将军功高震主,当效周勃安刘故事’!此等悖逆之言,虽出自狂徒之口,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臣请陛下旨意,彻查长平侯府一应僚属、门客、部将,凡有涉及此案,或平日言行有亏者,皆应严加勘问,以正视听,绝祸乱之萌!”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死水般的朝堂投下巨石!

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恐惧,或幸灾乐祸,或难以置信,齐刷刷地射向武将班列最前方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长平侯,大将军卫青。

卫青身着紫色朝服,腰佩青绶金印。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惊涛骇浪中的定海神针。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痕迹深刻在眉宇之间。浓眉之下,那双曾洞穿大漠风沙、令匈奴闻风丧胆的眼睛,此刻低垂着,目光落在身前一步之遥的光洁地砖上,深邃如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张汤口中那足以抄家灭族的大逆之言,所指并非他麾下将士,更与他本人无关。

然而,细看之下,他垂在身侧、隐于宽大袍袖中的双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那是一种将惊涛骇浪死死按在平静海面之下的力量。只有离他最近的几位老将,才能感受到这位以沉稳如山著称的大将军,周身散发出的那一丝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

短暂的死寂后,文官班列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御史颤巍巍地出列,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恐和一丝微弱的不平:“陛下!张左监之言,未免…未免太过!李息等人酒后狂悖,自有律法严惩。然长平侯卫青,国之柱石,北击匈奴,开疆拓土,功在社稷!其麾下将士,皆是为国浴血之忠良!岂可因宵小几句构陷之词,便行株连,大索府邸?如此,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动摇国本啊陛下!”

张汤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淬毒的冰刃,直刺那老御史:“寒心?动摇国本?田御史此言差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锐,“正是为了稳固国本,陛下才颁行‘见知法’!法行天下,贵在至公!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长平侯功高,陛下厚赏之,爵位尊荣,恩宠无两!然,功是功,过是过!若其府中僚属果有不轨,长平侯身为上官,岂无失察之责?若因其功高,便可法外施恩,网开一面,置煌煌国法于何地?此例一开,纲纪废弛,奸邪丛生,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

他上前一步,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转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陛下!臣张汤,蒙陛下不弃,委以廷尉重责,唯知秉公执法,以报天恩!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臣之心,可昭日月!臣请陛下,为天下法纪计,为社稷安危计,允臣彻查长平侯府!凡有罪者,绝不姑息!凡无辜者,亦必还其清白!”

“张汤!你…!” 那老御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汤,却一时语塞。

“够了。” 御座之上,一个冰冷、低沉、带着不容抗拒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骚动和私语。

刘彻微微抬了抬手,冕旒玉珠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目光透过珠帘,落在张汤身上,那目光深沉难测,仿佛能洞穿人心。 “张汤。” “臣在。” “依你所奏。” 皇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着廷尉府,会同执金吾,即刻查办长平侯府僚属门客。凡涉李息案者,无论品阶,一律严加审讯。务必…水落石出。”

“臣!领旨!” 张汤深深拜下,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嘴角那丝冷酷的笑意被完美的恭敬所掩盖。

“陛下——!” 武将班列中,几位与卫青同生共死的老将,如公孙敖、苏建等人,几乎要忍不住踏出一步。他们双目赤红,看向卫青,又看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胸膛剧烈起伏着,悲愤与不甘几乎要冲破喉咙。

卫青依旧垂首而立,但就在身后袍泽情绪即将爆发的刹那,他的右脚极其轻微地向后挪动了半分,靴底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只有身边几人才能察觉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那是一个清晰无比的指令——噤声!隐忍!

老将们如遭雷击,汹涌的热血瞬间被这无声的命令浇得冰凉。他们死死咬住牙关,将几乎喷薄而出的怒吼硬生生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刘彻的目光,如同盘旋于九天的鹰隼,冷漠地扫过殿中百态,在那几位身躯微颤的老将身上略作停留,最终落在卫青那纹丝不动的背影上。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卫青。” “臣在。” 卫青出列,单膝跪地,动作沉稳,声音平静无波。 “你府中之事,自有廷尉府秉公查办。你…好自为之。北疆军务,不容有失。” “臣,谨遵圣谕。必当整饬府邸,约束部属,静待廷尉府清查。北疆军务,臣万死不敢懈怠。” 卫青的声音沉稳如山,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嗯。” 刘彻淡淡应了一声,目光移开,仿佛刚才的决定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插曲,“退朝。”

“陛下万岁——!” 山呼声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更深的恐惧。百官如同潮水般恭敬退去,脚步匆匆,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大殿。许多人经过卫青身边时,头垂得更低,脚步更快,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致命的瘟疫。

暮色四合,沉沉地压向长安城。长平侯府高大的门楣前,那两尊象征着赫赫战功的石雕猛虎,在渐浓的夜色里,也失去了白日的威猛,显得有些黯淡和孤寂。

府邸深处,卫青的书房却灯火通明。青铜雁鱼灯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照亮了四壁悬挂的北疆舆图、各式兵器和书架上堆叠如山的兵书简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木气息,与诏狱和前殿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恐惧截然不同。然而,这方寸之地的宁静,却被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死死笼罩。

卫青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他已褪下厚重的朝服,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卸去了所有代表权势的佩饰。他沉默地擦拭着一柄收在古朴剑匣中的长剑。剑身狭长,形制古朴,并非华贵的装饰品,而是伴随他多年征战的伙伴,剑锋上残留着洗不净的、深入纹理的暗红血痕——那是匈奴人的血。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粗糙有力的手指抚过冰凉光滑的剑脊,用一方细软的麂皮,一遍又一遍,不疾不徐。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陷入深邃的阴影。那阴影中,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前殿之上,皇帝那冰冷的话语,张汤那如毒蛇吐信般的指控,袍泽们悲愤欲绝的眼神,还有此刻府邸外隐约传来的、甲胄兵刃碰撞的声响——那是廷尉府和执金吾的兵丁,奉旨将他的府邸隐隐围住,隔绝内外,只待明日便会破门而入,如狼似虎地展开“清查”。

“大将军!”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深秋的寒气。公孙敖大步闯入,这位跟随卫青出生入死多年的悍将,此刻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声音嘶哑:“您就…您就真忍了?!张汤那狗贼!分明是借李息那混账的口,构陷我卫系将领!要断您的臂膀!什么‘见知法’?分明是那酷吏罗织罪名、铲除异己的屠刀!李敖在朔方,分明是被他构陷屈打成招!王猛…王猛那软骨头,为了活命,什么屎盆子都敢往自己头上扣!他们…他们这是要把跟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一个个都弄死啊!”

苏建紧跟着进来,脸色铁青,他更沉稳些,但紧握的双拳指节同样捏得发白:“大将军!张汤此獠,其心可诛!他今日敢动李息、王猛,明日就敢把刀架在我等脖子上!后日…后日便是指向您!这口子绝不能开!我等这就联络军中旧部,上血书!叩阙!求陛下明察!陛下…陛下总该念在您为大汉立下的不世之功…”

“够了!” 卫青猛地抬头,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炸响在书房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归鞘,被他重重地按在书案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公孙敖和苏建浑身一震,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卫青的目光扫过这两位忠心耿耿的老部下,那目光沉重如铅,带着血与火淬炼出的、洞悉一切的悲凉:“叩阙?血书?联络旧部?” 他缓缓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你们要做什么?逼宫吗?嫌张汤手里的刀不够快?嫌他罗织的罪名不够大?”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深秋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书案上的灯火剧烈摇曳,将三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晃动。远处,府邸围墙之外,隐约可见火把移动的光点和金属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如同毒蛇潜伏在暗夜中的吐信。

“看到没有?外面是什么?” 卫青的声音在冷风中显得更加低沉,“那不是匈奴的骑兵!那是朝廷的兵!是奉了陛下旨意的兵!”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刺向公孙敖和苏建,“我卫青,是什么?是陛下的臣子!是大汉的将军!我的功勋,是陛下赐的!我的部属,是朝廷的兵!陛下要查,天经地义!你们要抗旨?那就是谋逆!是授人以柄!是拉着所有跟随我卫青的兄弟,一起跳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翻涌的情绪稍稍平复,但语气中的沉重和决绝丝毫未减:“李息…王猛…他们若真有罪,自有国法。若无罪…”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者自清!张汤能罗织罪名,难道还能凭空变出铁证不成?陛下…陛下圣心烛照万里,岂会被宵小长久蒙蔽?” 这话,连他自己说出来,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虚弱。

“可是将军!张汤那酷吏的手段…诏狱是什么地方?那就是阎王殿!白的进去,红的出来!再硬的骨头,也能给你敲碎了,再安上他们想要的罪名!” 公孙敖虎目含泪,声音哽咽,“李息…他…他现在只怕已经…”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

“是啊将军!‘见知法’之下,人人自危!昔日同僚,为了自保,谁敢说真话?谁敢不攀咬?张汤这是要借这把刀,把您身边的力量一点点剜掉啊!” 苏建的声音也充满了悲愤。

卫青沉默地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他拿起剑匣旁一枚小小的、形制古朴的青铜虎符——那是调动北疆精锐的凭证,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他的指尖缓缓摩挲着虎符上冰冷的纹路,目光落在摇曳的灯火深处,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剜掉…”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飘忽如同叹息,“那就让他剜。只要…只要这北疆的兵权,还在我手里一天。只要…只要陛下还需要我这把刀,去砍向匈奴人的脖子一天。” 他抬起头,看向两位老部下,眼中那沉重如山的疲惫深处,骤然迸发出一点如同剑锋出鞘般的、冷硬决绝的光芒,“你们记住!从现在起,都给我管住自己的嘴!管住自己的手!约束好各自的部曲!府中任何人,无论品阶高低,廷尉府来问话,知道什么说什么,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不许串联!不许抱怨!更不许有任何怨怼之词!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的目光扫过公孙敖和苏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特别是你们!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许出府!更不许私下串联旧部!谁敢妄动,休怪我不念旧情!”

公孙敖和苏建看着卫青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埋的痛苦,满腔的悲愤和不甘,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遵命!” 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苍凉。

卫青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双眼。

两人默默退下,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卫青依旧闭着眼,但紧握虎符的手背上,青筋却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灯火的光芒映在他眼中,却照不进那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慢慢拿起书案上那柄刚刚擦拭过的长剑。手指抚过冰冷的剑鞘,最终停留在靠近吞口处一道深深的刻痕上——那是龙城之战,他率轻骑直捣匈奴王庭时,被一个匈奴万夫长的弯刀劈中剑脊留下的印记。那一战,他斩敌数百,身被十余创,最终带着残存的部属,踏着尸山血海杀出重围,带回匈奴单于祭天金人,震动天下,也从此开启了大汉铁骑横扫漠北的辉煌篇章。

他凝视着那道刻痕,指腹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凹陷。灯火下,他鬓角处几丝平日里不易察觉的霜白,此刻在跳跃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刺眼。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凉,终于不受控制地爬上他坚毅如铁的脸庞。他缓缓将长剑收入鞘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然后将那枚冰冷的青铜虎符,稳稳地压在了剑匣之上。

铜虎压在木匣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如同命运落下的重锤。

廷尉府,张汤处理公务的偏厅。

烛火通明,驱散了深秋的寒意。这里没有诏狱的血腥,只有文牍堆积如山的肃穆。张汤正襟危坐于书案之后,运笔如飞,批阅着各地呈报上来的“见知法”相关案卷。他的神情专注而冰冷,仿佛处理着世间最寻常的事务。

心腹属官王温之垂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大人,长平侯府那边,执金吾的人已经围住了,水泄不通。府内似乎异常安静,并无异动。卫青本人回府后,闭门谢客,只召见了公孙敖、苏建二人,片刻后那二人也面色沉重地离开,各自回府,再无动静。”

张汤笔下不停,头也不抬,只淡淡“嗯”了一声。那平淡的反应,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王温之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只是…大人,今日朝堂上,陛下虽允了彻查,但最后对卫青所言‘北疆军务,不容有失’…这…陛下之意,是否…” 他不敢再说下去。

张汤手中的笔终于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烛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陷入深沉的阴影。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奇异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察一切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陛下之意?” 张汤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滑行,“陛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卫青这把刀,现在还得用。北疆的匈奴人,比我们更想他死。” 他放下笔,拿起案头一枚小小的、磨得极其光滑的黑色鹅卵石把玩着,那是他思考时惯用的动作。

“所以,查,要查得雷厉风行!要查得人赃并获!要让朝野上下都看到,陛下法纪森严,绝不因功勋而徇私!”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但,分寸更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卫青本人,现在碰不得。他的根基,在北疆的铁骑。动了他,北疆必乱,陛下震怒,你我都担待不起。”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 “我们要动的,是他身边的枝叶!是那些依附于他、为他摇旗呐喊、甚至可能影响他判断、左右他意志的所谓‘心腹’!李息只是一个开始。王猛攀咬出来的那些人,还有名单上那些平日里与卫府过从甚密、或者对陛下新政颇有微词的…一个都不能放过!要借着‘见知法’这把刀,把这些扎在卫青身边的刺,一根根、一点点,全部拔掉!要让他变成孤家寡人!要让他知道,离开了陛下的恩宠,离开了朝廷的兵符,他卫青,什么都不是!”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温之:“告诉下面的人,审!给我狠狠地审!但记住,要口供!要画押!要铁证!尤其是与卫青本人有直接关联的‘证据’!哪怕只是一句含糊其辞的抱怨,也要想办法让它变成指向卫青的利箭!这些‘枝叶’的口供和‘证据’,就是悬在卫青头顶的利剑!陛下现在不用它,不代表将来不会用!当这把刀用钝了,或者…当陛下觉得北疆可以换一把更听话的刀时…”

张汤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森寒刺骨。

王温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忙躬身:“属下明白!定当周密安排!”

张汤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坐回案后,恢复了那副冰冷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充满杀伐算计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他拿起一份新的卷宗,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名字上,那是一个与卫青有师生之谊、常在府中讲论兵法的老博士。张汤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轻划过,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还有,” 张汤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那个老博士周詹…听说他家中藏书颇丰?找几个机灵的,搜查时,‘仔细’看看他的藏书笔记。前朝那些禁书…比如涉及黄老、非议今上的…或许能有所‘发现’。‘腹诽心谤’之罪,虽无明文,但…其心可诛。明白吗?”

“属下…明白!” 王温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吧。” 张汤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卷宗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烛火跳跃,在他深青色的獬豸官袍上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如同无数扭曲的鬼影,在权力的深渊边缘无声狂舞。

这一夜,廷尉府的灯火彻夜未熄。无数道盖着猩红印泥的文书被签发出去,一个个名字被圈定,一道道冰冷的命令被传达。一张以“见知法”为名、以酷吏手段为刃的大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精准,在长安城的上空无声地收紧,笼罩向所有被它视为“枝叶”的目标。

权力的绞索,已然套上了脖颈,只待那只名为“圣意”的手,何时收紧。

第二卷,酷吏政治,獬豸之袍浸透忠良血:廷尉府暗室灯火彻夜长明,罗织的罪名如同毒藤,正悄然缠向帝国的脊柱,只待那一声令下,便勒断咽喉。(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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