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廷是薛怜影挖野菜时挖到的,在她八岁的时候。
锦衣玉袍的小公子不慎从山路滑落,周身泥泞地躺在半坡上,狼狈得像条落入泥潭的可怜小狗,甚至眼眶都是红的。
小怜影看到的,却是他身下被压得东倒西歪的鲜嫩野菜。
她可惜地看着那些一团糟的野菜,而小公子仰头望着她,一双凤目却没有多少求生欲,颓丧而沉默,安静地躺着,一言不发。
奇怪的人。
小怜影伸出小木棍,敲了敲他的脑袋,细声细气:“这里有狼。”
被打了脑袋,小公子也不生气,轻轻偏过头,声音有些虚弱:“那你,为什么在这…”
有狼的话,一个人出门是危险的。
小怜影眨眼,目光直直落在他身旁那些新冒头的野菜,直勾勾的,像只八百年没能吃上一口草的兔子。
小公子露出一点笑,撑起身体,笨拙地将周围的野菜摘下来,递给她。
小怜影伸手,却是绕过他手中的那些野菜,温热的小手握住他发冷的手腕。
“你……”
小公子愣愣地看着手腕上那只瘦弱的手,迟疑地反握上去。
在小毛驴的努力下,他终于爬了上来,可惜摔倒时脚踝扭伤,小怜影摸摸他手感上乘的衣袍,大方地让他与自己共骑一驴。
雨还在下,甚至越发细密起来,破旧的斗笠勉强遮挡着,但仍有雨水从破洞处漏下,滴在她稚嫩的脸颊上。
她习以为常,挥着小木棍,小腿一晃一晃,看着悠闲又自在。
小公子依然安静地望着她,女孩身形矮小,坐在他身前,背影单薄得可怜。
“你叫什么名字?”
他轻声问道。
“我叫,”她抬起小木棍在空气中一通笔画,“薛,怜,影,是薛章华的小女儿。”
“嗯,我记得了。”
小公子握上她手中的小木棍,学着她的动作一笔一划:“我叫裴,砚,廷,辅国公世子,你救了我,我什么都可以报答你。”
在他道出姓名的刹那,系统跳出了提示:
【裴砚廷,无字,昭华长公主与辅国公之子】
晃悠悠的小腿停了下来,薛怜影眨了眨眼,像是疑惑又似乎是惊讶:“没有字……”
裴砚廷笑了笑,解释道:“暂时还没有,这得等我行冠礼后才会有。”
可惜,不是暂时。
裴砚廷活不过十九,从第一次相遇时,她已知晓。
*
“主子,主子”
薛怜影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眼前便是兰茵的脸,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月白锦袍从肩头滑落,屋内早已不见裴砚廷的身影。
“我睡着了啊,怎么了?”
兰茵语速极快却清晰,麻利地替她梳理好微乱的鬓发:“侯夫人身边的周嬷嬷来了,瞧着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薛怜影眸光一闪,拉拢衣襟快步在案前坐下,拿起笔做出认真抄录的模样,温声道:“快请嬷嬷进来吧。”
周嬷嬷得命,一进房中见到的便是女人扶着额,似乎抄录得颇为疲倦,见到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嬷嬷怎么来了?”
周嬷嬷脸色惶张,急声道:“夫人,出事了!世子遭人陷害,还请夫人即刻回府!”
“什么?”
薛怜影面上满是惊愕,难以置信,“世子?究竟出了何事?”
“夫人,事不宜迟,请先上车。”
周嬷嬷引着她疾步向外走。
薛怜影心慌意乱地登上马车,就见到侯夫人阴沉担忧的神色,更别提陆诗晴眼睛红肿,似乎刚刚才大哭了一场。
她捂着胸口,急声追问:“婆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世子不过离开半日,怎么会……”
陆诗晴瞪她,两人积怨已久,此时听闻大哥出事,更是将一肚子怒火迁怒于薛怜影,声音尖锐:
“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大哥被迫娶了你这么个扫把星,怎么会整日不愿回府,又怎会闹出今日之事!”
薛怜影错愕,她却是越说越觉得有理,恶狠狠地瞪着她:“要是你今日能拦住大哥,大哥就不会出事!娶了你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我要是大哥,早就休…”
“晴儿!”
眼看薛怜影面上浮现不悦,侯夫人这才出声制止,不轻不重道:“不得无礼。”
“我说的又没错!”
“够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侯夫人深叹一口气,疲惫道:“周嬷嬷,你和世子夫人说吧。”
“是。”
车轮辘辘驶动,周嬷嬷压低声音道:
“今日醉月楼来了个富商,看上了楼里的醉舞女,名叫彩霞,欲强纳为妾,世子仁善,看不过去便上前阻拦,哪知那富商粗蛮无礼,竟然对世子动了手。”
说着,她擦了擦眼泪,忧心忡忡:“混乱之中,世子被那贼人从楼上推了下去,不慎,摔伤了腿。”
若只是摔伤了腿,侯夫人也不需要如此焦急担忧了。
“摔伤了腿?!”
薛怜影大惊:“可请了大夫?伤势如何?大夫怎么说的?”
周嬷嬷自是拣着宽慰的话说:“世子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夫人切莫太过忧心。”
薛怜影这才松了口气,以帕掩唇,手指微颤。
然而,周嬷嬷想得着实太过乐观,待她们匆匆赶回侯府,府内气氛凝重得似要滴水。
侯夫人步履匆匆踏入前厅,声音带着急切与忧虑:“时涯伤势如何了?”
薛怜影和陆诗晴紧随其后,皆是急切地望着文昌侯。
文昌侯面色铁青地坐在上首,陆时均也在场,面上带着悲色,见侯夫人进来,红了眼眶,犹豫着该不该直言:“母亲……”
“说呀,时涯的伤到底怎么了?”
侯夫人心慌意乱,揪住刚从里屋走出来的大夫,语气急躁:“他们不说,你来说!”
府医朝她一拜,面色沉重地回话:“回侯夫人,世子此番摔得着实不轻,若想要以后与常人无异,恐怕唯有请那位‘青如神医’来,方能有一线转机。”
否则陆时涯这腿以后怕是要瘸了。
据说青如神医医术通神,出世短短几月便声名鹊起,更有悬壶济世之心,常为贫苦百姓义诊施药,乃是当之无愧的神医。
侯夫人立刻道:“那还等什么?速速去寻啊!”
府医无奈叹息:“候夫人有所不知,那位神医行踪飘忽不定,无人知晓其下落,想找到他,怕是难啊……”
“这…这可如何是好!”
侯夫人身形微晃,一副天塌地陷、六神无主的模样,愁云笼罩之下,薛怜影捏着帕子沾了沾唇,挡住那一闪即逝的笑意。
呵,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