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九月末,柴桑将军府。
孙权端坐主位,碧眼紫髯,神情肃穆。左右文武分列,左侧以张昭为首,顾雍、诸葛瑾、步骘等文臣;右侧以程普为首,黄盖、韩当、吕蒙、甘宁等武将。诸葛亮与周瑜、鲁肃一同步入大堂时,厅中数十道目光齐齐射来,审视、怀疑、敌意皆有。
“南阳诸葛亮,拜见吴侯。”诸葛亮从容行礼。
孙权抬手:“先生不必多礼。赤壁一战,先生运筹帷幄,居功至伟,孤深为敬佩。赐座。”
侍者在文臣末位设座,在诸葛亮兄长诸葛瑾之下。诸葛瑾望向弟弟,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张昭率先发难:“闻诸葛先生在荆州推行新政,编户齐民,士庶同考,可有此事?”
“确有。”诸葛亮坦然道,“荆州历经战乱,户口散亡,田亩荒芜。编户是为安民,考试是为选才,不知张公以为有何不妥?”
“士农工商,各有其分。”张昭沉声道,“先生以寒门充吏,乱祖宗法度;以考试取士,废察举旧制。此非治世之道,乃乱政也!”
此言一出,不少江东文臣点头附和。江东士族势力盘根错节,最忌惮这种动摇根本的改革。
诸葛亮不疾不徐:“张公此言差矣。昔管子治齐,唯才是举;商君强秦,军功授爵。察举之制,行四百年,至桓灵之世,买官鬻爵,贿赂公行,遂致天下大乱。考试取士,不问门第,唯才是举,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顾雍接话:“然寒门子弟,少读诗书,不明礼义,若使为吏,岂不害民?”
“所以需办官学,教之化之。”诸葛亮道,“亮在荆州已设学堂,贫寒子弟皆可入学。三年之后,必出人才。且寒门子弟知民间疾苦,为官更能体恤百姓,强于纨绔子弟多矣。”
步骘冷笑:“先生雄心勃勃,然曹操在北,虎视眈眈。荆州新定,不思守成,反行险政,恐非智者所为。”
“正因曹操在北,才需变法图强。”诸葛亮环视众人,“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行屯田,抑豪强,重寒门,故能扫平北方。我军若固守旧制,安能与抗?”
这话直指要害。曹操打压士族的政策,确实是江东、荆州士族最惧怕的。厅中一时沉默。
孙权此时开口:“孔明先生,新政之事,容后再议。今日请先生来,是为江夏归属。赤壁之战,我江东出兵五万,战船五百,伤亡万余。江夏地处要冲,若归江东,可保长江防线完整。先生以为如何?”
终于进入正题。诸葛亮起身:“吴侯,江夏之事,关乎孙刘联盟存亡。亮有三问,请吴侯与诸位思量。”
“请问。”
“第一问:若江夏归江东,荆州水军出路何在?襄阳、江陵水军,需出长江与江东水军会师,若江夏为江东所据,我军水军如困笼中鸟,何谈共抗曹操?”
“第二问:江夏守军多为荆州子弟,其家小田产皆在江北。若强令归江东,军心必乱。届时曹操来攻,谁能守城?”
“第三问:孙刘联盟,贵在互信。若江东强取江夏,我军将士寒心,百姓离心,联盟名存实亡。曹操若知,必大喜过望,分而击之。吴侯愿见此局面否?”
三问如三箭,直指要害。孙权沉吟不语。
张昭却道:“先生危言耸听!江夏本为刘表之地,刘表已亡,当归有德者。我主坐镇江东,德被江南,取江夏名正言顺!”
“张公此言大谬!”一个洪亮声音响起,竟是黄盖。老将军须发皆张,“赤壁之战,若无刘皇叔水军侧翼,若无孔明先生火药神器,安能大胜?战后即索酬劳,与市井商贾何异?如此行事,天下英雄谁还敢与江东结盟!”
“黄公覆!”张昭怒道,“你怎敢如此对主君说话!”
“老夫实话实说!”黄盖向孙权抱拳,“主公,孙刘联盟,关乎江东存亡。为一郡之地,毁天下大计,智者不为!”
程普、韩当等老将纷纷点头。他们都是久经沙场之人,深知联盟的重要。
周瑜此时起身:“主公,瑜有一议。”
“公瑾请讲。”
“江夏郡跨大江南北,不如以江为界:江北诸县归刘皇叔,江南诸县归江东。夏口为长江咽喉,由两家共管,各驻水军,成立联合指挥部。”周瑜道,“如此,两家各有江防,可保长江天险;共守夏口,可固联盟之谊。”
鲁肃附和:“此议甚妥!既顾全两家利益,又保全联盟大局。”
孙权看向诸葛亮:“孔明先生以为如何?”
诸葛亮拱手:“周公瑾之议,合情合理。亮愿代皇叔应允。只是需约法三章。”
“哪三章?”
“一,驻军对等,各不超过五千;二,指挥部设正副都督,正都督由周瑜将军担任,副都督由文聘将军担任,战时听正都督调遣;三,夏口商税、关税,两家平分,用于水军建设。”
张昭反对:“夏口税赋,当全归江东!”
诸葛亮淡淡道:“张公,夏口若归江东独有,荆州商船过境,必受盘剥。届时荆州商人改走陆路,或北上襄阳,夏口商埠必然衰败。两家共管,利益均沾,才是长久之计。”
孙权思忖良久,终于点头:“便依此议!子敬,你与孔明先生拟定盟约细则。”
“诺!”
大局初定,气氛稍缓。孙权命设宴款待。席间,孙权举杯:“孔明先生,孤有一事不解:先生推行新政,就不怕荆州士族反对?”
诸葛亮饮尽杯中酒:“怕,但必须做。吴侯可知,荆州士族有多少户?”
“约二百余户。”
“正是。这二百余户,占荆州良田七成,奴婢十万,却只纳赋税二成。”诸葛亮道,“而百万平民,仅占三成田,却纳八成税。长此以往,民不聊生,必生内乱。”
孙权动容:“竟如此悬殊?”
“且士族子弟,多纨绔无能,却凭门第为官,害民误国。”诸葛亮继续,“亮行新政,编户齐民,清丈田亩,按田纳税;设学堂,考试取士,唯才是举。短期或有阵痛,长远必利国利民。”
诸葛瑾忍不住道:“二弟,如此行事,树敌太多。”
“兄长,大丈夫立世,当为万民请命,岂能苟且偷安?”诸葛亮正色道,“且亮并非一味打压士族。凡愿顺应新政者,其子弟可入官学,其田产受保护,其商业得扶持。只是特权必须废除,此为底线。”
孙权若有所思。江东士族之弊,他何尝不知?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轻动。
宴席散后,孙权独留诸葛亮、周瑜、鲁肃。
“孔明先生,新政细则,可否赐教?”孙权诚恳道。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此乃《荆州新政纲要》,请吴侯过目。”
孙权展开细看,越看越惊。文中详述了户籍、田亩、税收、教育、科举、工坊、商贸等方方面面,制度之完备,思虑之周密,远超当代。
“此……此真乃治国良策!”孙权叹服,“只是推行太难。”
“所以需有强权支持,需有耐心毅力。”诸葛亮道,“亮在荆州,得皇叔全力支持,故能施行。江东若行,吴侯需有破釜沉舟之决心。”
周瑜道:“主公,孔明所言极是。江东积弊已久,若不革新,难敌曹操。”
孙权犹豫:“只是张昭等人……”
“张昭老矣,只知守成。”鲁肃直言,“主公正值壮年,当有开创之志!”
孙权在堂中踱步,良久,停下:“好!孤便在江东试行!先从会稽郡开始,若成,再推及六郡。只是……需孔明先生相助。”
“亮愿效劳。”诸葛亮道,“我可派马良、伊籍来江东,协助推行。另,两家可互派学子,交流学习。”
“善!”
正事谈毕,孙权忽问:“闻先生与黄承彦之女定亲,不知婚期定在何时?”
诸葛亮微笑:“待荆州稳定,便办婚事。”
“到时孤必送厚礼!”孙权大笑,“先生大婚,亦是孙刘联姻之外,又一佳话。”
当夜,诸葛亮宿于驿馆。正要安歇,忽有人叩门。
开门一看,竟是兄长诸葛瑾。
“兄长,这么晚……”
诸葛瑾入内,掩上门,神色凝重:“二弟,你可知已身处险境?”
“兄长何意?”
“张昭等人,已密谋在明日朝会发难,欲以‘乱政祸国’之罪,请主公扣留你,逼刘皇叔让步。”诸葛瑾低声道,“他们串联了十余位大臣,连程普老将军也被说动。”
诸葛亮心中一凛:“程普也……”
“程普将军认为你野心太大,恐将来威胁江东。”诸葛瑾叹道,“二弟,你锋芒太露,又推行新政,已触犯太多人利益。听兄一言,明日朝会,当退则退,莫要硬抗。”
“多谢兄长提醒。”诸葛亮感动,“但明日朝会,我若退让,新政必废,联盟必危。此关涉天下大势,亮不能退。”
“你……”诸葛瑾焦急,“那张昭老谋深算,必有狠招!”
“兵来将挡。”诸葛亮目光坚定,“兄长放心,亮自有应对。”
送走诸葛瑾,诸葛亮在灯下沉思。张昭等人发难,在他预料之中。只是程普也被拉拢,确实麻烦。这位三世老将在军中威望极高,若他反对,周瑜也难压服。
“需分化瓦解……”诸葛亮有了计策。
次日朝会,气氛果然凝重。张昭率十余大臣出列,呈上奏章。
“主公,诸葛亮在荆州乱政,已惹民怨沸腾!”张昭朗声道,“臣得荆州士族联名血书,控诉诸葛亮十大罪状:一,擅改祖制;二,侵夺田产;三,重用寒门;四,打压士族;五,苛捐杂税;六,私设刑堂;七,结交妖人;八,蓄养死士;九,私通曹操;十,图谋不轨!”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十大罪状,条条都是死罪。
周瑜怒道:“张昭!你血口喷人!孔明先生新政,荆州百姓拥戴,何来民怨?”
“周都督,你与诸葛亮结拜,自然袒护。”张昭冷笑,“主公,臣有证据!”
他命人抬上一箱竹简:“此乃荆州士族联名血书,共一百三十七人签名画押!还有,诸葛亮私设‘军械司’,制造妖器火药,此物杀伤太大,有伤天和,已遭天谴——前日襄阳雷击火药库,伤亡数十人,便是明证!”
诸葛亮心中一动:襄阳火药库确实遭雷击,但伤亡不过数人,且是意外。张昭消息倒是灵通。
孙权看向诸葛亮:“孔明先生,可有解释?”
诸葛亮出列,从容道:“张公所列十罪,亮一一回应。”
“第一,擅改祖制——祖制若好,汉室何至于此?变法图强,古之贤君皆然。”
“第二,侵夺田产——亮清丈田亩,隐田者罚,何来侵夺?且所罚之田,分与无地流民,此乃仁政。”
“第三,重用寒门——唯才是举,有何不可?莫非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
“第四,打压士族——守法士族,亮优待有加;违法士族,依法惩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乃法治根本。”
“第五,苛捐杂税——亮废苛捐五十三项,减税三成,何来苛捐?”
他一一驳斥,条理清晰。最后道:“至于私通曹操,更是无稽之谈。赤壁之战,亮设计破曹,曹操恨我入骨,岂能通我?”
张昭冷笑:“巧言令色!那火药伤人,天降雷罚,你如何解释?”
诸葛亮正色:“火药乃器械,如刀剑一般。刀剑可杀人,亦可护人;火药可伤敌,亦可保境。至于天雷,夏日暴雨,雷击房屋,年年皆有,与火药何干?若按张公之言,被雷击者皆是有罪,那天下雨时,张公可敢出门?”
有人忍俊不禁。张昭脸色铁青。
顾雍出列:“就算其他罪状可辩,但打压士族,动摇国本,此罪难逃!江东若行此政,必生动乱!”
“所以士族特权,动不得?”诸葛亮反问,“顾公可知,江东六郡,士族占田几何?纳税几何?役使奴婢几何?”
顾雍语塞。
诸葛亮向孙权深深一揖:“吴侯,亮今日所言,句句肺腑。士族之弊,积重难返。曹操在北,行屯田,抑豪强,故能强兵足食。我军若固守旧制,无异自缚手脚。望吴侯明察!”
孙权犹豫不决。此时,一直沉默的程普突然开口:“主公,老臣有一言。”
“程公请讲。”
程普看向诸葛亮:“诸葛先生,你言新政利国利民,老夫姑且信之。但老夫征战四十年,深知治军不易。你改革军制,以考试选拔将领,那些百战老卒,目不识丁,如何参考?岂不寒了将士之心?”
终于问到关键。诸葛亮心道:程普果然是为军方发声。
“程老将军问得好。”诸葛亮道,“亮改革军制,并非弃老卒不用。军中设‘讲武堂’,教将士识字算数;战功卓著者,可破格提拔。考试取士,主要针对新募军官。且军中推行‘识字令’,凡什长以上,需识五百字;都尉以上,需识千字。如此,将士既能战,又能文,方为强军。”
程普沉吟:“识字……确有必要。只是推行不易。”
“所以需循序渐进。”诸葛亮道,“老将军若愿,亮可在江东军中试点,先选一部试行,若成,再推广。”
程普动容:“你愿助江东强军?”
“孙刘既为盟,自当相助。”诸葛亮诚恳道,“亮可派赵云、魏延来江东,传授练兵之法;江东亦可派将领到荆州,学习新式战法。两家交流,共同强军。”
这话说进程普心坎。老将军最关心的就是军队强大。他转向孙权:“主公,诸葛先生所言,似有道理。老臣以为,新政不妨一试,先从军中开始。”
张昭大惊:“程公!你……”
“张公,老夫是粗人,不懂大道理。”程普道,“但老夫知道,军队不强,说什么都是空话。诸葛先生愿助江东强军,此乃好事。”
周瑜趁势道:“主公,程老将军所言极是。孙刘联盟,贵在互信互助。今孔明先生坦诚相待,愿共享新政、强军之策,此乃江东之福!”
孙权终于下定决心:“好!便依公瑾、程公之言!子敬,你与孔明先生拟定详细盟约,包括新政交流、军事合作、江夏共管等事项。张公,新政之事,不必再议。”
张昭面色灰败,只得应诺。
朝会散后,诸葛亮走出府门,周瑜、鲁肃相伴。
“贤弟,今日好险。”周瑜低声道,“若非程普老将军被你说动,恐难收场。”
“程老将军深明大义。”诸葛亮道,“兄长,新政推行,需你与程公鼎力支持。尤其是军中改革,阻力最大。”
“我知。”周瑜点头,“贤弟放心,江东之事,交给我。”
鲁肃道:“盟约细则,我三日内拟出,请孔明过目。”
“有劳子敬兄。”
三人正要分别,忽有快马奔来,是荆州信使。
“军师!急报!”信使呈上竹简,“皇叔手书!”
诸葛亮展开一看,面色顿变。
周瑜问:“何事?”
“曹操遣使至襄阳,欲与皇叔和亲。”诸葛亮沉声道,“曹操愿嫁女与刘禅公子,并许以荆州牧,永镇南方。”
“此乃离间之计!”鲁肃急道。
“确是离间。”诸葛亮将信收起,“但曹操此计毒辣。若拒,显得皇叔无和谈诚意;若允,孙刘联盟必疑。且朝中已有大臣心动,认为可暂缓兵戈。”
周瑜冷笑:“曹操新败,故用此缓兵之计。待恢复元气,必再南下。”
“我知。”诸葛亮道,“所以我需立即回襄阳,处理此事。江夏盟约,有劳二位兄长促成。”
“贤弟放心。”周瑜道,“江东这边,我会稳住。”
诸葛亮当即告辞,乘快船西返。船行江上,他心中思绪翻涌:曹操果然老辣,离间、缓兵、分化,手段层出不穷。孙刘联盟虽胜赤壁,但根基未稳,外有曹操虎视,内有士族掣肘,新政推行更是步步维艰。
然而他眼中毫无退缩之意。这一世,他不仅要赢赤壁,更要赢天下,赢未来。
江风浩荡,吹动船帆,也吹动一个时代的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