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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祠堂外的老槐树,枝桠在风里摇晃,像在比划某种暗号。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发颤。
天未亮时,苏锦绣蹲在院角的土灶前。
火光照亮她眉宇间的决意,仿佛昨夜所有沉默都烧成了灰。
她往锅里添了瓢水,又撒了把新收的麦种——明日要去河湾,得带些热乎饭食。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笑了,笑得比灶膛里的火还亮。
—– —— ——
第二日天还没完全亮,雾冷飕飕的。
苏锦绣拿手指头在陶锅里边划拉,发出那种细碎的声响。
昨儿个夜里啊,把最后一把野芹叶都熬完了,锅底糊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得使好大劲儿才能刮干净。
她这手上的动作啊,就跟发泄似的。
心里那股火啊,从昨儿晚上就一直没灭。
萧北辰说的那句“河湾老柳树南七步”,嘿,还真就在祠堂角落捡到的蓝皮残页上给应验了。
她停下手里刮锅的铁片,从贴身的小袋子里把那页用盐水泡过的残片拿出来。
那墨字在早晨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冷劲儿,就像一把沾了毒的刀似的。
就是因为这行字,她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天还没亮就起来刷锅,就想把心里头翻江倒海的那种惊讶劲儿给压下去。
在铁片和陶土摩擦发出的刺啦声里,她眼睛盯着手掌心里那片用盐水煮过的蓝皮残页,手指头在“河湾老柳树南七步”这几个字上轻轻摸着。
昨儿晚上萧北辰说完那句话的时候,雪正往她后脖子上打。
她紧紧攥着残页站在祠堂的屋檐下,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突然就想起十二岁那年在娘家院子里,她阿母也是像这样裹着旧棉袍,蹲在灶火前面教她认麦种呢,还说:“种地得看节气,做人得看火候。”这时候她算是明白了,想要扳倒赵三这个在村里作威作福了三年的家伙,缺的不是能证明他恶行的东西,而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苏姨!”
小石头大喊了一声,那声音就像一下子把早晨的雾气都给冲破了似的。
他脚下没留神,差点摔个嘴啃泥,赶忙扶住门框,大口喘着气说:“李阿婆……李阿婆说在井台边上看到情况了!柳树根底下往外冒黑水呢,那味道又腥又臭的,就跟烂鱼的味儿一样!”他的鼻尖被冻得红红的,怀里抱着的芦苇叶上还沾着河泥呢,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小孩子那种奶声奶气的颤抖,“我都不敢去打水了……”
苏锦绣抬起袖子擦了擦手,从灶台旁边拿出来一块烤得香喷喷的麦饼,塞到孩子冻得冰凉的小手里,说:“慢慢吃,可别噎着了。”
麦饼的香味和芦苇叶的那种青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飘散开来,一种温暖的感觉从手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她蹲了下来,用手指轻轻地把小石头额头前湿漉漉的乱发拨开,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就像风轻轻吹过草尖似的:“你好好听着啊,偷偷地到村头去找王猎户家的小子,然后跟他说……夜里听到老柳树‘咯吱咯吱’地响,就好像树底下有人在挖土呢,听到了没?千万可别说这是我让你说的。”
小石头一个劲儿地点头,嘴里塞得满满的都是麦饼,含含糊糊地说:“知……知道啦!就跟做梦的时候鬼扒墙似的!”说完扭头就跑,跑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他那冻得发紫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胸前的布包——那是她今天早上给他的半块灶糖呢,那甜丝丝的香味透过粗布散发出来,就好像是一点怎么也藏不住的希望。
巳时三刻的时候,太阳刚爬上东边的墙,村西头就像炸了锅一样热闹起来了。
“老柳树根那儿冒泡泡喽!”
“哎呀妈呀,那水黑得跟墨似的,还咕噜咕噜冒泡呢!”几个光着脚丫子的小子从河湾那边拼命跑回来,裤腿上沾着湿乎乎的泥,脚底溅起来的泥点子还带着烂草的味儿。
李阿婆拄着拐棍,使劲儿挤到人群最前面,缺了牙的嘴不停地开合,唾沫星子乱飞:“昨儿晚上我去给张婶家儿媳妇接生,就听到柳树底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当时以为是野狗在掏洞呢,现在一寻思——**说不定是有鬼在那下面埋死人呢!**”她的拐棍“咚咚”地敲着地,一下比一下敲得狠,“这事儿啊,官府肯定得管!谁要是敢动祖坟,那就是断了子孙后代的路啊!”
人群就像烧开了的水一样,朝着河湾涌过去。
苏锦绣拎着竹篮在后面跟着,野芹叶子上的水珠滴到青布裙角上,那股子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就好像是她故意踩出来的节奏似的。
赵大有来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
保正那枣红色的棉袍在风里吹得像面旗子似的,竹节拐杖敲在地上“咚咚”直响:“都围在这儿干啥呢?官地是你们能随便乱挖的吗?”他眼睛瞪着人群里拿着锄头的王猎户,眼角的皱纹挤得像用刀刻出来的深沟一样,喘气的时候呼出白色的雾气,还带着旱烟和焦躁的那种苦味,“王老五啊!你这是想造反咋的?还不赶紧把锄头放下!”
苏锦绣往前蹭了小半步,竹篮里的野芹晃得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揭开篮盖,露出下面用湿布包着的竹筒,声音轻柔但是不容置疑:“保正大人,我也是听到动静才过来的。”“这是昨儿夜里祭祖剩下的藿香茶嘞,还加了陈皮跟姜丝呢,您喝上一口提提神儿,可别气坏了身子。”
竹盖一掀开,那清苦的药香就随着热气直往赵大有鼻子里钻。
他昨儿个夜里为了赵三私自扣下赈灾银子的事儿熬了大半宿,这时候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喉咙里就像塞了团棉花似的难受。
他犹豫了那么一下下,最后还是接过了竹筒,“咕咚”灌了一口,烫得他嘴都咧开了:“咳咳……嗯……还真有点用。”
就在这茶水下肚的时候,王猎户的锄头已经把那松动的土给刨开了。
“油布!”有人大喊了一声。
半块深褐色的油布角从泥里冒了出来,带着草灰的麦香和土腥味一块儿涌出来,往鼻子里钻,让人又觉得恶心又莫名地兴奋。
人群里突然安静了那么一小会儿,紧接着就像炸了锅一样:“这味儿!跟去年官仓放粮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二十石麦粮整整齐齐地堆放在砖砌的暗室里,油布上“顺天府赈”的朱印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生疼,红得就跟血似的。
赵三身上的青布棉袍早就被冷汗给湿透了,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子撞到了老柳树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我……我家的祖产啊!早些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我爹亲手埋在这儿的!你们……你们可不能乱动啊!”他眼珠滴溜溜乱转,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我有地契!我……我这就回家拿去!”
苏锦绣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纸,慢慢展开,说话的速度不快不慢,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有力:“赵三叔,您先别着急。”这页是账册的残片,拿金线比过了,那墨色的深浅啊,和从您家猪圈挖出来的粮袋缝线上的墨色一模一样,就跟量身定做的似的。
再看这张官府的记录,正月十六的时候,有五十石粮食入了库,拿出三十石去赈灾了,还剩下二十石写着要‘转东窖’。
可东窖三年前就塌了呀,上个月老秀才喝多了酒,亲口说的,地基陷下去了,官府就把入口封了,打那以后就没人敢进去了。
您非说这粮食是祖上传下来的,那它咋就这么巧,转到这个还没塌的地窖里了呢?
难道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不成?
这时候,人群里突然挤进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张婶穿着破棉袄,棉袄兜里揣着个黑面馍馍,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馍馍上,弄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她的嗓子哑得就像被砂纸搓过似的,说道:“我家孩子上个月饿晕在门槛那儿了,再看赵三家的狗,都啃着肉骨头呢!你把官粮藏起来,让我家孩子喝西北风啊?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说着,她一下子把手高高扬起,指着赵三就骂:“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我家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了,你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人群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就只能听见张婶怀里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的,就像风中快要熄灭的蜡烛似的。
就在这一片安静当中,苏锦绣慢慢地走上前来,她的袖口沾着野芹叶的绿汁子,手指尖上还留着灶火的那点温热呢。
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在寒风里却特别清亮:“各位乡亲们啊,这一窖粮食,本来就是朝廷可怜咱们冬天没吃的才赏赐下来的。现在既然已经找回来了,就不能再让它进了个人的腰包了。”我寻思啊,打今儿个起弄个“冬粮共济灶”咋样?
每天熬上一大锅杂粮汤,老弱病残先喝,让李阿婆、柳氏嫂子这几位婶娘轮流记账盯着,你们觉得行不?”
话还没说完呢,张婶怀里的娃一下子挣开,下地就摇摇晃晃朝着苏锦绣奔过去,那脏兮兮的小手拽着她的裙角,奶声奶气地叫着:“姨姨,馍馍可香啦!我也想喝汤汤呢!”
李阿婆拿着拐棍使劲在地上敲了敲,咧着漏风的嘴笑着说:“好嘞!我这老婆子虽说瞎了半边眼,可记个数还是没问题的!谁要是多舀一勺,我耳朵尖着呢,肯定能听出来!”
柳氏嫂子抱着怀里的布包挤了过来,布包里是她刚纺好的线呢,她脸上带着那种又害羞又坚决的红晕,说道:“我家有个大铁锅,明天就抬过来!那锅底可厚了,熬汤肯定不会糊锅!”
这人群就像被点着的干柴似的,欢呼声一下子就起来了,把树枝上的麻雀都惊飞了。
王猎户把锄头往地上一戳,粗声粗气地说:“我到林子里去打两只野兔,给汤里加点肉!”
就连平时只敢在墙根蹲着的老秀才,都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咳嗽了两声,小心翼翼地说:“我会写账本子,数目也能算得清楚……要是出了差错,我甘愿罚抄《千字文》十遍。”
赵三躲在人群的最后面,他那青布棉袍被踩得皱皱巴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他家养的那两条大狼狗,冷不丁就从院角蹿出来了,朝着人群汪汪汪地一阵狂叫。
这时候小石头捡起一根树枝,双手一叉腰,大声喊道:“再叫把你们炖了,正好给大伙加个菜呢!”
嘿,你还别说,那狗一听,尾巴立马就夹得紧紧的,像个毛团似的,呜呜咽咽叫了两声,就灰溜溜地跑回狗窝去了。
赵大有瞅着这情形,他穿着枣红色棉袍呢,原本攥紧的手指就慢慢松开了。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旱烟袋,用火折子擦了三次才把烟点着。
烟冒起来了,他就眯着眼,在那青雾缭绕里想啊,这个苏娘子也不吵吵嚷嚷的,可把民心都紧紧抓在手里了。
他咳嗽了两下,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硬:“就照苏娘子说的办吧。柳家的锅啊,明天辰时之前抬到河湾那儿去,王猎户的兔子呢,就当成公中的。以后啊,每天的账目都得贴出来给大家看,可不能出错。”
过了三天,卯时的时候,河湾旁边那三口像水缸那么粗的大锅都已经支起来了。
早晨的雾里飘着一股很奇怪的香味,有点像米香,又有点像薯香,还夹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鲜味。
松枝在灶膛里噼里啪啦地烧着,火星子到处乱蹦,映照着苏锦绣卷起来的袖口,还有她额头因为出汗而湿漉漉的地方。
她正蹲在灶前呢,往锅里撒着一把浅褐色的粉末。
这粉末啊,是她昨天在后山捡到的腐木菌菇,晒脆了之后磨成的,她管这个叫“醒味引”,还混上了从河底捞出来的小鱼骨碾成的粉。
“苏姨!”小石头举着块炭一路小跑过来,那木牌上已经划了七道杠杠了呢。
“张老鳏爷爷说他想要第三碗汤,可他是第一个来的呀!”
苏锦绣盛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老人手里,脸上带着笑,哄着老人说:“张爷爷呀,您喝头一碗,这样身子暖得快些呢。第三碗嘛,等会儿我再给您加一勺菌子,好不好呀?”
热汤一进喉咙,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哎呀,这汤里有甜味儿呢!比我家过年熬的八宝粥都香!”
李阿婆拄着拐棍慢慢走过来,枯瘦的手伸到汤里试了试温度,笑得嘴都咧到耳根子了:“好嘞,不烫。我记着呢,张老鳏一碗,王二婶家的小娃一碗……苏娘子啊,你这汤里放了啥好东西呀?比我当年给产妇熬的鸡汤都香!”
苏锦绣笑着在锅里搅了搅:“阿婆呀,这是灶膛里烧的松枝的香味儿,还有野山芋的甜,菌菇的鲜呢,这些都是咱们屯子里长出来的、捡回来的,一分钱都没花。”
等到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三锅汤都见了底儿。
小石头的木牌上已经划满了炭道,柳氏嫂子拿着布巾擦着锅沿,一个劲儿地感叹:“真奇怪了,平常喝稀粥,过半个时辰就饿了,今天喝了这汤,到现在肚子还暖烘烘的呢。”
张婶把空碗舔得干干净净,都发亮了,突然就抓住苏锦绣的手,声音都带着哽咽:“妹子啊,昨天我家娃喝了这汤,夜里都没哭着要吃东西……我得替娃给你磕个头。”
“这可不行!”苏锦绣赶忙扶住她,眼眶也红红的了,“咱们都是乡亲,就应该互相照应着点儿。”她瞅着河湾那儿晃悠的人影,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还记得就在三个月前,她被休了,才来这个村当时就站在这条河边,想讨口热水都没人给;现在呢,那些以前躲她躲得远远的人,却把热汤碗送到她手上了。
天黑了之后,苏锦绣回到自家的小院子,在炉灶旁边收拾炭灰。
月亮爬上了柳树梢头,炭火的余烬还微微发红。
她蹲在柴堆旁边搓着手取暖,突然听到篱笆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又轻又稳,踩在结霜的地上几乎没声音。
她一抬头,就和萧北辰的目光对上了。
月光洒在他的肩膀上,一片枯叶从他头发上飘落下来,就像被风弄碎的黑色蝴蝶。
“给。”他递过来一块黑乎乎的铁牌,铁牌的边缘刻着残缺不全的龙纹,声音低得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东窖不是赵三建的,那是前朝旧驿马站的地库入口之一。像这样的暗格,在这方圆十里之内至少还有七处呢。”
苏锦绣的手指尖一下子就凉了。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祠堂捡到的蓝皮残页,背面确实有特别细小的朱砂点,当时还以为是霉斑呢。
这会儿在月光下一看,那些朱砂点竟然连成了模模糊糊的路线图。
“你知道这些地方……是不是因为你以前是那个王朝的人啊?”
萧北辰不吭声了。
远处的树林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
他伸手接住飘到面前的枯叶,手指肚在铁牌的龙纹上轻轻摩挲着,声音又沙哑又克制:“我不是猎户。我是最后一个守陵人。”
苏锦绣的心跳得特别厉害。
她瞅着他被月光拉得老长的影子,冷不丁就想起刚到村子那天的事儿。
那天啊,他就在溪边蹲着洗兽皮呢,手腕子那儿有一道淡淡的疤,那形状就跟龙鳞似的。
闹了半天,他可不是啥普通的猎户啊。
那些个大半夜往山里跑,说是去“打猎”,其实是去查看地库呢。
还有啊,他老是念叨“这山有规矩”,合着是在守着前朝的秘密啊。
“那残页上的图……是不是你故意让我捡到的呀?”
萧北辰没吱声,伸手就从怀里掏出来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半块玉璜,跟铁牌上的龙纹对得那叫一个严丝合缝。
“三年前,我瞅见有人在挖地库,”他说话的声音低得跟风似的,“赵三那锄头,都挖到我的陵了。”
灶膛里剩下的那点火星子突然噼里啪啦响了一下。
苏锦绣看着铁牌上的龙纹,又瞧着萧北辰眼睛里翻涌着的那种暗暗的情绪,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挖出来的可不只是二十石麦啊,那是一把钥匙呢。
这钥匙啊,能把前朝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给揭开,能让萧北辰从阴影里走出来,更能让她在这个乱哄哄的世道里,真正地扎下根来。
“明天我去后山找菌菇,”她突然就笑了,把铁牌往怀里一塞,眼睛里闪着那种狡黠的光,“你跟我一块儿去呗,我教你认认哪种菌子熬汤最鲜。顺便啊,你再帮我瞅瞅哪棵树底下,还藏着‘祖产’呢?”
萧北辰看着她眼睛里跳动着的火光,喉咙那儿动了动。
远处又传来狼嚎声,这一回,他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扬,就好像一块被焐热的冰,那藏在底下的温度总算露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