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示:苏锦绣蹲在灶前揉面。
酸浆的香气漫上来,她的指腹陷进雪白的面团里,又慢慢揉开。
窗棂外,萧北辰背着弓箭路过,鹿皮靴底碾过霜花,发出细碎的响。
他的目光扫过她手边未拆封的纺锤,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灶膛里的火“噼啪”炸响,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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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绣指腹压着面团,酸浆的凉意顺着指缝渗进骨节——那寒气像细蛇蜿蜒,缠上手腕,又钻入心口。
远处赵三的咆哮声却如烧红的铁签子,裹着霜气撞进窗棂,一下下戳进耳膜,震得灶上陶瓮里的浆水荡出圈圈涟漪,水面晃着碎裂的火光。
她指尖顿住,面团上压出个浅坑。
昨夜东墙根窸窣的瓦砾响动、仓房方向沉闷的脚步声,此刻全串成线——赵三急的哪是丢账本?
她摸出藏在纺锤里的桑皮纸条,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上面,“余二十石转东窖”七个小字泛着暗黄,墨迹边缘微微晕开,像是被汗水浸过又晾干。
这是李阿婆替赵三缝补账册袋口时,瞥见夹层露出一角残页,顺手扯下塞进纺锤的边角料,但因为不识字随手给了苏锦绣。
那账本里记的哪里是普通粮账?
分明是私扣赈灾粮的铁证。
“你怕的不是丢咯账,是账里藏着的命门。”她对着纸条呵了口气,唇角却扬起极淡的弧度,。
转身从陶瓮底挖出层陈年豆豉,深褐色的豆粒裹着酱膜,触手黏稠而厚重,混上晒干的野山椒碎和泡发的碎鱼骨,木勺搅得瓷盆“咚咚”响,节奏如心跳,一声紧似一声。
这是外祖母传的“醒味引”,发酵后能压腥提香,更妙的是——赵三若真拿劣质食材充数,这酱能把烂肉炖出三分香,到时候……她搅酱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冷光,勺柄磕在盆沿,发出清脆一响。
“苏娘子快躲!”李阿婆的拐杖声砸在院门上,老妇的喘息像破风箱,带着湿冷的草腥味扑进来,“哎哟我的天爷!赵三说你勾结外乡人偷粮,要带狗进院搜查!我一路跌着爬过来的,鞋都跑掉半只!”
苏锦绣抬头,见李阿婆鬓角沾着草屑,发丝间还挂着霜粒,拐杖头挂着半截冻硬的草绳,鞋底泥泞未干,显然是从村东头一路跌跌撞撞跑过来的。
她把酱盆往阴凉处一搁,转身从灶上舀了碗杂豆粥,粥里浮着几颗红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也暖了屋里的空气。
“阿婆先喝口暖暖身子,别急,天塌不下来。”她轻声道,语气平稳得像冬日井水,“您看我这灶台都没挪窝儿,能偷啥?”
“都这时候了你还稳得住?!”李阿婆攥着她手腕,枯树皮似的手冰凉刺骨,指甲缝里嵌着泥土,“赵三那狗东西带了三个泼皮,手里还提着铁链子——说是‘逮贼当场’,要捆你去祠堂问罪!”她声音打颤,“我听着不对劲啊,他咋就一口咬定是你?莫不是……”
“阿婆。”苏锦绣轻轻抽回手,指尖残留着老人掌心的寒意,端着粥往院门口走,“您信我就行。”
晨霜未化的青石板上,赵三的身影已摇摇晃晃近了,腰间铁尺撞着铜酒壶叮当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她站在门槛上,将粥碗举到李阿婆唇边:“您尝尝,我新磨的豆粉,加了点蜂蜜。”
李阿婆愣住,喉结动了动,到底抿了口。
热粥滑入喉咙,像一道暖流冲开积雪,她眼眶忽然发酸——这是她近半年来喝到的第一口不带冰碴的热食,舌尖还尝到了久违的甜。
“苏锦绣!”赵三的铁尺拍在门框上,震得门环哐当响,惊飞檐下一队麻雀。
他嗓门粗得像破锣,“你给我滚出来!勾结外乡人偷官粮,证据确凿,还想装清高?!”
她缓缓转过身,围裙上的南瓜绣纹擦过门框上的霜,留下一道湿润的痕。
望着围观的村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苏锦绣流落至此,一没抢田二没占井,靠的是双手做饭、两腿种地。若说我偷,那请问——”她抬手指向王铁匠家的烟囱,“谁见我灶上有半粒官仓米?”又指向张猎户的柴堆,“谁闻我家饭里有半丝麦香?”
人群里起了细碎的议论,像风吹过枯稻田。
柳氏寡妇抱着孩子挤到前排,她怀里的娃正啃着半块黑面馍,她悄悄摇头:“她家锅里净是野菜藤粉,哪来的细粮?”几个昨夜尝过酸辣粉的妇人跟着点头,有个小媳妇小声道:“我家小子说,苏娘子给的面汤里连油星子都少……”
赵三的脸涨成猪肝色,铁尺“当”地砸在粥碗上。
滚烫的粥溅在青石板上,腾起白汽,嗤啦作响,“明日祭祖大宴,你若不在祠堂做一顿像样饭食,就给我滚出锦绣屯!”
他唾沫星子喷在苏锦绣脸上,咸涩的气息扑鼻而来,“要鸡有鸡,要肉有肉,少一样——”他盯着她围裙上的南瓜,“老子撕了你这破布!”
苏锦绣擦了擦脸,目光像淬了霜的刀:“好啊,我来做——但得由我采买、我掌灶、我说了算。”
赵三一愣,梗着脖子吼:“随你!只要让老少爷们吃痛快——”
“那我可要去村西荒坡了。”苏锦绣转身回屋,从箱底翻出块旧布裹住手,防止冻伤也遮掩指纹,“阿婆,帮我看会儿门?”
午后的日头弱得像张薄纸,苏锦绣牵着小石头的手往荒坡走。
小石头的棉鞋破了洞,霜花往鞋里钻,脚趾早已麻木,他却蹦蹦跳跳:“婶娘,咱挖山药做啥?赵三说要鸡要肉,可荒坡只有兔子洞……”
“傻石头。”苏锦绣蹲下来,用枯枝在雪地上画了只兔子,枝尖划出沙沙声,“野兔肉比家鸡鲜,风干鱼比猪肉香——只要调料对了,烂泥也能炖出金子味。”她指尖戳进雪地,冰碴子扎得生疼,寒气顺着指尖窜上手臂,“再说了……”她抬头望向坡顶那棵老槐树,枝桠间藏着个草窠,风吹叶响,像低语,“有人不想让咱们做好这顿饭呢。”
小石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飞了,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格外清晰。
苏锦绣弯腰扒开积雪,紫皮山药的藤条露出来,她用削竹做的铲子一撬,带泥的山药滚进筐里,泥土气息混着植物根茎的微腥扑面而来。
又割了两大把野生藿香叶,刺嫩芽的尖儿上还挂着冰珠,扎得她手背发红,指尖渗出血丝,又被冷风一激,刺痛如针扎。
回院时,萧北辰正靠在院墙外。
他穿的鹿皮袄落了层薄雪,弓箭斜背在肩上,见她过来,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山药和藿香,又落在那盆发酵的豆豉酱上,鼻翼微动,似在嗅那复杂浓烈的香气。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低低道:“小心野狗。”声音沙哑,像被风磨过。
苏锦绣抬头,他眉峰上凝着霜,像两簇未化的冰,眼神却沉静如潭。
她忽然笑了:“萧大哥可愿帮个忙?明日祭祖宴,缺个能镇场子的——”
“我只打猎。”萧北辰转身隐入林间,鹿皮靴底碾过霜花,碎响里混着句极轻的,“但你要的,我都在。”
小石头抱着山药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婶娘,李阿婆说她约了张婶、王伯,傍晚来帮厨。还说……”他压低声音,“防着有人往饭里下脏东西。”
苏锦绣摸出块烤红薯塞给他,红薯的热气暖着孩子的手,表皮焦脆,掰开时白烟袅袅,甜香四溢。
她望着院角刚划好的菜单,墨迹未干:豆豉焖山药炖杂肉、藿香野菌糊、葛根酸浆面。
风卷着灶膛的火星子往天上蹿,烧红了西边的云,火星子落在她发梢,又熄灭,留下一点焦味。
祠堂的老钟在远处敲响,惊飞一群寒鸦,乌黑的羽翼划破暮色。
苏锦绣抬头,看见祠堂的飞檐上落了雪,像给青瓦镶了道银边。
祠堂前的红灯笼被风掀得晃了晃,映得门楣上”敬宗”二字忽明忽暗。
保正赵大有手里的戒尺重重敲在枣木案上,”咚”的一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开席!”他扯着公鸭嗓喊完,目光却悄悄往灶间飘——苏锦绣正挽着靛青布袖,左手执铁铲,右手拎着半坛菜油。
菜油泼进烧得通红的铁锅时,”刺啦”一声炸起半尺高的油花,热浪扑面,烫得她睫毛微颤。
苏锦绣手腕轻抖,葱姜蒜末像雨点儿似的落进油锅,瞬间爆发出呛人的辛香,直冲鼻腔,令人眼眶发酸。
她抄起陶罐,深褐色的豆豉酱”哗啦”倒进去,铁铲翻搅的动作快得带起风,酱里的野山椒碎在热油里噼啪作响,香气裹着辣味”轰”地撞进人群,像一场无形的风暴。
“好香!”最先出声的是王铁匠家的小闺女,扎着羊角辫的丫头扒着祠堂门槛,鼻尖几乎要碰到油星子,脸上溅了点油渍也不顾,兴奋地嚷,“爹!我要吃这个!比过年还香!”
几个半大孩子本来缩在墙角啃冻硬的馍,此刻全围过来,哈着白气往灶膛前凑,冻红的耳尖在火光中透亮如纸。
苏锦绣眼角余光扫过他们,手底下更稳了——这锅酱要的就是”勾魂”,得让老少爷们儿尝过之后,再也忘不掉她掌的灶。
砂锅在灶上”咕嘟”冒泡时,张老鳏已经扒着灶台咽了三回口水。
这老头无儿无女,年轻时走南闯北当过帮厨,最是嘴刁。
苏锦绣把切好的紫皮山药和碎肉码进砂锅,又撒了把晒干的刺嫩芽,最后盖上层新鲜藿香叶。
“婶子,这叶儿能吃么?”小石头举着个空碗凑过来,睫毛上还沾着刚才跑堂时溅的油星,说话时带着热气,“我爹说野叶子有毒……”
“能,”苏锦绣舀了勺热汤喂他,看他被烫得直吸气又舍不得吐,眼底浮起笑意,“等会儿你就知道,这叶儿才是魂儿。”
半个时辰后,藿香叶被蒸汽熏得发蔫,苏锦绣掀开砂锅盖子的刹那,祠堂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油光红亮的汤汁裹着山药和碎肉,野山椒的辣、豆豉的鲜、藿香的清冽搅成一团,像团火”轰”地烧进每个人的鼻腔,有人忍不住咳嗽,更多人则猛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味道刻进肺里。
张老鳏抢过第一碗,吹都不吹就往嘴里送,烫得直跺脚却还在喊:”再来一碗!
妈呀,这味儿……比我当年在扬州城吃的狮子头还香!
真真是神仙手艺!”
保正赵大有的筷子本来悬在案上装威严,这会儿早戳进汤盆里。
他舀了勺汤含在嘴里,眯着眼睛咂摸半天才咽下去,油光蹭得下巴发亮:“啧啧,苏娘子这手艺,县里醉仙楼的厨子来了也得跪着叫师父!”
唯有赵三面色铁青。
他捏着茶盏的手青筋直跳,余光瞥见自家仆人缩在廊下,忙使了个眼色。
那仆人会意,踅到后厨掀开装残羹的木桶,用指甲盖挑了点汤汁舔——下一秒就瞪圆了眼,喉结剧烈滚动着,鼻涕眼泪”唰”地流下来。
他拼命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可额角的汗珠子还是吧嗒吧嗒砸在青石板上。
赵三隔着三步都能看见他脖子涨得发紫,心里暗叫不好——这酸中带辣的劲儿,分明是苏锦绣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记号”。
宴至尾声时,祠堂里的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作响,烘得人脸发烫。
苏锦绣端着最后一锅酸浆面出来,青瓷碗在她手里泛着温润的光,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轮廓。
她先给张老鳏盛了一碗,又给李阿婆递去:”阿婆,这面里加了您教我的酸浆,够不够酸?”
李阿婆接过碗,手直抖,汤面晃出涟漪:”够,够……”她吸了吸鼻子,“比我当年在娘家喝的还地道,这一口,真是……活过来了。”
“婶娘!”小石头突然从台阶上蹦起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桑皮纸。
他仰着小脸,声音像小铜铃似的脆:”我念这个给大家听好不好?”
苏锦绣看着他眼里的光,轻轻点头。
“正月十六,入库麦五十石,出三十石给灾户,余二十石转东窖……”小石头一字一顿地念,念到”东窖”时故意拖长了音,“可东窖根本不存在!”
祠堂里炸开一片嗡嗡声,像蜂巢被捅。
几个去年领过赈灾粮的汉子挤到前面,王猎户拍着桌子吼:”老子领的赈灾粮才三斗!
说好的一人一石呢?这账是写给鬼看的吗?”
“我娃去年饿得浮肿!”另一人红了眼,“这粮是他活命的指望哇!赵三,你他娘良心让狗崽子吃咯?!”
柳氏寡妇默默把怀里孩子嘴里的黑馍塞回去,低声抽泣起来。
李阿婆拄着拐杖站在供桌前,望着打翻的祭品喃喃:“列祖列宗……你们睁眼看一眼吧。”
赵三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刚要开口狡辩,苏锦绣已经转向他:”赵三兄弟,东窖的粮,如今该在你家后院猪圈底下三尺深坑里吧?
用油布裹着,防潮防腐,连老鼠都不让碰——我昨日让小石头去你家借锄头,见你媳妇往猪圈撒了把石灰,可不是为了除味?”
“你放屁!”赵三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在地上。
他刚要往门外冲,自家养的两条大黑狗突然从院角窜出来,对着他狂吠不止。
一条扑到他腿边撕裤脚,另一条堵在门口龇牙,涎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在火光下泛着油光。
赵三吓得直往后退,后背撞在香案上,供品”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狗疯了!
快拉走!”他杀猪似的喊,可那两条狗平时最听他的,此刻却像中了邪。
苏锦绣望着狗脖子上的项圈——那是她让小石头连续三日送去掺了陌生人唾液的肉骨头,狗最忌外人气息沾染食物;今晨她又悄悄将赵三丢弃的破鞋埋在灶灰里烧了一炷香,再挂在他裤脚上。
狗闻见自己主人身上有了“死人气味”,自然避之不及。
暮色如墨,缓缓浸透祠堂青瓦。
人群并未立刻散去,反而聚在阶前争执不休。
“该报官!”王猎户怒吼,手中扁担砸在地上。
“报官有用?上回县太爷来,还不是收了赵三两坛腊肉就走了!”张婶抱着孩子冷笑。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刺破寒夜。
就在这喧嚷中,人潮终于如退潮般散去,留下满地踩碎的竹筷与泼洒的汤渍,像一场战役后的战场。
苏锦绣蹲在灶前收拾锅碗,陶盆里的水结了层薄冰,冻得她指尖发红。
“苏娘子。”
低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转身,见萧北辰立在檐下阴影里,鹿皮袄上还沾着草屑,手里捏着片湿泥包裹的蓝皮纸。
他走过来,把纸放在她摊开的手心里:”东窖不在村里。”他的声音像石磨碾过地,”河湾老柳树南七步,地下有砖砌暗室。”
苏锦绣的指尖发颤。
她剥开湿泥,残页上的字迹被保护得极好,正是赵三账本里缺失的那页。
“你……”她抬头看他,暮色里他的眉眼模糊不清,”为何帮我?”
萧北辰没答。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有些人欠的债,不该由你一个人背。”
风掠过树梢,吹动他衣角,他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你母亲教我认第一个字那天,雪也这么大。”
话音未落,他已融入夜色,只留一串鹿皮靴碾过霜花的碎响。
苏锦绣攥紧残页,掌心被纸角硌得生疼。
她望着祠堂外的老槐树,枝桠在风里摇晃,像在比划某种暗号。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发颤。
天未亮时,苏锦绣蹲在院角的土灶前。
火光照亮她眉宇间的决意,仿佛昨夜所有沉默都烧成了灰。
她往锅里添了瓢水,又撒了把新收的麦种——明日要去河湾,得带些热乎饭食。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笑了,笑得比灶膛里的火还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