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染。”### **第十九章:眼泪的心脏**
公寓的门在贺子轩身后关上,那一声沉重的闷响,像一道闸门,将现实世界的阳光、愤怒与温情,彻底隔绝在外。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和那杯渐渐变凉的香草姜茶所散发出的、无力的香气。
凌尘依旧蹲在苏晚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危险。他那句关于“传染”的低语,像一滴墨汁,滴入了本就浑浊的水中,迅速晕染开一片深不见底的、充满威胁的黑暗。
苏晚靠着冰冷的门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贺子轩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处境的荒诞与不堪。她是一个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的骗子吗?她是一个打着“治疗”旗号,却与“病人”进行着危险情感纠缠的、不入流的医生吗?
她看着凌尘的眼睛,那双刚刚经历过“重启”的眼眸,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重新被那种熟悉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冷静与算计所填满。贺子轩的出现,非但没有让他方寸大乱,反而像一针强心剂,让他那濒临崩溃的“系统”,找到了一个新的、可以锚定的攻击目标。
他不是在嫉妒。
他是在享受。
享受她此刻的狼狈,享受她世界的秩序被他轻易撕裂的快感。
“看来,你的‘阳光’,”凌尘缓缓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温暖。他也会愤怒,会失控,会用最原始的方式,试图捍卫他的所有物。”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解剖刀,精准地挑拨着苏晚内心最脆弱的那根弦。
苏晚缓缓地、撑着门板站了起来。她没有去看他,而是走到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她知道,她不能乱。一旦她乱了,这场手术,就将彻底失控,最终被“病人”反向接管。
“凌尘,”她转过身,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医生的、冷静的审视,“你刚才的表现,是典型的‘移情’(Transference)。你将对自己失控的恐惧,以及对贺先生所代表的‘正常情感’的嫉妒,投射到了我的身上,试图通过激怒他、挑衅我,来重新获得对局面的掌控感。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症状。”
她成功地,将他那句充满威胁的“传染”,重新定义为了一个可以被分析、被记录的“病症”。
凌尘的眼眸微微眯起。这个女人的恢复速度,永远超乎他的想象。
“是吗?”他踱步到她面前,拿起那杯属于她的、尚未动过的姜茶,轻轻晃了晃,“那么,苏医生,按照你的理论,一个‘病人’出现了这么有趣的‘症状’,你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是什么?”
“下一步,”苏晚迎着他迫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既然‘基调’已经完成,我们就该开始构建这瓶‘眼泪’的‘心脏’了。”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香料箱,姿态重新变得专注而专业。
“基调,是‘废墟上的余温’,它代表着崩塌后的希望。而心调,则必须是眼泪本身的味道。是那股咸涩的、温暖的、属于生命本源的味道。”
“咸味?”凌尘的眉头皱了起来,“氯化钠没有挥发性,无法成为气味。你想怎么实现?”
“我不需要真正的咸。我需要的是……‘咸’的意象。”苏晚从恒温箱的最深处,取出了一个被层层包裹的、小小的深色玻璃瓶。她打开瓶塞的瞬间,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气息,幽幽地散发出来。
那味道,像是被海风吹拂了千年的、古老沉船的木板;又像是阳光下,晒干的海盐结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海洋生物的腥甜;更深处,是一种类似于麝香的、温暖而贴肤的动物气息。
这味道,宏大、孤寂,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源于生命本身的温柔。
“龙涎香(Ambergris)。”凌尘的瞳孔微微放大,他立刻认出了这个传说中的香料之王。
“是。”苏晚用一根细长的试香棒,蘸取了微量的、如同蜂蜜般粘稠的龙涎香酊剂,“传说中,它是抹香鲸的眼泪,或者是它们吞食乌贼后,在肠道里形成的、病态的结石。它因‘伤痛’而生,却在海洋与阳光的洗礼中,褪去所有腥臭,化为无价的奇香。它本身,就是一首关于‘升华’的、最伟大的诗。”
她将那根试香棒,递到凌尘面前。
这不仅仅是调香。
这是一场炼金术。
她要将他那些腐烂的、痛苦的、不堪的过往,像炼制龙涎香一样,一一提纯、升华,最终变成某种……珍贵的东西。
“要去哪里,寻找这份‘升华’的灵感?”他低声问,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属于求知者的认真。
苏晚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罗丹美术馆。”
***
巴黎,罗丹美术馆。
这座由毕宏宅邸改建而成的美术馆,不像卢浮宫那般威严,也不像奥赛那般明亮。它带着一种属于私宅的亲密感,花园里散落着罗丹那些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青铜雕塑,仿佛它们不是被陈列的艺术品,而是刚刚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有血有肉的生命。
凌尘跟在苏晚身后,走在洒满阳光的碎石小径上。他发现,自己分析和批判的欲望,正在不知不觉中减弱。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散发着一种过于强大的、不容置喙的情感力量,让任何冰冷的逻辑分析,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到了那尊著名的《吻》,两个赤裸的身体疯狂地、忘我地纠缠在一起,那是一种连石头都无法禁锢的、滚烫的激情。
他也看到了那座更为宏伟的《地狱之门》,无数痛苦、扭曲、挣扎的灵魂,在青铜的深渊里永恒地沉沦。
她没有带他去看那些最著名的作品,而是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了一组看似不起眼,却充满了悲剧力量的群像雕塑前。
《加莱义民》。
六位身形消瘦、赤着双脚、脖子上套着绳索的男人,正走向他们的死亡。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脸上没有视死如归的决绝。他们的脸上,刻满了痛苦、恐惧、犹豫和悲壮。有的人用手掩面,不忍看到结局;有的人则昂着头,用最后的尊严,对抗着宿命。
“英法百年战争时期,加莱城被英军围困,弹尽粮绝。”苏晚轻声讲述着背后的故事,“英王提出,只要城里最富有的六位市民,自愿献出生命,就可以赦免全城。这六个人,站了出来。”
凌尘的目光,落在那六张被青铜定格的、痛苦的脸上。
“他们不是神,他们是人。”苏晚的声音,像一根探针,探入他内心的最深处,“他们也害怕死亡,也留恋生命。但他们做出了选择。他们的眼泪,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他们承担了这份选择所带来的、全部的重量。”
她转过头,看着凌尘,那双眼眸,像两口深井,映着雕塑沉重的影子。
“凌尘,这就是我想要的‘咸’。不是海水的咸,也不是泪水的咸。而是一个灵魂,在做出最艰难的决定时,从内心深处,渗出的、那股属于‘勇气’的咸涩。”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了那个装着龙涎香酊剂的小瓶,打开瓶塞,递到他面前。
凌尘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缓缓地,将瓶口凑到鼻尖。
那股宏大而孤寂的、带着海洋气息的香气,再一次,涌入他的感知。但这一次,这股香气,仿佛与眼前那六尊沉默的、走向死亡的青铜雕像,产生了奇妙的共振。
他闻到的,不再是阳光和海盐。
他闻到了……抉择。
他闻到了一个灵魂,在放弃了所有退路,承担起所有痛苦之后,所散发出的、那种沉重、悲壮、却无比纯粹的、属于存在的味道。
这味道,不温暖,也不冰冷。
它只是……在那里。像一座丰碑,无声地诉说着,关于伤痛与升华的一切。
凌尘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内心那片充满了焦土和废墟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片咸涩的土壤中,破土而出。
就在这片奇异的静默中,凌尘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地震动了一下。
他睁开眼,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解锁。
屏幕上,是秦风发来的一条加密信息。信息很简单,只有一张照片,和一个地址。
照片的背景,是巴黎一家优雅的露天咖啡馆。贺子轩坐在桌边,神情严肃。
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却让凌尘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那是一个雍容华贵、气质冰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