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林建国的归来,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带来“补偿”和“好转”,反而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只是短暂地激起了几圈涟漪,随后一切沉沦得更深。他依旧没什么正经工作,偶尔出去打几天零工,更多的时候是缩在家里,或者出去找他那帮“朋友”喝酒,带回一身酒气和更加浓郁的颓丧。奶奶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疲惫,渐渐变成了彻底的漠然。
在我们几乎要习惯这种新的绝望时,母亲王秀芹回来了。
她是在一个黄昏突然出现的,像一道凌厉的风,刮进了我们阴暗的地下室。她比记忆中更瘦,脸色黄黄的,眼角添了几道深刻的纹路,但眼神却比以前更加锐利,像两把淬了冰的小刀子,快速地扫视着这个破败的“家”,扫过奶奶,扫过瑟缩的父亲,最后,那目光钉子一样落在了我和弟弟身上。
没有久别重逢的拥抱,没有温情的问候。她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对奶奶说:“收拾一下,过两天搬去省城。”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通知,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省城,那个对我们而言只存在于大人口中、象征着繁华和遥远的地方,此刻被母亲以这样一种冰冷的方式提出来,激不起半点喜悦。
奶奶沉默着,没有问“去哪里”、“住哪里”,只是默默地开始整理我们那少得可怜的行李。父亲在一旁,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离开县城那天,天气阴沉。我们坐上了一辆气味混杂、拥挤不堪的长途汽车。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前面,我和奶奶、父亲挤在后面的座位上。一路上,母亲几乎没有回头看过我们一眼,只是偶尔低声和怀里的弟弟说两句话,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生硬的温和。
省城的家,在一个嘈杂混乱的城中村里,同样是租来的。但比起县城的地下室,这里好歹是在地面上,有一个小小的、能见到阳光的窗户。墙壁斑驳,地面坑洼,但空间似乎大了一些。母亲指着靠里间一个更阴暗潮湿的小隔间,对奶奶说:“妈,你带晚丫头住这里。”然后,她理所当然地把弟弟带进了那个相对干燥、明亮一些的主屋。
新环境带来的不是新奇,而是一种更深的不安和隔阂。这里的邻居说着更快的、带着省城口音的话,看我们这些“外来户”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打量和疏离。母亲很快就在附近的一个露天市场支起了一个小摊,卖些廉价的袜子和针头线脑。她变得异常忙碌,天不亮就出去,天黑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她的情绪像六月的天气,阴晴不定。生意好时,她回来脸上会有点笑模样,可能会给弟弟带一根油条,或者一个肉包子。但若是哪天输了牌,或者生意不顺,那家里的低气压就能把人冻僵。她会摔摔打打,指桑骂槐,骂父亲没用,骂我是“赔钱货”,连带着对奶奶也没什么好脸色。
父亲在这个家里,更像一个透明的影子。他试图在母亲的摊位上帮忙,却总是笨手笨脚,招来母亲更严厉的斥骂。他愈发沉默,腰也弯得更低了。
我和奶奶依旧住在那个小隔间里,与主屋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弟弟在母亲的溺爱和父亲的纵容下,渐渐显露出顽劣的苗头。他会抢我的东西,会在母亲面前告我的黑状,而母亲,从来不分青红皂白,永远站在弟弟那一边。
冲突发生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市场收摊早,母亲难得在家休息。弟弟缠着我要去附近一个废弃的工地水潭边玩。我本不想去,那里水深且脏,但拗不过他的哭闹,又怕他在家吵到母亲休息引来责骂,只好带着他去了。
那水潭是工地上积水形成的,泛着绿藻,散发着一股腥味。弟弟兴奋地在岸边捡石子往里扔,我紧张地跟在后面,不断提醒他离远点。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他为了捡一个好看的玻璃瓶,脚下一滑,整个人惊叫着栽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我不会游泳,对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但看着弟弟在水里扑腾、下沉,一种更强大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扑到岸边,半个身子探进去,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弟弟胡乱挥舞的手臂!
水很凉,很深。弟弟求生的力气大得惊人,死死拽着我,把我往水里拖。我呛了好几口浑浊腥臭的污水,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下沉。恐惧像冰冷的水草缠绕住我的四肢,但我咬紧了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甲几乎要掐进弟弟的肉里,一点点地,拼了命地把他往岸边拽。我的膝盖在粗糙的水泥岸边磨破了,火辣辣地疼,但我感觉不到。
终于,在一片混乱和窒息感中,我把弟弟拖上了岸。我们俩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弟弟吓得哇哇大哭,我也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在发抖。
就在这时,母亲闻声赶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邻居。她看到浑身湿透、哭个不停的儿子,又看到同样湿透、瘫坐在地、惊魂未定的我,脸色瞬间铁青。
她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将弟弟搂在怀里,心疼地拍着他的背,连声问:“怎么了?宝儿,怎么了?谁推你了?!”
不等我开口解释,弟弟一边哭一边伸手指着我,含糊地哭喊:“姐姐……姐姐带我去水边……呜……”
母亲的脸色骤然变得狰狞,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剜在我身上,声音尖利得刺破空气:
“林晚!你个死丫头!我让你看着弟弟!你带他去水边?!你想害死他是不是?!你个丧门星!”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告诉她是我把弟弟救上来的,想给她看我磨破的膝盖和还在发抖的手。但当我看到她眼里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的怒火和怀疑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冰冷的麻木。
邻居们围在一旁,窃窃私语,投向我的目光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看,这就是那家不省心的孩子”的了然。
奶奶闻讯从屋里赶出来,看到这场面,她走到我身边,默默地看了一眼我流血的膝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她那双粗糙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冰冷的手指。
母亲抱着弟弟,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父亲站在人群外围,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任由奶奶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膝盖上的伤口很疼,但远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我站在狭小逼仄的里间,听着外屋母亲温言细语安抚弟弟的声音,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被隔绝在外的孤魂。窗外,是省城喧嚣的、陌生的车水马龙。
这里没有县城那个漏风的地下室了。
但我知道,有一堵更高、更厚、更冰冷的墙,已经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无声地矗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