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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开春的日头暖烘烘地照在黄土坡上,冻了一冬的土地终于松软了些,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就在这日头刚爬上东山头的时候,村口突然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轰鸣声,惊得各家各户的狗都叫成了一片。

“来啦来啦!延安买的果树苗到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全村的老少爷们婆姨娃娃都扔下手里的活计,往村口涌去。小斌跑得最快,鞋都跑掉了一只,光着脚丫子踩在刚解冻的黄土路上。

拖拉机后面拖着个挂车,上面装满了细溜溜的果树苗,一根根跟柴火棍似的,用草绳捆得结结实实。开车的是个外地司机,戴着蛤蟆镜,一口关中腔:”谁是郝延安?签收一下!洛川优质红富士苗,三千棵,一棵不少!”

王老五第一个挤到车前,捏着一根苗子左看右看,眉头皱成了疙瘩:”这就是苹果苗?咋跟柴火棍似的!三块钱一棵?够买半袋白面了!这能活?”他掰了掰苗枝,一脸怀疑。

余寡妇抱着孩子挤到前面,小心翼翼地摸着嫩绿的芽苞:”呀,这细苗苗能活?一阵风不就吹折了?延安啊,不是婶子说你,这钱花得是不是太冤了?”

就连六叔都拄着拐棍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延安娃,这苗子是不是忒细了?俺记得后山野苹果树,苗子都比这粗实。”

郝延安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土。他穿着一身旧劳动布衣裳,头上戴着个草帽,看上去跟村里后生没啥两样:”乡亲们放心,这是洛川最好的脱毒红富士苗!别看现在细,根系发达着呢!三年后保准挂满红苹果!”他挽起袖子,露出被晒黑的胳膊,”来,咱们一起干!今天必须把苗子假植完!”

村支书老杨敲了敲烟袋锅:”都愣着干啥?卸车!小斌,去喊妇女主任带人来帮忙!二狗,把你家毛驴车赶过来拉苗子!”

这时,赵老四阴阳怪气地说:”哟,延安大学生现在都会开拖拉机了?在北京学的?”

郝延安也不恼,笑着发动拖拉机:”在县农机站学的!以后咱们还要学剪枝、学施肥、学防病虫害,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突然,小斌指着苗车喊:”延安叔,这苗子咋有的根上带土疙瘩,有的没有?”

“带土的是营养钵苗,成活率高。不带土的是裸根苗,便宜些。”郝延安大声解释,”咱们坡地用水难,所以买了带营养钵的!”

余寡妇小声对旁边人说:”延安心细,知道给咱们省着点花钱。”

卸车时,郝延安第一个扛起一捆树苗,足有五十多斤重,压得他腰弯了一下。王老五本来还在嘀咕,看见这情形,也默默扛起一捆:”看啥看?都动手啊!”

妇女主任带着婆姨们拎来一桶桶水,给树苗保湿。孩子们帮着解草绳,老人们负责清点数目。整个村子像过年一样热闹。

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扬起一片黄尘。郝延安站在苗堆前,看着忙碌的乡亲们,突然亮开嗓子唱起了信天游:

“三月里来栽树苗哟, 黄土坡上盼果红——”

六叔跟着接上:”只要咱们人心齐哟,黄土也能变成金——”

歌声在黄土坡上回荡,惊得山洼里的野鸽子扑棱棱飞起。夕阳西下,人们还在忙碌着,把一棵棵”柴火棍”似的树苗小心地假植在苗圃里。

王老五一边埋土一边嘀咕:”这可是三千棵苗子,一棵三块,九千块啊……” 余寡妇听见了,笑着说:”五哥,你现在念叨钱,等结了果,就该念叨挣多少钱啦!”

郝延安抹了把汗,看着漫山遍野忙碌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些看似脆弱的树苗,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只要给点阳光雨露,就能顽强地扎下根去。

可真正干起来,难题就像黄土坡上的沟沟坎坎,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第一天开挖树坑,七十岁的六叔就吃了瘪。老爷子抡起镢头使足力气往下一刨,只听”铛”的一声,镢头被弹起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这黄土硬得跟石头似的!”六叔公喘着粗气,指着镢头刃上蹦出的缺口,”一镢头下去就冒火星子!比俺年轻时修梯田那会儿还硬嘞!”

郝延安赶紧接过镢头:”六叔,您歇着,我来。”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抡圆了镢头砸下去。黄土飞溅,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滴,砸在干涸的土地上,很快就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才挖了三个坑,他手心里就磨出了两个血泡。

为学剪枝技术,郝延安每天天不亮就骑车往县里跑。三十里山路,上坡时得推着车走,下坡时刹不住车,有回差点栽进沟里。技术员小张被这个执着的青年打动,特意来村里办培训班。可老乡们听着什么”疏枝””定型””开心形”,个个一头雾水。

“扯甚哩!”王老五把剪子一扔,剪子在地上蹦了两下,”果树还要理发?长得旺旺的剪了做甚!这不是糟践东西么!”他指着自家院里那棵老梨树,”俺家这树从来没剪过,不照样结梨子?”

郝延安赶紧拉住他:”五叔,这就像娃娃要管教,不管就长歪了!”他拿起剪子示范,”你看,把杂枝剪了,养分才能集中到果枝上。结的果子又大又甜。”说着咔嚓一剪子,掉下来一根枝条。

王老五心疼得直抽气:”哎哟哟!这都是好好的枝条啊!能当柴火烧哩!”

最难的还是浇水。黄土坡上缺水,大家只能肩挑背扛从沟底运水。余寡妇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地走在羊肠小道上,水桶晃得厉害,溅湿了她的裤腿。突然她脚下一滑,”哎哟”一声崴了脚,两桶水全洒了,黄土路上顿时和了一摊泥。

“不干了!不干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肿起的脚踝哭起来,”这是遭的甚罪啊!种粮食好歹能吃饱,种这破苗苗要渴死个人!”她抓起一把湿泥狠狠扔出去,”延安娃!你说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郝延安默默把自己的水分给树苗,一勺一勺仔细浇在根上。他的嘴唇干得起了皮,裂开一道血口子。傍晚收工时,他看见余寡妇家的小娃正偷偷用个破碗,从自家水缸里舀水,小心翼翼地给树苗浇水。

“延安叔,”孩子怯生生地说,”俺娘说不种了,俺怕树苗渴死……”

郝延安蹲下身,摸摸孩子的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他抬头望去,夕阳下的黄土坡上,一排排新栽的树苗挺立着,虽然细小,却倔强地向着天空伸展。

第二天一早,余寡妇又一瘸一拐地来了,手里还拎着个瓦罐:”看甚看?俺……俺是来看热闹的!”但说着说着,却不由自主地帮着整理起树苗来。

王老五虽然还在嘀咕,但剪枝时明显认真了许多,每剪一下都要端详半天:”延安,你看这样剪中不?”

就连最顽固的赵老四,也悄悄跟着小张技术员学起了嫁接技术。

晚上,郝延安在煤油灯下记笔记,手上新磨的水泡破了,渗出血丝。父亲推门进来,放下一个小瓷瓶:”獾油,抹抹好得快。”转身要走,又补了一句,”明儿个,我跟你一起去挑水。”

转眼夏日午后,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黄土坡上热气蒸腾,远处的景物都在热浪中扭曲变形。王老五的儿子小军瘫坐在地头,草帽歪在一边,露出被晒得通红的脸:”延安哥,歇会儿吧,嗓子眼都要冒烟了,舌头舔嘴唇都拉嗓子。”

郝延安递过水壶,壶里的水被晒得发烫:”小军,再坚持坚持。你想象一下,三年后这里将是一片果海,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风一吹,全是果香味。”他指着眼前的梯田,”到时候北京上海的人都抢着要,咱们坐在家里数票子,美得太!”

小军仰头灌了口水,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很快就被蒸干了:”但愿吧。就怕等不到那天,先累成干骨头了。”他指着远处坟地上一个个土堆,”你看那些先人,哪个不是在黄土里刨了一辈子食?”

这时,六叔公颤巍巍地提来一罐绿豆汤,罐子外壁挂着水珠:”娃娃们,喝点凉的。你六婆刚吊在井里冰过的。”老人舀了一碗递给小军,”慢点喝,别激着心口。”

小军咕咚咕咚喝完,长长舒了口气:”美!六叔,您老咋来了?这大热天的。”

“俺来看看苗苗。”六叔公蹲下身,眯着眼仔细端详,”延安啊,你瞅这苗苗是不是抽新梢了?俺看着这嫩芽芽比前几天又长了一指。”

郝延安连忙凑过去看。果然,在嫩绿的新梢上,已经能看到米粒大小的花苞,毛茸茸的,在阳光下透着生机。王老五听见动静也凑过来,突然一拍大腿,震得尘土飞扬:”太怪了!这苗苗还真活了!前几天还蔫巴巴的,今儿个就抽新梢了!”

余寡妇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脚上的布鞋还沾着药膏:”让俺瞅瞅!呀,真真的!这花苞苞多喜人!”她忘了脚疼,蹲下身轻轻摸着新梢,像是摸着婴儿的脸。

最让人感动的是余寡妇带来的酸菜。她打开罐子,酸香味顿时在热风中散开:”延安,尝尝这个,开胃!俺特意多放了辣椒和花椒,吃了出汗解暑。”她给每人分了一筷子,”俺家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最爱吃这个,说比肉都香。”

小军嚼着酸菜,眼睛一亮:”美得很!张婶,你这酸菜腌得绝了!”

“那可不!”余寡妇得意地擦擦汗,”等苹果熟了,俺再腌些苹果干,保准好吃!”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黄土坡染成金红色。郝延安正准备去沟底挑水,突然发现每棵树下都摆着大大小小的瓦罐——有的粗陶,有的细瓷,有的还带着缺口。他认得这些瓦罐,都是乡亲们从自家水窖里省出来的生活用水。

王老五嘿嘿一笑:”看甚看?俺家的水甜,苗苗爱喝!” 赵老四扭过头去:”俺……俺是水缸漏了,顺便接点。” 就连最抠门的李老汉,也在树下放了个破瓦盆。

郝延安蹲下身,看见瓦罐里的水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水面上还漂着几根麦草——那是怕水蒸发得太快。他的眼睛突然湿了,赶紧假装擦汗。

月亮从东山峁后面悄悄爬上来,像个巨大的银盘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黄土坡上顿时披上一层清辉,白日的暑气渐渐消散,夜风带来丝丝凉意。

就在这时,山坡上响起沙沙的浇水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是细雨滋润土地。没有人敲钟,没有人组织,乡亲们都不约而同地来了。有的提着瓦罐,有的挑着水桶,有的甚至端着洗脸盆,默默地为自家的树苗浇水。

王老五蹲在地头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黝黑的脸庞。他突然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延安,今天小军说,他想跟你学技术,不去深圳打工了。”

郝延安正弯腰检查一棵树苗的新梢,听到这话直起身子,愣住了:”真的?小军不是一直想去南方见世面吗?”

“这娃说,”王老五学着儿子的语气,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延安哥从北京回来的都肯吃苦,咱还有甚理由偷懒?在老家一样能闯出名堂!'”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这兔崽子,总算说了句人话。”

黑暗中,郝延安的眼眶湿润了。他抬头望去,月光下的树苗挺直了腰杆,嫩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是这片黄土地上扬起的希望的手。每一片叶子都沐浴在银辉里,闪着生命的光泽。

不远处,小军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棵弱苗浇水,边浇边嘟囔:”喝吧喝吧,快点长,等你结果子了,俺给你找个媳妇儿。”这话引得旁边的余寡妇笑出声来。

“笑甚笑!”小军不好意思地挠头,”延安哥说,这叫科学管理!”

六叔公也来了,虽然没提水,却拄着拐棍一棵棵地查看树苗。他苍老的手指轻轻抚过新梢,像是在抚摸孙儿的头:”好苗苗,快长快长,让那些不信邪的人都看看!”

突然,赵老四提着水桶走过来,闷声不响地开始浇水。王老五打趣道:”老四,你不是说这是瞎折腾吗?”

赵老四头也不抬:”俺……俺是来看热闹的!顺便浇点水,免得你们说俺小气!”但谁都看见,他浇水时格外仔细,还把歪了的树苗扶正了。

月光如水,洒在每个弯腰劳作的人身上。余寡妇轻声哼起了小调,不再是往日哀怨的信天游,而是欢快的《栽树歌》:

“三月里来栽树忙哟, 九月里来果飘香……”

更多的人加入合唱,歌声在夜色中飘荡。郝延安看见,就连最保守的李老汉,也提着小半桶水,正偷偷给邻家的树苗浇水。

这时,不知谁家后生亮开嗓子,唱起了新编的信天游,歌声穿过黄土沟壑,飘向繁星点点的夜空:

“三月里的苗九月里的果, 咱把个光景往好里过。 北京来的后生带咱们干, 黄土坡上结金蛋……”

王老五掐灭烟袋,站起身:”延安,明天俺去县里买几本苹果种植的书,你教俺认字呗?”

郝延安重重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每一颗都像乡亲们期盼的眼睛,注视着这片深情的黄土地。

夜深了,人们陆续离去。郝延安最后一个走,他回头望去,月光下的果园安静而美好,一棵棵小树苗像是站岗的士兵,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希望。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更远处,火车汽笛长鸣,那是开往远方的声音。但此刻,郝延安知道,真正的远方,就在脚下这片黄土地上。

远处传来六叔公哼信天游的声音,虽然跑调,却格外响亮:

“日头晒脱皮哟汗珠子滚, 黄土里长出个金蛋蛋嘞——”

小军突然扯开嗓子接上:”三年后的苹果红哟, 咱们坐在炕头数票子嘞——”

所有人都笑起来,笑声在黄土坡上回荡。余寡妇抹着眼角:”这娃,唱得比驴叫还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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