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混合着营养剂甜腻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VIP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洒下,将父亲温建国枯槁的脸映照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蜷缩在宽大的病床上,嶙峋的手背上插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缓慢地滴入青紫色的血管。
温意眠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她小心翼翼地将几粒白色的止痛药片碾碎成细粉,混进一小杯米糊状的营养剂里,用细小的勺子慢慢搅匀。
勺子碰撞杯壁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叮当声。
“囡囡……”父亲虚弱的声音响起,气若游丝。
温意眠手一抖,差点洒了杯子。她连忙稳住,挤出一个笑容:“爸,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温建国艰难地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本封面设计素雅、却透着一股厚重年代感的精装书——《星辰大海:温建国科幻小说集》。
这是他毕生心血凝结的文字宇宙。
他枯瘦如柴的手,用尽力气抬起来,颤抖着指向那本书,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那本……《星辰》……”他喘了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别卖了……不卖了……”
温意眠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扼住,瞬间哽住。一股巨大的酸涩直冲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强忍着,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声音带着强装的轻松:“爸,您说什么呢?那书好着呢!出版社还要加印呢!那是您一辈子的心血,怎么能不卖?”
“心血……”温建国闭上眼,眼角深深凹陷的皱纹里,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滑落,迅速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里,消失不见。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抵不过……命啊……”
“爸……”温意眠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砸在搅动营养剂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她慌忙别过脸,胡乱用手背抹去眼泪,生怕父亲看到。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恸。
温意眠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夏栀发来的信息,带着一连串抓狂的表情包:
【姐妹!救命!庆功宴要命了!溜不溜?!江老大脸比锅底还黑!气压低得能冻死北极熊!再待下去我要窒息了!你在哪?快来江湖救急啊!】
庆功宴……
温意眠眼前瞬间闪过启明文学灯火辉煌的宴会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庆祝的是公司旗下另一位新锐作家林琛的新书《幻夜流光》首月销量破百万册。
而她的父亲,耗尽一生心血写就的《星辰》,却躺在冰冷的合同里,被“买断”了全部版权,价格……刚好够支付父亲下一次肝脏介入治疗的费用。
她指尖冰凉,没有回复,直接按熄了屏幕。微弱的荧光熄灭,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惨淡的白。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床头柜上那份摊开的、带着启明文学烫金Logo的出版合同上。
冰冷的条款如同枷锁。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甲方签名栏——那里签着三个凌厉如刀劈斧凿般的字迹:江叙。
是他亲手签下的。是他,用这份合同,买断了她父亲的星辰大海,也买断了她五年内不得以本名发表任何作品的自由。
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那三个冰冷的名字里。
“温小姐。”护士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进头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却掩不住一丝同情的表情,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这是昨天的费用清单,麻烦您尽快去一楼缴一下欠费。
另外,下周的介入治疗,需要预缴押金了。”
那张纸,轻飘飘的,却像有千斤重。温意眠沉默地接过,指尖触碰到纸张冰冷的边缘,如同触碰到现实的尖刀。
上面罗列的数字,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嘲笑着她的无力和挣扎。
她攥紧了那张欠费单,连同那份冰冷的合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合同纸页,几乎要将“江叙”那三个字抠下来。
深夜。医院走廊空旷寂静,只有惨白的顶灯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
温意眠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意眠!”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急切的声音响起。
夏栀像一阵风似的从电梯口跑过来,蓝紫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暗淡。她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温意眠手里。
信封沉甸甸的。
“拿着!编辑部大家伙儿凑的一点心意!别嫌少!”夏栀语速飞快,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王哥、李姐、张哥他们都出了力!江老大他……”夏栀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没提,“……反正你先拿着应急!”
温意眠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信封,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随即又被巨大的酸涩和难堪淹没。
她将信封推回给夏栀,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夏栀,谢谢大家。但这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夏栀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逞强!”
“不是逞强。”温意眠抬起头,看着夏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帮我想想办法,接点活吧。枪手、代笔、润色、甚至……帮人写情书、写检讨……什么都行。越快越好,钱越多越好。”
夏栀愣住了,蓝紫色的眼睛瞪得老大,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温意眠:“你疯了?!温意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枪手?!代笔?!这要是让江老大知道了……”
“知道?”温意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扫向病房的方向,又落回夏栀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自嘲,“他巴不得吧?合同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五年内,温意眠不得以本名发表任何作品。我现在连署名的资格都没有了,不是正好当个影子写手吗?”
夏栀被她眼中那种深沉的绝望刺痛了,一时语塞。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词句。
江叙那份合同,确实像一道冰冷的枷锁。
走廊里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夏栀像是下定了决心,左右看了看,凑近温意眠,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犹豫和不安:“……倒是有个活……副主编老刘私下在找枪手,开价很高……但是……题材有点……”
“什么题材?”温意眠立刻追问,眼中没有任何退缩,只有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迫切。
“是……是林琛的新坑……”夏栀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难以启齿的尴尬,“《暮色沉沦》……那种……暗黑系、强取豪夺、虐身虐心的……你知道的,就市面上最流行也最狗血的那种……跟你以前的风格……完全背道而驰……”
林琛?那个新书庆功宴的主角?《暮色沉沦》?暗黑虐恋?
温意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的笔触向来是温暖的、带着细腻情感和理想主义光芒的,像她父亲笔下的星辰。
而暗黑虐恋……充斥着欲望、扭曲和毁灭……
“风格?”温意眠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一个遥远的笑话。
她的目光越过夏栀的肩膀,投向病房紧闭的门,那里面躺着她生命的光源,此刻却黯淡如风中残烛。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现实碾碎的平静,却字字砸在夏栀心上:“能吃吗?能换回我爸的命吗?”
夏栀彻底沉默了。她看着温意眠眼中那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决绝,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接。”温意眠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波澜。
……
启明文学,《幻夜流光》庆功宴的喧嚣如同实质的音浪,透过厚重的消防门缝隙,一波波地冲击着温意眠的耳膜。香槟开启的脆响,虚伪的恭维笑声,觥筹交错的叮当声……编织成一张浮华又冰冷的网。
温意眠抱着厚厚一叠《暮色沉沦》的人物设定和粗纲,蜷缩在冰冷的消防通道台阶上。
这里的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她像个误入繁华盛宴的幽灵,躲在最阴暗的角落,舔舐着现实的伤口。
门缝里漏出的光线切割着黑暗。她听到副主编老刘谄媚的声音拔高:“江主编!恭喜恭喜啊!《幻夜流光》这数据,简直开年王炸!您亲自把关的终审,就是不一样!”
随即,一个她刻入骨髓的、冰冷平稳的声音响起,轻易盖过了所有喧哗:
“数据而已。”江叙的语调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市场选择。”
“是是是江主编高瞻远瞩!”立刻有人附和,“对了,听说您最近还亲自操刀了温老那本《星辰》的终审?温老可是……”
“商业决策。”江叙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像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对方的话头,也切断了温意眠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无关情怀。”
商业决策……无关情怀……
温意眠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郁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尖锐的疼痛比不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她仿佛看到父亲呕心沥血写下的星辰,在江叙冰冷的话语里,化作冰冷的、可以随意称量买卖的货物。
她猛地低下头,近乎自虐般地翻开怀里那叠《暮色沉沦》的稿纸。
昏暗中,她抓起一支钢笔,笔尖带着巨大的怨愤和无处宣泄的痛苦,狠狠地在空白扉页上划下第一行字,力透纸背:
第一章:他用合同葬了她的光。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像心在泣血。
“哟,躲这儿呢?”一个带着浓重酒意、轻佻又黏腻的男声突然自身后响起。
温意眠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林琛斜倚在消防通道入口的墙壁上,手里端着一杯晃荡的琥珀色酒液。
他穿着骚包的酒红色丝绒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新书大卖的得意和酒精催化的放纵。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正像打量猎物般,肆无忌惮地在温意眠身上游移,最后定格在她苍白的脸上。
“温意眠?”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写《星辰》那个温建国的女儿?啧啧,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啊?”他摇晃着酒杯,向前逼近一步,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温意眠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稿纸,身体往后缩,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听说你最近……很缺钱?”林琛又凑近了些,酒气几乎喷在温意眠的耳侧,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暧昧,“躲在这儿啃大纲?给谁当枪手呢?刘胖子?”他嗤笑一声,目光更加露骨,“何必呢?陪林哥我喝一杯,聊聊天……我认识不少出手阔绰的‘金主’,就喜欢你这种……有故事的女作家。保证比你当枪手赚得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那只没拿酒杯的手,油腻的手指竟直接朝着温意眠的下巴探来!
“滚开!”温意眠像被毒蛇触碰,猛地偏头躲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恶心而尖锐变调。
“装什么清高?”林琛被她的抗拒激怒了,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酒精放大的戾气和轻蔑。
他一把抓住温意眠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将她狠狠拽向自己!怀里的稿纸哗啦一声散落一地。“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才女?你爸都快不行了!你那本破《星辰》连署名权都卖了!你现在就是江叙不要的……”
“砰——!!!”
一声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如同平地惊雷,猛然炸响!
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被人从外面用一股极其暴戾的力量狠狠推开!沉重的门板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震天的巨响!
门框上方簌簌落下灰尘。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骤然出现在光暗交界的门口!
惨白的走廊灯光从他身后涌进来,将他周身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却照不清他隐在阴影中的脸,只能看到那副冰冷的银边眼镜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江叙。
他站在那里,像一座骤然降临的冰山,周身散发着足以冻结空气的恐怖低气压。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瞬间钉死在林琛抓着温意眠的那只手上!
他垂在身侧的手里,正紧紧捏着一样小小的、在幽绿灯光下泛着微弱光泽的东西——正是温意眠那枚崩落的、衬衫上的第二颗白色纽扣!
整个消防通道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宴会厅的喧嚣仿佛都被这恐怖的气场隔绝在外。
林琛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沈叙白那骇人的目光冻僵了,抓着温意眠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几分,脸上的戾气被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取代。
江叙缓缓抬起捏着纽扣的那只手,指尖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
他的目光从林琛惊愕的脸上移开,如同冰冷的探针,最终落在温意眠那张惨白、惊惶、还带着泪痕的脸上。
他的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绷紧如刀裁。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像裹挟着冰碴的寒风,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宣告:
“她的鞋,”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僵在原地的林琛,一字一顿,淬冰般吐出:
“轮不到你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