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沈清辞准时踏入公司大门。
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身浅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衣柜里原主的衣服不多，这套算是稍微正式一点的。头发被她自己利落地在脑后挽了个低髻，用一朴素的黑色发簪固定——这是她早上在出租屋里唯一能找到的、近似簪子的东西，实际上是个长尾夹缠了圈黑线。
素面朝天，眉眼间却自带一股沉静的底气。一夜过去，她似乎更适应这具身体和这个时空了。
行政部的气氛有些诡异。
她一路走过，那些昨天还或嘲讽或同情的目光，今天都变得躲躲闪闪，夹杂着好奇和探究。几个平时见面都不打招呼的同事，竟然主动朝她点了点头。
沈清辞面不改色，径直走到自己的工位。
刚放下通勤包，隔壁格子间就探过来一个脑袋，是那个叫林薇的年轻姑娘，原主记忆中少数不算刻薄的同事。
林薇压低声音，眼睛瞪得圆溜溜：“清辞！你昨天……真的把方案发赵总监了？他还半夜打电话问小李来着！”
沈清辞打开电脑，嗯了一声。
“我的天……”林薇捂着嘴，凑得更近，“今天一大早，总监办公室那边就低气压，赵总监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但愣是没再提裁你的事！而且……”她神秘兮兮地指了指楼上，“总裁办刘秘书刚下来一趟，好像……是找你！”
正说着，沈清辞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清脆的铃声引得附近几道视线唰地扫过来。
沈清辞平静地接起：“喂。”
“沈清辞是吗？”电话那头是个练的女声，“我是总裁办的刘秘书。九点半，请带上你昨天提交的‘东湖社区’全部资料，到顶层总裁办公室。陆总准时见你。”
“知道了。”沈清辞语气没什么起伏。
挂了电话，林薇已经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嘴巴张得能塞鸡蛋：“总、总裁……陆总要见你？亲自？”
沈清辞没回答，开始整理电脑里的文件，拷贝进一个空白U盘。又检查了一遍打印出来的纸质版方案，装进一个净的文件夹。
九点二十五分，她起身，拿起文件夹和U盘，在林薇和其他同事复杂的注视下，走向电梯。
电梯镜面映出她挺直的身影。她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最后一丝属于太后的睥睨收敛起来，换上一种更符合“职场下属见大领导”的、恭敬而不卑怯的神态。
顶层的环境截然不同。地毯厚实柔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空气里有淡淡的、清冽的香氛味道，像是雪松。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风景一览无余。
刘秘书是个三十出头、妆容精致的女人，坐在前台后，看到沈清辞，眼里飞快掠过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惊讶，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挂上标准微笑：“沈清辞？请稍等，陆总还在接一个电话。”
沈清辞颔首，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姿态放松，目光平视前方，既不看手机，也不四处张望。
刘秘书多看了她两眼。这气度……可不像个基层行政专员。
约莫过了五分钟，里面传来隐约的铃声挂断声。刘秘书面前的指示灯亮了，她按下通话键：“陆总，沈清辞到了。”
“让她进来。”传出的男声透过话筒有些失真的低沉，但依旧能听出清晰的棱角，没什么情绪。
“请进。”刘秘书起身，为她推开厚重的实木门。
沈清辞迈步走入。
首先感受到的是空间的开阔和极高的挑高。办公室整体是冷色调，黑白灰为主，线条极简，巨大的弧形办公桌对着门，后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摆满了书和文件，井然有序。侧面是全幅的落地窗，阳光泼洒进来，却并不燥热。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办公桌后起身的男人身上。
很高。这是第一印象。估计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
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里面是挺括的白衬衫，没打领带，领口解开一粒扣子。肩宽腿长，身材管理得极好，没有一丝赘余。头发理得短而清爽，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清晰的眉骨。
然后，是脸。
沈清辞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也极其有辨识度的脸。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下颌线如刀削般利落。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深邃，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朝她看来，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看进人心底。
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可那眼神里沉淀的东西，绝不是一个普通三十岁男人该有的。
更重要的是……这张脸，这身形，这看人时习惯性微微下瞥的角度……
怎么会……
陆承渊绕过办公桌，朝她走来。步伐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带着某种精准的节奏感。他在离她大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伸出右手：“沈清辞？我是陆承渊。”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沈清辞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将文件夹换到左手，也伸出右手，与他虚虚一握：“陆总好。”
一触即分。
他的手燥温热，力道适中。
可就在手指接触的刹那，沈清辞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这握手的习惯……拇指会不经意地轻压在对方虎口上方……
“坐。”陆承渊指向会客区的黑色皮质沙发，自己率先走过去坐下，姿态放松却依旧挺拔。
沈清辞依言在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腰背习惯性挺直，双膝并拢，双手将文件夹平放在膝上。一个标准到近乎刻板的姿态。
陆承渊的目光在她坐姿上掠过，没说什么，只朝跟进来的刘秘书抬了抬下巴。刘秘书会意，安静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风声。
“你的方案，我看了。”陆承渊开门见山，身体微微后靠，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十指随意交叠，“格式很特别。”
他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能让陆总注意到，是我的荣幸。”这话听着客气，但从她嘴里说出来，配上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硬是少了点下属见老板的惶恐，多了点平起平坐的坦然。
陆承渊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数据核实过了？”他问。
“昨电话核实了关键部分，社区办留有原始台账，可以随时查验。”沈清辞答得清晰。
“流程是你设计的？”
“是。基于各部门现有职责和该实际需求重新规划，旨在减少无效沟通和权责真空。”
“最后那部分‘预期成效之析’，里面的转化率和影响力估算，依据是什么？”
“参照了本市类似规模社区的历史数据，并结合了东湖区人口结构、新媒体传播趋势进行的加权推导。详细推导过程附在附件三。”
一问一答，节奏很快。
陆承渊的问题直接、精准，直指方案核心和可能的漏洞。
沈清辞的回答则更脆，没有一句废话，数据、逻辑、依据信手拈来，仿佛那些东西不是她花了一晚上整理的，而是早就烂熟于心。
她的语调始终平稳，用词甚至带着点老派的严谨，但那份从容和笃定，让这场本该是上级质询下级的对话，隐隐变成了某种……同行间的切磋？
陆承渊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素颜，简单的衣着，挽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坐姿端正得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可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像深潭，底下却仿佛蕴着能吞噬一切的风暴。还有她回答问题时的神态，那不是绞尽脑汁的应对，而是居高临下的……陈述。
以及那偶尔冒出来的古怪用词，“陈情”、“方略”、“伏请钧览”……
他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方案本身，逻辑清晰，具备可行性。”陆承渊终于下了结论，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但风格，和公司以往的任何报告都不同。”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沈清辞，那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凝聚。
“沈小姐，”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在斟酌，“你以前……”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是做什么的？”
空气仿佛凝滞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移动角度，照亮了沈清辞半边脸颊，也照亮了陆承渊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探究，以及一丝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沈清辞放在文件夹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她抬起眼，迎上那道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红唇轻启，声音清晰而平稳：
“回陆总，”
她用了两个字，不是“回答”，是“回”。
“以前，不过是个……处理琐事、整理文书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