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庐山,折向西,地势渐趋平缓,大江的气息在风中越来越浓。
那不再是溪涧的清冽,而是浑厚、深沉、带着泥沙与无尽水汽的磅礴。契此知道,离长江不远了。脚下的路也开始变得不同,更宽,被车轮和马蹄碾出深深的沟壑,尘土中混杂着枯草、马粪,还有一些辨不明来历的、可疑的深褐色污渍。
行人渐渐多起来,但不再是庐山上的香客游人。多是拖家带口、满面风霜的逃难者,从北边来,沉默而惶急地向南蠕动。偶尔有马蹄声疾驰而过,扬起遮天蔽的尘土,是后梁或吴国的信使、游骑,铠甲在阴霾的天色下泛着冷光。空气里那股在分水关就隐约嗅到的铁锈味,此刻混入了水腥与一种淡淡的、无法消散的腐味。
江州(九江)到了。
这里不是昌南镇那种单一的、残酷的产业集中,而是一座被战争反复咀嚼、又吐出来的濒死巨兽。城墙高大,但多处可见焦黑坍塌的痕迹,新修补的墙体颜色突兀,像巨大的伤疤。城门洞开,守卒无精打采地盘查着进出的人流,目光麻木。
契此没有进城。他沿着城墙,绕向城的西侧。越往前走,景象越是凄厉。护城河早已淤塞,成了散发恶臭的泥塘。城墙下,一片接一片的,是坟。
不,甚至不能称之为坟。
是无数的土堆,新新旧旧,层层叠叠,有些草草着木牌,更多的是无名无姓。很多土堆被野狗或流民刨开过,露出破碎的席片、朽烂的布条,甚至森森白骨。更远处,靠近江滩的方向,脆就是胡乱丢弃的尸骸,曝于荒野,乌鸦成群结队地起落,黑色的翅膀像不祥的云。
这里显然是历次攻城战后的弃尸场,也是无力他葬的流民、病殍最后的归宿。死亡在这里失去了最后的体面,只剩下最原始的堆积。
契此在离这片“乱葬岗”边缘尚有百步的地方停住了。风从江面吹来,卷起浓烈的尸臭和尘土,也带来乌鸦饱食后满足又刺耳的聒噪。他没有掩鼻,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一直蔓延到江滩、几乎望不到边的土丘与骸骨。
夕阳正缓缓沉向江对岸的远山,将天空染成一种浑浊的、血与铁锈混合的颜色。余晖照在这片死亡之地上,非但不能带来温暖,反而让那些起伏的阴影更加狰狞,白骨的反光更加刺眼。
他寻了一处相对净、背风的土坎,放下布袋,盘膝坐下。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开始做什么,只是坐着,看着,听着。看乌鸦啄食,看野狗争抢,看风吹动一具骸骨上残存的破布,听那布料猎猎作响,竟似呜咽。
夜幕降临,最后一点天光消失。江风更冷,带着刺骨的湿寒。远近没有灯火,只有江涛单调的拍岸声,和这片土地上永不止息的、窸窸窣窣的微小声响——是虫豸,是鼠类,是死亡本身在缓慢地分解、消化。
契此在黑暗中睁开眼。他解下布袋,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捧黄澄澄的、燥的小米。米粒很小,很硬,在夜色中几乎看不清,但他摸得着。
他站起身,抓起一小把米,没有念咒,没有祝祷,只是很轻、很均匀地,撒在身前最近的一个小土堆上。
然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撒一把。再走,再撒。
没有规律,没有目标。他只是沿着这片死亡地带的边缘,慢慢地走,一把一把,将袋中有限的小米,撒向那些无名的坟冢,撒向的白骨旁,撒向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土。
米粒落下的声音细微几乎不可闻,瞬间就被风声和远处的江涛吞没。
撒完手中最后一小撮,他回到原地,重新坐下,将空了的油纸包仔细折好,放回布袋。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入定。
第二天,晨曦微露时,契此发现,昨夜撒下小米的地方,聚集了比平更多的乌鸦。这些黑色的生灵对新鲜的食物有着惊人的嗅觉,它们争抢着啄食那些散落的米粒,尖喙在泥土和白骨间快速起落。一些米粒被连土带骨屑一起叼起,飞向远处。
他没有动,继续坐着。
升落,他在这片乱葬岗边缘坐了整整三天。每天傍晚,当乌鸦归巢、野狗暂时隐匿时,他就会起身,从布袋里(不知为何,那油纸包里似乎总能倒出不多不少的一小捧)取出小米,重复前一夜的动作——慢慢地走,均匀地撒。
起初,有逃难路过的人远远看见,吓得加快脚步,低声议论“有个疯和尚在喂鬼”。后来,附近残存的几户贫民,也有胆大的偷偷观望,眼神惊疑不定。但契此对一切目光恍若不见,只是复一地撒米、静坐。
到第四天上午,一个裹着破头巾的老妪,挎着个破篮子,战战兢兢地挪到他附近,在稍远些的地方蹲下,开始挖一种贴着地皮长的野菜。她挖几下,就偷眼看看契此。
契此忽然开口,声音平和:“阿婆,这地方的野菜,也吃得么?”
老妪吓了一跳,差点坐倒在地。见和尚并无恶意,才嗫嚅道:“……没法子,饿呀。别处的……都被挖光了。”
“不怕……不净?”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更深的麻木:“人都要饿死了,还管什么净不净……我老头子、儿子,都埋在那儿了,”她指了指不远处几个稍微齐整些的土堆,“我挖点野菜,也算是……陪着他们。”
契此沉默片刻,从怀里(不是布袋)摸出半块坚硬的、不知存了多久的麦饼,递给老妪。
老妪不敢接。
“吃吧,”契其说,“我吃过野菜,知道味道。这饼,更耐饿些。”
老妪颤抖着接过,没舍得立刻吃,小心地揣进怀里,忽然问:“大师……您天天撒米,是……是给那些……”她不敢说“鬼”字,只朝乱葬岗努努嘴。
“给鸟吃。”契此回答得很简单。
“鸟?”老妪愣了,“这……这有什么用?”
契此望着又一群被米粒吸引落下的乌鸦,它们正忙碌地啄食,偶尔为争抢发出粗嘎的叫声。“鸟吃了米,有了力气,就能飞得远些。”他慢慢地说,“它们飞走的时候,或许会从爪子上、喙边,掉下点什么……一粒米,一点这里的土,或者……一点点别的。”
他收回目光,看着老妪:“这样,这里的疼,这里的重,就能被带走一点点。散到别处去,被风吹散,被雨冲淡。这里,或许就能轻一点点。”
老妪怔怔地听着,她听不懂太深的道理,但“轻一点点”这几个字,莫名地戳中了她的心。她看着那些啄食的乌鸦,眼圈忽然红了,低声喃喃:“是……是该轻一点了……太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抹了抹眼睛,不再说话,匆匆挖了几把野菜,对契此弯了弯腰,快步离开了。
那天傍晚,契此撒米时,发现不远处一个很小的、几乎被踏平的小土堆旁,也被人放了一小撮揉碎的、黑乎乎的野菜团子,大概是那老妪留下的。
第五天,开始有其他人模仿。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在埋骨处放了一小块粗糙的麦芽糖。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在可能是战友的土堆前,了剥了皮的树枝,算是香。
他们并不都理解契此所谓的“喂鸟”和“带走”,但他们似乎从这个古怪和尚复一的平静动作里,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恐惧和麻木的东西——一种仪式感,一种对死亡和遗忘微弱的、倔强的抵抗。
第七天黄昏,契此准备进行最后一次撒米。他的油纸包已经空了。他站起身,走到这片区域中心一个略高的土坡上。晚霞如血,泼洒在无尽坟冢与白骨上,江风呼啸。
他没有立刻撒出那最后一捧(其实已经没有了),而是将布袋从肩上取下,双手捧在前,袋口向着这片苍凉的大地,向着奔流不息的长江。
然后,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不是自己在呼吸,而是在替这片土地、这些亡魂,进行一次迟来的、沉重的呼吸。
他张开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压过了风声鸦噪,在这片死亡之地上空回荡:
“吃吧。”
“吃饱了,就飞吧。”
“把该带的,都带走。”
“把该忘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天地,声音低沉下去,融入了暮色,
“就留在这里吧。”
说完,他做了一件八来从未做过的事——他解开布袋的系绳,将袋口完全敞开,然后将其倒转,袋口朝下,在土坡上轻轻顿了三下。
没有东西掉出来。
但在远处观望的少数几个贫民和老妪,却仿佛在那一刻,看到和尚手中的布袋微微鼓胀了一下,又倏然瘪了下去。仿佛真的有什么无形无质、却沉重无比的东西,被他从这片土地上“顿”了出来,吸入袋中,又或者……归还给了天地。
契此重新背好布袋,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血色夕阳笼罩的江州城下之地。然后,他转身,步履依然平稳,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向着北方,继续他的路。
他没有回头。
身后,乌鸦的叫声在暮色中格外嘹亮,它们吃饱了今最后的米粒,振翅飞起,黑压压一片,掠过坟冢,掠过城墙,掠过滔滔江水,向着四面八方,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风,似乎真的带走了一些东西。
那萦绕不散、令人作呕的浓重腐臭,仿佛淡了那么一丝丝。
而江州城墙巨大的阴影,沉默地矗立着,墙上那些焦黑的痕迹,在最后一缕天光中,像无数只凝望的眼睛。
(第二卷 第四章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