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的热度,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不由分说的季风,席卷了姜安原本精密规划的生活轨道。最初的不适、被侵犯的恼怒,以及锁定幕后黑手韩罪后冰冷的怒意,在最初的应激反应过后,被姜安强行压制、冷却,并迅速转化为另一种更为他所熟悉的思维方式——资源评估与风险管控。
热度,或者说关注度,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一种带有剧毒、难以驾驭,但若运用得当,亦可伤敌护己的资源。既然无法彻底扑灭这场人为点燃的火,不如尝试掌控火势,至少,让它烧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他开始有意识地在那些“偶遇”或“抓拍”中,微妙地植入与自己家族企业相关的元素。比如,手中看似不经意拿着的、印有旗下科技公司logo的环保材料文件袋;“路过”家族基金会资助的社区艺术墙时一个短暂的驻足凝视;甚至在一次被“热心网友”拍到的、在高级餐厅露处的侧影里,桌上除了那杯永远清淡的饮品,还多了一本翻开的、封面恰好是某个即将与姜家展开重要的外企 CEO 传记。
他从不直接宣传,只是让这些符号似有若无地、反复地出现在自己的影像背景里。配合着网上那些越传越玄的“家世显赫、能力出众”的传闻,一个低调、务实、兼具品味与实力的年轻继承人形象,被勾勒得更加丰满诱人。旗下几个面向年轻消费群体的子品牌,社交媒体数据居然有了小幅上扬,市场部的报告里,谨慎地提及了“近期公众关注度提升带来的间接辐射效应”。
姜安看着那些曲线图,脸上没什么表情。刘量的刀刃是双面的,他时刻警醒着不被割伤,但也开始尝试握住刀柄。这过程如同走钢丝,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精准的控制,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或失误的判断,都可能让这把刀反过来噬主。但姜安擅长这个,他的人生本就是一场精密的、与自身脆弱和外界风险持续博弈的走钢丝表演。
他没有真正的朋友。这不是一种情绪化的孤独宣言,而是一个冰冷的事实判断。在他生活的那个层面,人与人的纽带多由利益、血缘或暂时的同盟关系编织,真诚与信任是过于奢侈且危险的情感。他不需要朋友,他需要的是可评估的者、可利用的资源、以及不会带来额外风险的、稳定的社交界面。
霍靳就是这样一个“社交界面”的典型代表。霍家的小少爷,上面有个精明强、已逐步接手家族事务的大哥,自己则心安理得地扮演着花天酒地、无忧无虑的纨绔角色。他头脑不算顶尖,但胜在知情识趣,懂得分寸,从不越界打听不该知道的事,也从不试图与姜安发展什么超出表面融洽的“深厚友谊”。在霍靳以及他那个圈子里大多数人看来,姜安只是性格天生比较淡漠、喜静,但待人接物无可挑剔,是个值得维持良好关系的“朋友”。
这天晚上,霍靳组了个局,在一家会员制的高端酒吧包间里。音乐舒缓,灯光迷离,空气中浮动着昂贵酒液与香水混合的气息。姜安到得稍晚,他一出现,原本有些喧闹的包间便安静了一瞬,几个正聊得火热的男女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又很快掩饰性地移开,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好奇——最近网上的传闻,显然也渗透到了这个圈子。
“安哥!你可算来了!”霍靳端着杯琥珀色的酒,笑嘻嘻地迎上来,亲热地揽了下姜安的肩膀(动作很轻,一触即分,他知道姜安不喜欢过分肢体接触),然后递给他一杯早已准备好的、剔透的苏打水,里面只加了一片青柠。“知道你不喝这些,特意备着的。”
姜安接过,淡淡一笑:“费心了。”
霍靳拉着他到相对安静的角落沙发坐下,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脸上泛着酒意的红晕,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讨好的笑:“安哥,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你那签名,能不能给我来几个?我家里几个堂妹,最近不知道抽什么风,迷你迷得不行,非要你的签名照……我牛皮都吹出去了,说跟你铁得很,搞个签名分分钟的事……这要不搞定,我面子往哪搁啊?”他搓着手,眼神恳切,姿态放得很低。
姜安听着,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心底却是一片漠然的平静。签名?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霍靳的堂妹?或许是,也或许是他自己想借着这股东风,拿点“姜安亲笔签名”去某些场合当新奇谈资或讨好某些人。无所谓。
他从来不会扫这些二世祖的兴。不是出于好感或迁就,而是基于精确的成本收益计算。拒绝一个无伤大雅的请求,可能带来的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不快,甚至是一句无关痛痒的抱怨。而答应它,花费的不过是一点笔墨和时间,却能巩固自己“好相处”、“念旧情”的形象,让霍靳这样的人更乐意在必要时为他说话,或者在他们的父兄面前,多提几句“姜安这人不错,没什么架子”。
这些细碎的好感积累起来,在某些关键的商业谈判或家族事务中,或许就能增加一分成功的筹码,减少一点潜在的阻力。很划算。
“小事。”姜安放下苏打水,语气随意,“要签在哪里?有准备本子或卡片吗?”
霍靳眼睛一亮,立刻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几张印制精良、带着淡淡香味的硬质卡片,显然是早有准备。“这儿这儿!随便签,多签几张也行!那几个丫头肯定乐疯了!”
姜安接过霍靳殷勤递上的钢笔,笔尖流畅地在卡片上划过,留下自己清晰而克制的签名。他签得很快,但每一笔都力求完美,符合他一贯的公众形象。签完,他将卡片递还。
“谢谢安哥!太够意思了!”霍靳如获至宝,小心收好,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又给姜安倒了杯新的苏打水,自己则兴奋地又灌下半杯烈酒,话也多了起来。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推开,一个服务生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霍靳刚才点的几瓶新酒和一堆酒杯。服务生低着头,动作麻利地开始开酒、倒酒。
姜安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服务生。是个生面孔,身材高瘦,穿着合体的制服,帽子压得有些低。倒酒的动作很稳,手指修长,虎口处似乎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旧疤。
他的目光在那道疤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服务生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倒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将一杯调好的酒放在霍靳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阴影里,垂手而立,等待着可能的其他吩咐。
包间里音乐流淌,其他人又开始笑闹。霍靳举着新倒的酒,又要来跟姜安碰杯。
姜安端起苏打水,玻璃杯壁冰凉。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掠过那个隐在阴影中的服务生。
生面孔。手上的疤。
是巧合吗?
韩罪的脸,和他那些带着街头痕迹的手段,无声地浮现在脑海。
姜安抿了一口苏打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淡然的笑意,与霍靳碰了碰杯。
但心底那时刻绷紧的弦,却悄无声息地,又拧紧了一圈。
如果这是韩罪的新把戏……
他想什么?派人近距离观察?还是,有更具体的图谋?
姜安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光。他将酒杯放回茶几,指尖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轻轻点了两下。
看来,这场由一份早餐、一张照片引发的游戏,正在被韩罪推向更直接、也更危险的层面。
很好。
他倒要看看,这只藏在暗处、不断撩拨的老鼠,这次又准备了什么“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