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核心监护区的走廊比外围更加宽敞、肃静,墙壁是某种吸音材质,脚步落在上面几乎没有声音。光线是柔和的乳白色,均匀洒落,却照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如同实质般沉甸甸的压迫感。
越靠近那扇标志着最高警戒等级的气密门,苏砚越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不是单纯的信息素威压——虽然属于顾凛的那股混合着冷铁与硝烟、深处又似乎压抑着岩浆的气息,已经如同无形的潮水般从门缝里渗透出来,让领路的周医官和小陈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更主要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场”。
仿佛有无数细密而危险的电流,在空气里无声流窜;又像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仪器,虽然暂时降低了功率,但其核心仍在高速运转,散发着热量和隐隐的轰鸣。这就是顾凛的精神力场,即使处于“稳定重构期”,对于苏砚这具F级精神力的身体和普通人而言,依旧如同行走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边缘。
苏砚主动激活了那微弱的“精神力场稳定光环”。
一丝清凉感如同薄纱,将他周身悄然包裹。那股无处不在的精神压迫感瞬间减弱了许多,虽然并未消失,但至少不再让他产生针扎般的刺痛和眩晕。他注意到,手腕上监测环的指示灯,从稳定的绿色变成了极其细微的、快速的黄绿交替闪烁,似乎正努力分析着这突然“平和”下来的周围环境与他自身“低微”精神力之间的不协调。
周医官和小陈显然没有这种“光环”保护。周医官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汗,小陈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脖颈处的肌肉线条明显绷紧了。
气密门前,站着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穿着与常规军服不同的黑色贴身作战服,外骨骼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脸上戴着覆盖半张脸的战术目镜,气息沉凝彪悍,显然是顾凛的亲卫队。见到周医官和苏砚,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伸出戴着战术手套的手,示意他们停下。
“身份验证。”士兵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有些失真。
周医官连忙递上自己的权限卡,并指了指苏砚:“奉陆副官和统帅之命,带林砚医师前来。”
士兵接过权限卡,在一个手持扫描仪上划过,又用另一台仪器对准苏砚手腕上的监测环。幽蓝的光线扫过,仪器发出轻微的“嘀”声。同时,士兵的战术目镜似乎也闪过了数据流。
“林砚,原帝国第三军事医学院Omega分院退学学员,现因涉及统帅救治,处于保护性监测状态。权限确认。”士兵机械地汇报,然后侧身让开,“可以进入。但请注意,统帅精神场尚未完全稳定,请保持距离,避免直接刺激。”
他按下门旁的控制器,厚重的气密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更加浓烈、也更加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浓重的消毒水味、各种监测仪器运行的声音、静脉泵轻微的滴答声,以及……那股强大Alpha信息素与一种极其内敛、却又无比顽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和躁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房间很大,但大部分空间被各种闪烁着数据和波形的精密医疗设备占据。中央,是一个被透明高强度隔离屏障围起来的无菌区域。屏障内部,一张宽大的医疗床上,顾凛半靠着升起的床头。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病号服,领口微敞,露出缠绕着绷带的结实胸膛和锁骨。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当苏砚走进来的瞬间,那双眼睛就精准地锁定了他。
那是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颜色,此刻因为重伤初醒而带着些许疲惫的暗沉,但深处燃烧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锐利,以及一种……近乎捕食者锁定猎物般的专注和压迫感。他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前,非但没有削弱他的气势,反而增添了几分野性和不羁。
他比苏砚在手术时匆匆一瞥的印象,更加高大,也更加具有侵略性。即使躺在病床上,周身缠绕着绷带和管线,他依然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但随时可能暴起的猛兽。
陆枭副官站在隔离屏障外,看到苏砚进来,对他微微颔首,眼神复杂。
周医官和小陈在门口就停下了脚步,不敢再往前。
只有苏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步伐稳定地走到了隔离屏障前,停下。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顾凛的视线,没有任何躲闪,也没有任何谄媚或恐惧,只有一种医生面对病人时的专业性打量。
“统帅。”他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顾凛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从苏砚苍白的脸,扫过他单薄的肩膀,落到他左手腕上那个闪烁着微光的监测环,停留了一瞬,眸色似乎更深了些。然后,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苏砚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这双过于沉静的黑眸,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林砚。”顾凛终于开口,声音因为伤势和长时间昏迷而异常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是你救了我。”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医疗团队的共同努力。”苏砚回答得很官方,也很谨慎。
顾凛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那不像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这种敷衍回答的轻微嘲弄。“他们告诉我,在我精神力暴动最剧烈、所有现代医疗设备都失效的时候,是你,用一套‘古董’工具,打开了我的头颅,清除了碎片和毒素,稳住了我的神经。”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斟酌,“他们还告诉我,在我信息素狂暴到能引发Beta昏厥的时候,只有你的信息素——淡到几乎闻不见——能让我平静下来。”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苏砚的手腕上:“所以,他们给你戴上了这个。”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更凝重了。陆枭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周医官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苏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保护性措施。可以理解。”
“理解?”顾凛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熔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那股无形的精神压力陡然增强,即使隔着隔离屏障,即使有“光环”削弱,苏砚依旧感到呼吸微微一滞。“你似乎,很擅长‘理解’。”
不等苏砚回答,顾凛的目光转向陆枭:“陆副官,监测环的数据。”
陆枭立刻操作手中的控制板,调出数据,投射到半空的光屏上。上面清晰地显示着苏砚的各项生命体征、精神力波动曲线,以及信息素水平——一条近乎平坦的直线,数值低得可怜,旁边标注着“E-级,稳定”。
“生命体征,虚弱但平稳。精神力波动,F级基线,偶有不明原因的微弱峰谷,与外界精神力场扰动存在非典型关联性,待分析。”陆枭一丝不苟地汇报着,“信息素水平,持续E-,未监测到明显波动。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在接近统帅监护区后,监测到统帅周边精神力场的紊乱度和攻击性指标,有统计意义上的显著下降,与林医师所在位置呈现负相关。”
负相关。意味着苏砚的存在,本身就在“平息”顾凛狂暴的精神力场。即使他的信息素监测值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顾凛看着那数据,又看向苏砚,眼神深邃难明。“E-级的信息素,F级的精神力。”他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荒谬的事实,“却能做到连S级精神力医师和顶级抑制剂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具压迫感,尽管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道屏障。“林砚,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来了。核心的问题。
苏砚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不能暴露“系统”的存在,也无法解释自己超越时代的医术从何而来。他只能给出一个半真半假、符合部分逻辑、又能将问题引向未知领域的答案。
“我不知道。”苏砚直视着顾凛的眼睛,语气坦然,“我父亲是军医,留下了一些古老的医学笔记和工具。我从小对它们感兴趣,自学了一些方法。至于信息素……我从未感觉到自己的信息素有什么特殊,检测结果也一直如此。昨天情况危急,我只是按照医学逻辑和本能做了该做的事。为什么会对统帅产生影响,我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
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因兴趣而掌握古法医术”、“自身情况特殊却不自知”的Omega。这既解释了医术来源(指向已故父亲和自学,难以查证),又将信息素效果归为无法解释的“特例”,符合目前监测数据呈现的矛盾现象。
“古法医术……本能……”顾凛咀嚼着这两个词,眼神依旧锐利,但似乎并没有立刻质疑。或许是因为苏砚的冷静态度,或许是因为那无法辩驳的手术结果和监测数据。“你的‘本能’,很厉害。”他最终说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他靠回床头,似乎消耗了一些精力,熔金色的眼眸半阖,但那锁定苏砚的视线并未移开。“陆副官。”
“在。”
“解除监测环的限制级协议。保留生命体征和基础定位功能。”顾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从今天起,林砚医师是我的专属医疗顾问。他的安全级别,提到与我一致。他的需求,只要不涉及帝国核心机密,尽量满足。”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他想要的阅读权限和……纸笔。”
陆枭明显愣了一下,但立刻应道:“是!”
苏砚心中微微一震。解除限制级协议?专属医疗顾问?安全级别一致?这突如其来的“优待”,远比粗暴的囚禁更让他警惕。这意味着顾凛认可了他的价值,但也意味着更紧密、更无法摆脱的捆绑。而且,顾凛竟然知道他要求纸笔的事情……周医官汇报得可真够详细。
“至于你,林医师。”顾凛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苏砚脸上,带着一种宣告式的意味,“在我完全康复,或者说,在我的‘病’找到根本解决办法之前,你需要留在我身边。这是命令,也是……请求。”
他用了“请求”这个词,但语气里没有丝毫请求的意味,只有不容拒绝的强势。
苏砚沉默了几秒。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所谓的“请求”,不过是给这赤裸裸的控制披上一层薄纱。
“作为医疗顾问,”苏砚缓缓开口,没有直接回应留下与否,而是回到了他的“专业领域”,“我需要了解您病情的全部细节,包括历次精神力暴动的发作记录、使用过的所有药物及效果、详细的体检和神经扫描数据。同时,我需要一个相对独立、安静的空间进行思考和研究,以及……定期对您进行检查和评估的权力。”
他在尝试划定界限,争取主动权。既然被绑上了船,他至少要确保自己在这艘船上有一定的行动自由和话语权,而不是单纯作为一个被研究的“药”或者被监控的“囚犯”。
顾凛盯着他,那双熔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似乎是欣赏,又像是更深的探究。
“可以。”他答应得很干脆,“陆副官会配合你。数据、记录、独立研究室,都会给你。但所有研究进展,必须向我直接汇报。”他强调了“直接”二字。
“作为交换,”苏砚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我希望在我履行职责期间,我的人身自由和基本权益能得到尊重。监测环的定位功能,我希望仅限于紧急情况使用。”
他在试探顾凛的底线,也在为自己争取尽可能宽松的环境。
顾凛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监测环,沉默了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沉默而凝固。
“可以。”他终于再次开口,“但你的活动范围,暂时限于统帅府核心区域及指定医疗研究场所。外出需提前报备,并经我批准。”这依然是变相的软禁,但比完全锁在房间里好了太多。
“另外,”顾凛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在我需要的时候,你必须在我身边。”
这句话的含义,远比字面更深远。不仅仅是医疗上的“需要”。
苏砚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明白。”
一场无声的交锋,暂时达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他得到了部分自由和资源,但也彻底被纳入了顾凛的掌控范围,并且背负上了“治疗”这个棘手问题的责任。
“很好。”顾凛似乎有些疲惫了,他重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陆副官,带林医师去他的新住处,安排好一切。我累了。”
“是。”陆枭立刻示意苏砚离开。
苏砚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即便闭目养神也依旧散发着强大压迫感的Alpha,转身,跟着陆枭向外走去。
手腕上的监测环,幽蓝的指示灯已经变成了柔和的浅绿色,限制级协议解除,但它依然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烙印。
走出监护室,穿过肃静的走廊,陆枭将苏砚带到了统帅府内部另一个区域。这里比医疗站更加宏伟、冷硬,充满了军事化管理的简洁和效率感。他的“新住处”是一个套间,外间是一个小型的、配备基础分析仪器和终端的工作室,里间是卧室和独立卫浴。窗户对着统帅府内部的中庭花园,景致不错,但窗户是强化单向玻璃,只能从内向外看。
房间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甚至有几套合身的新衣服,料子明显比之前的便服好得多。阅读终端已经放在工作台上,旁边果然放着崭新的纸笔,以及一叠空白的记录本。
“林医师,这里以后就是您的住处兼研究室。门外会有警卫值守,也是为了您的安全。有任何需要,可以通过内线通讯直接联系我,或者吩咐警卫。”陆枭的态度比之前更加客气,但客气中带着疏离和公事公办,“统帅的医疗数据档案,稍后会传输到您的终端,加密等级最高,请勿泄露。另外,关于您之前的身份背景调查……”他停顿了一下,“统帅的意思,暂时搁置。但希望您能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暂时搁置,不代表不再调查。这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胡萝卜。
“我知道了。”苏砚点头,“谢谢陆副官。”
陆枭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苏砚一人。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支崭新的笔,在指尖转了转。笔杆冰凉,触感细腻。
他看向窗外,中庭花园里种植着一些散发着微光的星际植物,在人工模拟的夜空下静静摇曳。
专属医疗顾问。听起来比囚徒好听多了。
但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从一个较小的牢笼,搬进了一个更华丽、监控更严密、也更难以逃脱的牢笼。而牢笼的钥匙,牢牢攥在那个名叫顾凛的Alpha手中。
他的“病”,他的需要,就是悬在苏砚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同时,这也是机会。接触帝国最高级别的医疗数据和资源,研究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Alpha之一的精神力奥秘,甚至……或许能借助顾凛的势,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里,真正站稳脚跟,找回属于“苏砚”的掌控感。
那个“系统”的任务时限早已过去,顾凛存活,任务完成。但系统再未给出新的提示或奖励,仿佛消失了。它到底是什么?与自己的穿越有何关联?与顾凛的“病”又有何关系?
疑问还有很多。
苏砚放下笔,打开阅读终端。屏幕上,果然已经收到了加密数据包的传输提示,标题是:「顾凛·精神力暴动症及相关医疗档案(绝密)」。
他点开,海量的数据、图表、影像记录瞬间铺满屏幕。复杂的神经扫描图,起伏剧烈的精神力波动曲线,触目惊心的身体损伤报告,以及各种尝试过却收效甚微甚至副作用巨大的治疗方案……
苏砚深吸一口气,拉过椅子坐下,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既然无法逃离,那就深入其中。
医生与病人,囚徒与主宰。
这场博弈,远未结束。而第一步,就是彻底了解他的“病人”,以及……这所谓的不治之症。
他拿起笔,在新的记录本上,写下了第一个词:
「顾凛——病历分析(初稿)」
窗外,统帅府的夜色深沉。而在某个核心监护室里,应该已经睡去的Alpha统帅,却在黑暗中再次睁开了眼睛。熔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亮着。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手术时,那只稳定而冰凉的手,握着器械划过他皮肤的感觉,以及那一缕淡到极致、却如同甘泉般渗入他干涸狂暴灵魂深处的清冽气息。
“林砚……”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势在必得的弧度。
“找到你了。”
“我的……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