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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成都的晨雾在十月变得具体起来。

不再是夏日那种蒸腾的、氤氲的水汽,而是有形状的、低低贴着府南河面的雾,像一匹摊开的、洗得发白的棉布。陈默骑自行车穿过雾气时,能感觉到水珠凝结在睫毛上,看出去的世界是毛玻璃后的轮廓。

他想起林薇说南京的雾不同——更薄,更轻,太阳一出来就散了。那时他回复:“成都的雾有重量,能压弯银杏枝头。”

现在他看着那些确实微微下垂的枝桠,想这算不算一种诗的印证。

实习公司的项目进入收尾阶段,要翻译一本德国工业设计年鉴。周老师说:“这次不急,但要精。每个术语都要查三遍。”

所以他有了大段面对电脑屏幕的时间。德文,中文,德文,中文。偶尔他会停下来,看窗外雾气如何被风撕开又聚拢,像某种缓慢的呼吸。

午休时他去了老刘面馆。老刘正在看报纸,老花镜滑到鼻尖。

“还是担担面?”老刘头也不抬。

“今天换豌杂面。”

老刘从眼镜上方看他一眼:“想换口味了?”

“嗯。”

其实不是。是林薇说过想念成都的豌杂面,说南京的面条太细,酱料太甜。他想知道她记忆里的味道是什么样。

面端上来时热气腾腾,肉臊子和豌豆铺在细面上,红油在碗边聚成琥珀色的圈。他拍了一张,犹豫片刻,还是发给了她。

“替你尝一口。”

几分钟后她回复:“味道对吗?”

“麻味够,辣味欠一点。”他如实写,“老刘说现在的辣椒不如从前了。”

“记忆里的味道总是更好。”她说,“因为记忆会美化。”

“也会固化。把某个瞬间变成标本。”

“然后反复观看。”

对话在这里停了一下。他们都明白在说什么——那些被反复回味的瞬间,那些被固化的记忆切片,以及他们正在共同创造的、未来可能会被固化的现在。

下午他路过那家唱片店。老板正在门口擦橱窗,见他来,点点头:“有新到的。”

店里在放肖斯塔科维奇的弦乐四重奏,那种紧绷的、随时要断裂的美感。陈默在古典区翻了翻,手指停在一张唱片上——德彪西的《意象集》,封面是莫奈的《睡莲》。

“这张适合秋天听。”老板说,“特别是第二首,《月落荒寺》。”

他买下了。不是因为真的需要,而是想晚上告诉林薇:我今天买了张德彪西,封面是莫奈的睡莲,老板说适合秋天听。

这种分享正在成为习惯——不是刻意维持,而是自然而然,像呼吸时需要空气。

傍晚回家时雾气散了,天空是干净的瓦灰色。他在小区门口遇到一只流浪猫,橘色的,蹲在垃圾桶盖上看着他。他蹲下身,猫也看他,然后轻巧地跳下来,蹭他的裤腿。

他拍下这一幕:橘猫,黄昏的光线,他投在地上的长影子。

发给林薇时他写:“今天交了个新朋友。”

她很快回复:“它叫什么?”

“还没问。”

“问问。”

他于是对着猫说:“你叫什么?”

猫喵了一声,继续蹭他。

“它说这是秘密。”他写道。

“那就不问了。有些秘密应该被尊重。”

他想起她说过,他们之间也在保守某种秘密——关于情感,关于期待,关于那条看不见的线。这种保守不是欺骗,而是一种默契的延迟,延迟揭晓,延迟面对,延迟决定。

回家后他煮了粥。白粥,什么也不加,配一碟榨菜。简单到近乎寡淡的晚餐,但他吃得慢,一口一口,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手机亮了。是她发来的照片——南京图书馆的阅览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夜色,室内灯光温暖,书架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在查资料。”她说,“关于民国公馆的窗棂纹样。”

“找到想要的了吗?”

“找到一些。但总觉得不够完整,像拼图少了关键的几块。”

“可能关键的几块不在书里。”他写道,“在实地,在那些还活着的建筑里。”

“也许。”她停顿,“你翻译呢?”

“还在继续。德语里有很多复合词,长得像一列火车。”

“拆开呢?”

“拆开后是很多小词,每个都有自己的意思,合在一起又变成新的意思。”他想了想,“有点像我们。”

这句话发送后他有些后悔。太明显了,太接近那条线了。但撤回已经来不及。

她过了很久才回复:“怎么像?”

“分开时是两个独立的词,放在一起,就有了新的语境,新的意义。”

“那我们是哪个复合词?”她问。

这问题太危险,但也太诱人。他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可能还没有被造出来。”

“可能正在被造出来。”她纠正。

夜晚深了。他洗完碗,坐在书桌前,打开新买的唱片。《月落荒寺》的钢琴声流淌出来,德彪西那种模糊的、水彩般的和弦,没有明确的边界,像雾,像月光,像记忆里无法聚焦的细节。

他拿出那本《情人》,翻到湄公河渡轮那段。十五岁半的法国少女和中国男人,在殖民地午后的炎热里相遇,在河流上,在时间的褶皱里。

林薇说那本书是关于“不可能的爱情”。

那什么才是可能的爱情?在同一座城市?有共同的未来规划?还是仅仅像现在这样,隔着屏幕,分享晨雾和夜色,分享唱片和叶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个十月的夜晚,他想念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这种想念没有具体的形状,没有具体的内容,只是一种存在——像背景音,像呼吸的节奏,像身体里某种新长出来的器官,提醒你它的存在。

十一点,她发来最后一条消息:“我回宿舍了。今天走了很多路,脚疼。”

“泡个热水脚。”

“嗯。你呢?”

“在听德彪西。”

“好听吗?”

他录了一段发过去。钢琴声在夜晚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旷,像一个人在巨大的空间里自言自语。

“像月光在走路。”她说。

“或者像雾在消散。”

“有区别吗?”

“月光是降临,雾是离去。”

“你总是分得很清楚。”

“不好吗?”

“没有不好。只是……”她停顿,“有时候模糊一点,可能更接近真实。”

真实。这个词让他沉默。什么是真实?是南京和成都之间精确的一千二百公里,还是他们在屏幕两端同时感受的夜色?是物理的不可跨越,还是情感的正在跨越?

他最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睡吧,很晚了。”

“晚安。”

“晚安。”

放下手机后,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摊开一张纸,拿起笔——不是打字,是真正地用笔在纸上写。

“十月十一日,成都雾散后晴朗。买了一张德彪西,遇见一只橘猫,翻译了三千字。想你。”

写完后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纸折成很小的方块,夹进《情人》的书页里,正好在“我已经老了”那一页。

他想,如果很多年后他老了,翻开这本书,会发现这张纸。纸会泛黄,墨迹会变淡,但字还在。那时候他会记得这个夜晚吗?记得德彪西的钢琴声,记得橘猫的触感,记得屏幕上那句“可能正在被造出来”?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纸会记得。

纸总是记得的。

就像叶子记得季节,唱片记得声音,建筑记得时间。

就像某些瞬间,一旦被经历,就永远留在那里,成为时间本身的一部分,无论你是否记得。

窗外传来猫叫声,不知道是不是那只橘猫。他起身关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最后那条“晚安”。

他想,明天雾可能还会来,翻译还要继续,老刘面馆还会开门。

而他们,还会这样对话——用文字,用照片,用录音,用一切可以穿过距离的方式。

一点一点地,造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复合词。

在秋天真正降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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