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重溟宗外门最大的演武场——“撼岳台”周围，已是人声鼎沸。
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外门弟子几乎倾巢而出，更有不少内门弟子甚至执事前来观礼。高台之上，数位气息深沉的长老已然就座。一年一度的外门小比，不仅是底层弟子晋身内门的重要途径，也是宗门观察新生力量、各峰选拔苗子的场合。
裴凌挤在人群中，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背着那把五灵石铁剑，竭力想把自己缩进不起眼的角落。但“高人”的谣言似乎比他想象的传播更广，不少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伴随着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裴凌师兄！”
“果然气质独特，你看他那把剑，古朴无华，定非凡品！”
“就是修为感觉……嗯，深藏不露，深藏不露。”
裴凌听得头皮发麻，只能努力板着脸，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孤高模样，心里却慌得一批。他能感觉到，几道格外有分量的目光，正从不同方向投来。
高台一侧的贵宾观礼席上，一袭素白流仙裙的苏清鸢悄然落座。她神情清冷，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但眸光偶尔扫过下方攒动的人头时，总会若有若无地在某个试图缩起来的身影上停留一瞬。
另一侧稍靠前的位置，鹅黄衣裙的叶紫涵托着香腮，明眸亮晶晶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锁定了裴凌，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笑容。
而在演武场边缘一棵茂盛的古树枝叶间，无人察觉的阴影里，一身黑衣、面纱遮脸的洛璃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下方，目光在裴凌和几位长老之间来回逡巡，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肃静！”
一位主持小比的筑基后期执事朗声开口，声音蕴含灵力，压过了场中嘈杂。
“外门小比，规矩照旧！抽签决定对手，单败淘汰！不得故意致残、致死，违者严惩！比斗之中，手段不限，认输、跌落擂台或失去战力即为负！现在，所有参赛弟子上前抽签！”
裴凌随着人流，忐忑不安地走到签箱前，伸手摸出一枚玉牌。
丙字七号擂台，第三场。
他稍微松了口气，不是第一场就好，有点缓冲时间观察。但他很快发现，周围拿到邻近号牌的弟子，都若有若无地看向他，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敬畏，也有明显的跃跃欲试。
“看来，我这‘高人’的名头，已经成了靶子。”裴凌心中苦笑，压力更增。
比斗很快开始。
八个擂台同时进行，呼喝声、法术爆裂声、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裴凌挤在丙字七号擂台附近，认真观察着前面的比赛。
大多数弟子都是练气四到六层，战斗方式五花八门。有凭借身法游斗的，有依靠符箓狂轰滥炸的，有驱使低阶法器猛攻的，也有老老实实比拼基础术法和武技的。水平参差不齐，但比起裴凌自己那几招“劈柴剑法”，显然都强了不止一筹。
他越看心越凉。就算他超常发挥，凭真实水平，恐怕连练气四层中游的都打不过。
很快，前两场结束。
“丙字七号擂台，第三场！裴凌，对，刘洪！”
执事高声唱名。
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裴凌甚至能感觉到高台上苏清鸢清冷的注视，叶紫涵兴致勃勃的目光，以及……某个方向一丝极其隐晦、带着玩味的窥探。
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上擂台。脚下青石板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对面，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汉子也跃上擂台，正是刘洪，练气四层巅峰，在外门小有名气，以一手扎实的《厚土诀》和力量见长。
刘洪盯着裴凌，眼神里没有太多敬畏，反而有种被谣言激起的不服和审视。他抱了抱拳，粗声道：“裴师兄，请指教！”
裴凌也只得回礼，抽出背后的铁剑。剑身映着晨光，依旧锈迹斑斑，毫不起眼。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那就是裴师兄的剑？看着……很普通啊。”
“你懂什么，神物自晦！”
“刘洪师兄的《厚土诀》防御很强，看看裴师兄如何破局。”
裁判执事挥手：“开始！”
刘洪低吼一声，身上泛起一层淡黄色的土行灵光，脚步一踏，擂台都微微震动，整个人如同蛮牛般朝着裴凌冲撞而来！同时右手握拳，土灵光汇聚，一拳捣出，势大力沉！
简单，直接，依靠修为和力量压制！
裴凌心脏狂跳，几乎想转身就跑。但他强迫自己站定，脑中飞速回想着这几天模拟了无数遍的“刺”。
不能退！一退就露怯！一退就完蛋！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专注，死死盯着刘洪冲来的轨迹，体内那微薄的灵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按照“基础灵力微操”的方式，尽可能均匀、凝聚地灌注到手臂、手腕、铁剑之中。
脚步微微侧移，不是后退，而是调整角度。
刘洪的拳头携着风声已到面前！
就是现在！
裴凌眼中狠色一闪，没有格挡，没有闪避（也闪不开），而是将全身力量，连同那一点点被逼出来的、想要“刺破”眼前困境的执念，全部凝聚于剑尖，迎着那土黄色的拳头，笔直地、决绝地——刺出！
这一刺，毫无章法，没有变招，没有后手，只有一股豁出去的劲头！
看在台下众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只见那位“裴师兄”面对凶猛冲撞，身形稳如山岳，只微微侧步，手中那把看似普通的铁剑，便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简洁轨迹，倏然刺出！
剑尖所向，并非刘洪拳头最厚实处，而是其力道流转、土灵光衔接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间隙！
快！准！狠！
更重要的是，那平平无奇的一剑刺出时，裴凌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变了，不再是之前的畏缩，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与……凛然？
虽然修为气息依旧微弱，但那股“势”，却让一些眼力稍高的弟子心中一跳。
“咦？”高台上，苏清鸢眸光微凝。
叶紫涵也稍稍坐直了身体。
就连隐藏在树上的洛璃，也轻轻“啧”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
噗！
一声轻微的、仿佛刺破皮革的声响。
刘洪前冲的势头猛然一滞！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覆盖着厚实土灵光的拳头，竟然被那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精准地“点”在了力量最薄弱处！凝聚的土行灵力瞬间紊乱，拳头上的灵光闪烁不定，力道泄了大半！
而裴凌的铁剑，去势未绝，虽然被阻了一下，剑身微弯，却依旧带着余力，刺向刘洪的胸膛！
刘洪大惊失色，仓促间只能尽力扭身，同时左臂横格。
嗤啦！
剑尖划破了他的衣袖，在他左臂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两人交错而过。
裴凌踉跄几步才站稳，持剑的手微微发抖，体内灵力几乎被这一剑抽空，脸色发白，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他成功了？靠着自己，挡住了练气四层巅峰的一击，还伤了对方？
虽然只是皮外伤，虽然多半是对方轻敌加上自己误打误撞，但……确实是他自己做到的！没有托管！
台下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
“看到了吗？裴师兄那一剑！”
“好精准！直接破了刘师兄的土灵防御！”
“果然深藏不露！剑法朴实无华，却直指要害！”
“刘师兄太大意了！”
刘洪看了眼手臂上的血痕，又惊又怒，更多的是羞愤。他居然被一个练气三层、名不见经传的家伙伤到了！
“裴师兄好剑法！”刘洪低吼，再无保留，全身土黄色灵光暴涨，双拳泛起岩石般的光泽，“再接我几招！”
他再次扑上，这一次拳势更加沉凝，速度也更快，双拳挥舞，带起道道劲风，将裴凌周身笼罩。
裴凌刚刚升起的一丝信心瞬间被扑灭。刚才那一剑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精气神，此刻面对刘洪认真的攻击，他只觉眼花缭乱，根本捕捉不到那细微的破绽，只能凭着本能，狼狈地挥剑格挡、躲闪。
当当当！
铁剑与覆盖土灵光的拳头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裴凌虎口发麻，连连后退，脚步虚浮，险象环生。好几次都差点被拳头砸中，全靠一股不想当场被打趴下的意念硬撑。
看起来，他完全落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与刚才那惊艳的一刺判若两人。
台下观众的情绪也经历了过山车。
“咦？怎么感觉……裴师兄好像不太行了？”
“刚才难道是运气？”
“我就说嘛，练气三层，再天才也不可能跨越那么多……咦？不对！”
就在裴凌被逼到擂台边缘，刘洪一记重拳轰向他面门，眼看就要落败的瞬间——
异变再生！
裴凌眼中，那越来越大的拳头仿佛变慢了。极度的压力与危机感，将他这几日反复模拟、以及刚才成功刺出一剑的体验，疯狂挤压、融合！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输！输了就前功尽弃！会被嘲笑，任务会失败，苏清鸢和叶紫涵会怎么看？那些期待“高人”的弟子会怎么想？
这股强烈的不甘、愤怒、以及被逼到绝境的执念，轰然爆发！
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招式，甚至忘记了手中的剑。
只是遵循着身体最本能、最直接的反应——将体内最后一丝灵力，连同所有的意念，全部灌注于剑中，朝着那拳头后的、刘洪因全力出击而微微暴露的胸口空门，再次——刺出！
这一刺，比刚才更快！更凝练！剑尖甚至带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透明的气流！
仿佛不是他在刺剑，而是剑牵引着他，刺破了眼前的困局！
【检测到宿主于非致命危机下，主动激发微弱‘剑道真意’雏形，蕴含‘不屈’特质！】
【辅助任务‘锋芒初露’进度更新！】
【‘基础剑术托管’契合度微弱提升！】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但裴凌已无暇顾及。
刘洪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对方在如此劣势下，还能刺出如此果断、精准、甚至带着一丝令他心悸气息的一剑！他招式用老，回防已是不及！
仓促间，他只能拼命催动《厚土诀》，胸膛处土黄灵光瞬间浓郁数倍，硬抗这一剑！
噗！
剑尖刺中灵光，发出闷响。
这一次，铁剑未能刺穿那仓促凝聚的防御，但强大的冲击力却让刘洪闷哼一声，蹬蹬蹬连退三步，气血翻腾，胸口一阵发闷。
而裴凌，则因用力过猛，加上灵力彻底耗尽，眼前一黑，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摔下擂台。
“赢了！”刘洪刚升起这个念头。
却见裴凌在即将后仰倒地的瞬间，凭借着最后一点对身体的控制力，左脚猛地向后一蹬，踩在了擂台边缘凸起的一块青石上，身体险之又险地晃了晃，竟然没有掉下去！
他单膝跪地，用剑支撑着身体，剧烈喘息，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道袍，看起来狼狈不堪，仿佛随时会晕倒。
但，他还在擂台上！
而刘洪，被他最后那一剑逼退了三步，虽然未受伤，却已脱离了攻击范围。
按照规则，并未决出胜负。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裴凌已是强弩之末，而刘洪只是气息微乱。
刘洪脸色变幻，看着裴凌那摇摇欲坠却依旧坚持的姿态，以及对方眼中那尚未完全消散的、令他有些动容的执拗光芒，忽然想起关于这位“裴师兄”的种种传言。
难道……他真的是在历练某种心境？并非不能快速击败我，而是在借此磨砺剑意？
这个念头一起，再结合对方那两剑的精准和最后时刻爆发出的奇异气息，刘洪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忌惮和……不确定。
继续打下去，自己赢面极大。但万一对方还有后手？或者那“高人”传言是真的，自己岂不是得罪人了？
电光石火间，刘洪做出了决定。
他收起拳势，身上的土黄灵光缓缓散去，对着勉强支撑的裴凌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复杂：
“裴师兄剑法精妙，意志坚韧，刘某佩服！这一场，是我占了修为的便宜，再打下去也无意义。我认输！”
说罢，不等裁判和众人反应，直接转身跳下了擂台。
全场再次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台上快要虚脱的裴凌。
认……认输了？一个练气四层巅峰，被练气三层打得认输了？虽然那两剑确实惊艳，但明显裴凌已经不行了啊？
短暂的沉默后，更大的喧嚣爆发开来！
“刘师兄认输了？！”
“难道裴师兄真的还有余力？”
“肯定是！你没看到裴师兄最后那眼神，根本不像力竭的样子！”
“高人！果然是高人！不仅剑法高，这份以弱磨砺自身的意志，更令人敬佩！”
“刘师兄也是聪明人，知道再打下去未必讨好，干脆认输留个面子。”
舆论瞬间反转。裴凌那狼狈坚持的姿态，在众人眼中变成了“坚韧不拔”；刘洪的主动认输，变成了“审时度势”、“敬佩高人”。
丙字七号擂台的裁判执事也愣了一下，看了看摇摇欲坠的裴凌，又看了看干脆利落跳下台的刘洪，虽然觉得有点古怪，但对方已主动认输，便高声宣布：
“丙字七号擂台，第三场，裴凌胜！”
声音通过扩音阵法传遍全场。
更多的目光聚焦过来，好奇、惊讶、探究、崇拜……不一而足。
裴凌听着裁判的宣布，看着台下沸腾的人群，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经脉和酸软无力的身体，脑子一片空白。
赢了？
我就这么……赢了？
靠着自己那两下子，加上对手的脑补……赢了？
荒谬感夹杂着一丝侥幸后的虚脱，让他差点真的晕过去。
但他咬牙挺住了，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艰难地站直身体，将铁剑插回背后，对着裁判和刘洪下台的方向，微微颔首。
然后，一步一步，看似沉稳，实则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下了擂台。
背影，在晨光中，竟被脑补出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孤高风采。
“啧，有点意思。”贵宾席上，叶紫涵眼中的兴趣更浓了，“那两剑……有点门道。不像完全是装的。”
苏清鸢清冷的眸光追随着裴凌的背影，没有言语，但指尖的契约印记，方才似乎随着裴凌最后那一刺，传来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
“剑意雏形……不屈？”她心中默念，对这个裴凌的评价，不得不再次调整。或许，他不完全是“身不由己”，他自身，也在压力下开始挣扎着绽放一丝微光？
而隐藏在古树上的洛璃，那双狡黠的美眸中，兴趣已然转为浓厚的探究。
“练气三层，能刺出让练气四层巅峰心生忌惮的剑？虽然粗陋，但那股子‘劲’……不简单。”她舔了舔嘴唇，“这个裴凌，身上的秘密，恐怕比我想象的还有趣。看来，混进小比观察，是做对了。”
裴凌不知道自己引发了怎样的波澜和关注。
他走下擂台后，立刻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靠着柱子滑坐下来，掏出最后一块辟谷饼干（原味），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又赶紧闭目调息，竭力恢复着干涸的灵力。
第一场，赢了。
但赢得侥幸，赢得莫名其妙。
下一场呢？对手只会更强。
他摸了摸背后的铁剑，回想起最后刺出那一剑时的感觉。那种不顾一切、凝聚所有心神的“刺”……
或许，这真的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他睁开眼，望向其他正在激烈比斗的擂台，眼神深处，那抹被逼出来的执拗，愈发清晰。
既然躲不掉，既然被架了上来。
那就……
用这把锈剑，一直“刺”下去吧。
直到，刺出一条生路，或者……刺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