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8日,傍晚六点四十分。火车站站台上,夏末的热浪混杂着铁轨的机油味、人群的汗味、还有远处飘来的泡面香气,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离别时刻的气味。
李小庄站在三号站台,手里捏着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车票。票面上印着:K字头,上海→北京,18:55开。还有十五分钟。他身边堆着两个行李箱和一个蛇皮袋——父亲坚持要他带上的,里面是被褥、脸盆、暖水瓶,还有一大包自家腌的咸菜。
“到了就打电话。”父亲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手机要一直开着。”
“知道了,爸。”李小庄说。他今天穿了件新买的格子衬衫,领口有点紧,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继母在旁边帮他整理衣领,眼眶红红的:“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多是送孩子上大学的家长,还有拖着行李、脸上既兴奋又茫然的新生。有人在大声告别,有人在偷偷抹泪,有人举着相机拍照,闪光灯在黄昏的光线里一闪一闪。
李小庄的目光越过人群,寻找着某个身影。苏梦蝶今天也要走——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不是音乐学院,是父亲希望的经济专业。火车比他的晚半小时,但她坚持要来送他。
“说好了要送你,就一定要送。”三天前她在电话里说,语气很坚定。
那天他们见了高中时代的最后一面——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她剪短了头发,齐肩,发梢微微内扣,看起来更成熟了。他们聊了很久,聊大学,聊专业,聊对北京的想象。但都没聊那个最核心的问题:以后怎么办?
最后苏梦蝶说:“我们会保持联系,对吧?”
“当然。”李小庄说。
“那就好。”
对话很简短,像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某些可能会让气氛变得沉重的话题。但分别时,苏梦蝶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这个给你。路上听。”
里面是一盘磁带。封面上是她手写的字:“2008-2019,我们的歌。”
李小庄接过,纸袋很轻,但他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现在,那盘磁带就在他随身的背包里,和那本她送的蓝色笔记本放在一起。他想,等上了火车,安顿好了,就找一个有录音机的地方,听听里面录了什么。
“小庄!”有人叫他。
李小庄转过头,看见苏梦蝶穿过人群走过来。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T恤和牛仔短裤,背着一个双肩包,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她走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还好赶上了。”
“你跑过来的?”李小庄问。
“嗯,堵车,我下了出租就跑。”苏梦蝶看了看他身边的行李,“这么多东西?”
“我爸非让带的。”
两人一时无话。站台上,广播响起:“乘坐K字头列车的旅客,请抓紧时间上车,列车即将发车……”
“你要上车了。”苏梦蝶说。
“嗯。”李小庄看了看父亲和继母,“爸,阿姨,你们先上车帮我放行李吧,我跟同学再说几句。”
父亲看了苏梦蝶一眼,点点头,和继母拖着行李先上车了。
站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周围嘈杂的人声、汽笛声、广播声。黄昏的光线斜射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
“这个给你。”苏梦蝶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相册,塑料封皮的,很薄,“里面是我们高中时的照片,还有……我写的一些话。”
李小庄接过。相册第一页就是毕业晚会那晚的合影——他站在舞台上朗诵,她在台下看着。照片是班长抓拍的,像素不高,但能看清两个人的表情:他紧张地握着麦克风,她专注地看着他。
“谢谢。”他说。
“还有,”苏梦蝶犹豫了一下,“你的QQ……会一直上线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突然。李小庄愣了一下,然后说:“会的。你不是说我们要保持联系吗?”
“嗯。”苏梦蝶点点头,眼睛有点红,但她很快眨了眨眼,把泪意压下去,“那……说好了,每天都要看QQ。”
“说好了。”
广播又在催了。李小庄该上车了。他看着苏梦蝶,这个从高三开始就坐在他旁边的女孩,这个和他一起听许嵩、办广播站、打三国杀、在雨中的校园里散步的女孩,此刻站在他面前,即将和他去往同一个城市,但不同的大学,不同的专业,不同的生活轨道。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他只是说:“到了北京,我告诉你。”
“好。”苏梦蝶说,“我也会告诉你。”
“那……我走了。”
“嗯。”
李小庄转身,走向车厢门。上车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梦蝶还站在原地,对他挥了挥手。夕阳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笑容有点模糊,像隔着一层水汽。
他上了车。车厢里很拥挤,过道里塞满了行李和人。他找到自己的座位——硬座,靠窗。父亲和继母已经把行李放好了。
“那女孩……”父亲欲言又止。
“同学。”李小庄说。
父亲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列车缓缓启动。李小庄趴在车窗上,看着站台向后移动。苏梦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白色的点,消失在站台的尽头。然后站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街景:楼房、街道、广告牌,都在暮色中向后飞逝。
他坐回座位,从背包里拿出那盘磁带和随身听——还是高中时那个银色的,电池盖已经松了,要用透明胶带粘着。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磁带的A面是许嵩的歌,按时间顺序排列:《断桥残雪》《清明雨上》《灰色头像》《如果当时》《有何不可》……每首歌之间有几秒空白,然后下一首开始。都是他们一起听过的歌,都是他们青春的背景音。
听到《灰色头像》时,李小庄闭上眼睛。许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灰色头像不会再跳动
哪怕是一句简单的问候
心贴心的交流一页页翻阅多难过
是什么 坠落 升空……”
他想起高三时苏梦蝶QQ被盗的那段日子,她的头像一直灰着,像熄灭的星辰。那时候他每天上线第一件事就是看她的头像亮没亮,像在等待某种神迹。后来她回来了,但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现在,他们都要去北京了,物理距离近了,但他却有种预感:他们的QQ头像,可能会在各自的大学生活里,越来越频繁地变成灰色——不是因为盗号,而是因为忙碌,因为新的圈子,因为……成长。
磁带转到B面。第一首是《送你的独白》,但不是许嵩的原版,是苏梦蝶自己录的。她弹着吉他,清唱,声音有些沙哑,像刚哭过:
“如果离别是必修的课程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课
如果忘记是成长的代价
我希望永远不及格……”
她改了几句歌词。原版更伤感,她改得更……更温柔,像在劝慰,也像在承诺。李小庄听着,眼眶发热。他别过脸,看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城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田野、村庄、偶尔掠过的河流。暮色四合,天空从橘红变成深蓝,几颗星星开始闪烁。
歌曲一首首播放。最后一首是《十年》——不是许嵩的,是陈奕迅的。苏梦蝶用钢琴伴奏,弹得很慢,唱得更慢: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
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
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唱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李小庄,这是最后一首歌。磁带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我们的歌……我希望不会结束。不管十年后我们在哪里,变成什么样,都还要记得这些歌,记得我们一起听歌的时光。好吗?”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磁带转到头,自动弹起。李小庄坐在座位上,耳机里一片寂静,只有列车行驶的哐当声,还有周围乘客的说话声、打牌声、婴儿的哭声。
他很久没有动。直到父亲推了推他:“吃点东西吧,你阿姨煮的茶叶蛋。”
“嗯。”他摘下耳机,收起随身听和磁带。茶叶蛋还是温的,剥开壳,蛋白上印着深褐色的纹路。他咬了一口,很香,但喉咙发紧,有点咽不下去。
窗外彻底黑了。偶尔有对面列车的灯光划过,照亮车厢里疲惫的面孔。李小庄拿出手机,诺基亚1110的绿色屏幕在黑暗里亮着微弱的光。他点开QQ,登录。
联系人列表里,苏梦蝶的头像是亮的——是一只蝴蝶的简笔画,她高中时就用的那个。个性签名改成了:“北上的列车,载着梦想和……不舍。”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我上车了。在听你给的磁带。很好听。”
想了想,又删掉。换成:“我会一直上线。等你。”
发送。然后他盯着屏幕,等待回复。
几分钟后,消息来了:“我的车也快开了。到了北京告诉你。”
“好。一路平安。”
“你也是。”
对话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李小庄又打了一行字:“刚才那首歌,《十年》,你唱得很好。”
这次等了更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复了,手机才震动:“希望十年后,我们不是歌里唱的那样。”
“不会的。”他回复,“我们会是更好的样子。”
“嗯。我相信。”
头像暗了下去。她应该要上车了。李小庄看着那个灰色的蝴蝶头像,想起磁带里她说的:“我们的歌……我希望不会结束。”
他希望也是。
列车在夜色中前行。李小庄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耳机里仿佛还有歌声在回荡,混着列车的哐当声,像一首关于离别和远行的交响曲。
他想起毕业晚会那晚,他朗诵完《送你的独白》后,苏梦蝶问他为什么用隐喻。当时他没回答。现在他想,也许是因为有些话,说太直白反而沉重;有些感情,留一点空间反而长久。
就像此刻,他们没有说“我会想你”,没有说“不要忘了我”,只是约定“每天都要看QQ”。这就够了。足够在陌生的城市里,在忙碌的大学生活中,维持一条细若游丝的联结。
而这条联结,也许比任何誓言都坚韧——因为它不承诺永恒,只承诺此刻的真诚。
深夜,列车停靠在一个小站。李小庄醒来,看见窗外站台上的灯光昏黄,几个乘客上下车,然后又恢复寂静。他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QQ上,苏梦蝶的头像已经灰了很久。
他打开那个蓝色笔记本,翻到第一页。米黄色的纸张在手机屏幕的光照下泛着温柔的光。他拿出她送的钢笔,想了想,写下:
“2009年8月28日,夜,北上列车。她送我磁带,里面是我们听过的所有歌,还有她唱的《十年》。她说希望十年后我们不是歌里唱的那样。我说不会的。我们在不同的大学,不同的专业,即将开始不同的生活。但约定每天都要看QQ,约定不让头像变成永久的灰色。这约定很轻,像蛛丝,但我想用心维持,不让它断。窗外的夜色很深,偶尔有灯火掠过,像流星。我想起高三时我们坐在教室里,听着同一首歌,看着同一片天空。那时候觉得未来很遥远,现在未来就在眼前——是一列北上的火车,是两个陌生的大学,是无数个需要独自面对的日子。但至少,在那些日子里,我知道有一个人在另一个角落,和我听着同样的歌,看着同样的QQ列表,等待着同一个头像亮起。这就够了。对于站在成年和独立门槛上的十八岁来说,这就足够了。”
写完后,他合上笔记本。列车继续前行,哐当,哐当,像时间的脚步声。
他闭上眼睛,在入睡前想:明天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台电脑,登录QQ,让头像亮起来。
然后等待那个蝴蝶头像,也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