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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09年4月4日,清明节。雨从凌晨开始下,不大,细密如丝,像谁在天上筛面粉。

李小庄醒来时,房间里弥漫着雨水的气味。他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雨声,然后起身。书桌上摊着昨晚没写完的数学题,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把窗外的梧桐树模糊成一片绿色的水彩。

客厅里传来父亲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准备扫墓的东西。李小庄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几个苹果,一盒绿豆糕,还有三炷香。

“醒了?”父亲回头看他。他今天穿了件深色的夹克,脸色比平时严肃,“早饭在锅里,吃完我们就走。”

“妈喜欢百合。”李小庄轻声说。

父亲顿了顿:“花店说百合卖完了,只有菊花。”

其实每年清明都是这样。父亲总是买菊花,说那是扫墓的“标准配置”。但李小庄记得,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是百合,那种白色的、花瓣上带着点点斑痕的香水百合。她说百合的香味干净,像雨后的空气。

吃过早饭,两人打伞出门。雨还在下,细密地敲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街道湿漉漉的,水洼里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路边的香烛店已经开门了,店主在门口摆出各色纸钱、元宝、纸扎的房子汽车。

“买点纸钱吧。”父亲说着走进店里。

李小庄站在门口等。雨丝斜飘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抬头看天,天空低垂,云层厚重,像随时会塌下来。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七个清明。那年他十岁,胰腺癌,从确诊到离开只有三个月。他记得最后那段日子,母亲瘦得脱了形,但每次他去医院,她总是笑着,摸他的头说:“小庄要坚强。”

他当时不懂什么是坚强,只知道不能哭,因为一哭母亲就会难过。

父亲提着两大袋纸钱出来,塑料袋在雨中哗啦作响。“走吧。”他说。

公交车很空,只有几个同样去扫墓的老人。父子俩坐在后排,谁也没说话。窗外,雨中的城市显得安静而肃穆,店铺大多关着门,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驶过,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

李小庄从书包里拿出MP3,戴上耳机。许嵩的《清明雨上》自动播放——这是他昨晚特意设置的循环:

“窗透初晓 日照西桥 云自摇

想你当年荷风微摆的衣角

木雕流金 岁月涟漪 七年前封笔

因为我今生挥毫只为你”

歌词里写着“七年前封笔”,而他母亲正好走了七年。这巧合让他每次听这首歌都心头一颤。

“你在听什么?”父亲忽然问。

李小庄摘下一只耳机:“歌。”

“什么歌?”

“《清明雨上》,一个叫许嵩的歌手唱的。”

父亲点点头,没再问。他看向窗外,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眼泪的轨迹。李小庄看着父亲的侧脸,发现他又老了一些——鬓角的白发多了,眼角的皱纹深了。这些年,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开货车跑长途,一个月有大半个月在路上。李小庄知道他不容易,所以从不抱怨。

但有些话,也从此不再说。

公墓在城郊的山坡上。雨中的山峦笼罩在薄雾里,青灰色的墓碑一排排延伸上去,像某种沉默的阵列。父子俩撑着伞拾级而上,石板路湿滑,长满青苔。

母亲的墓在半山腰,周围种着几棵柏树。墓碑是大理石的,刻着“慈母陈婉之墓”,下面一行小字:“一生温良,永念于心”。照片是母亲三十岁那年拍的,黑白的,笑容温和,眼神清澈。

父亲放下东西,开始清理墓碑周围的杂草。李小庄帮忙。雨水打湿了他们的手,泥土粘在指缝里,冰凉冰凉的。清理干净后,父亲摆上供品,点上香。三炷香插在墓碑前的泥土里,青烟袅袅升起,在细雨中很快消散。

“婉婉,我们来看你了。”父亲轻声说。

李小庄站在一旁,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七年了,母亲的样子在他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他只能通过这张照片,还有父亲偶尔的讲述,来拼凑她的形象。记得她喜欢读书,喜欢在阳台上种花,喜欢在雨天泡一壶茶,坐在窗前听雨声。

“妈,”李小庄开口,声音有点哑,“我高三了。”

雨声淅沥,像是在回应。

“学习还行,数学有点吃力,但物理还不错。”他继续说,像是汇报,“班主任说我考个一本应该没问题。爸也很好,就是跑车太累,我让他少接点长途,他不听。”

父亲在旁边烧纸钱。黄色的纸钱在火盆里蜷曲、变黑,最后化成灰烬。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我……”李小庄顿了顿,“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父亲抬起头看他。

“她叫苏梦蝶,是我同桌。”李小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说这些,也许是因为清明这个日子,也许是因为雨,也许是因为《清明雨上》的歌词在耳机里循环,“她喜欢许嵩,我也喜欢。我们办了广播站,一起改歌词,一起……”

他没说下去。有些话,说一半就够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妈要是知道,会很高兴。”

“为什么?”

“因为她一直担心你太内向,没什么朋友。”父亲往火盆里又添了一叠纸钱,“她说,小庄什么都好,就是太安静了,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

李小庄鼻子一酸。他别过脸,不让父亲看见。

雨下大了些,敲打在伞面上,声音更密了。柏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晃,洒下大颗的水珠。远处的山峦完全隐没在雨雾里,整个世界只剩下灰白两色。

“你妈走之前,”父亲忽然说,“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说:‘我没什么遗憾,就是没看到小庄长大。’”

李小庄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

“所以你要好好长大,”父亲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活成你妈希望看到的样子。交朋友,谈恋爱,考大学,过自己的人生。”

火盆里的纸钱烧完了,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灰烬。雨滴落进去,发出轻微的咝咝声。父亲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走吧。”

“再待一会儿。”李小庄说。

父亲点点头,走到一边去抽烟。李小庄在墓碑前蹲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海子的诗集。他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轻声读: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诗。她曾说,海子的诗里有种干净的悲伤,像雨水洗过的石头。李小庄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读完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色U盘,放在墓碑前:“妈,这里面有我写的诗,有我和她一起做的程序,还有许嵩的歌。你听听看。”

当然,母亲听不见。但他觉得,这样说出来了,那些无处安放的心事,就有了去处。

下山时,雨小了,变成蒙蒙细雨。山道湿滑,父子俩走得很慢。快到山脚时,父亲忽然说:“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孩,什么时候带回家吃个饭?”

李小庄一愣:“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那就等是了的时候。”父亲说,“你妈一直想要个女儿,可惜没机会了。”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李小庄心里,漾开一圈涟漪。他看着父亲,发现父亲也在看他,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爸,”李小庄说,“你这些年,辛苦了。”

父亲摆摆手:“说这些干什么。我是你爸,应该的。”

但李小庄知道,不是所有父亲都能做到这样。他想起班里有个同学父母离异,父亲很快再婚,生了新的孩子,对他不闻不问。相比起来,自己是幸运的。

回到市区,雨停了。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父子俩在一家小面馆吃午饭,热汤面下肚,身上暖和了许多。

“下午你去哪?”父亲问。

“约了同学去书店。”李小庄说。

“那个女孩?”

“嗯。”

父亲点点头:“去吧,年轻人该多在一起。”

李小庄想解释他们只是讨论学习,但想了想,没说出口。有些事,越解释越像掩饰。

饭后,父亲要去货运站接活,李小庄则往书店走。雨后的小城空气清新,梧桐树的新叶被洗得发亮。路过音像店时,他看见门口的黑板上写着:“许嵩《清明雨上》单曲CD到货”。

他走进去,老板正在整理货架。“又来了?”老板认识他,“今天刚到的,要吗?”

“要一张。”李小庄掏出钱。

CD的封面是水墨画风格:远山,细雨,一个模糊的背影。背面印着歌词,还有一行小字:“谨以此歌,献给所有在清明时节思念故人的人。”

李小庄拿着CD走出音像店,手机响了。是苏梦蝶的短信:“我在书店了,你到了吗?”

“马上。”他回复。

到书店时,苏梦蝶已经坐在老位置——靠窗的那张小桌子。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头发披着,发梢还有些湿。桌上摊着几本书,还有那个粉色歌词本。

“你来了。”她抬起头,眼睛有点红。

“你哭了?”李小庄问。

“没有,”苏梦蝶别过脸,“刚在看书,有点感动。”

李小庄在她对面坐下,看见桌上摊开的书是《红楼梦》,翻到黛玉葬花那一回。

“清明看这个,不更难过?”他说。

“难过也需要练习,”苏梦蝶合上书,“不然真的遇到难过的事,会不知所措。”

这话很有她的风格——理性中带着诗意。李小庄拿出刚买的CD:“给你。”

苏梦蝶接过,看了看封面:“《清明雨上》。你今天去扫墓了?”

“嗯,给我妈。”

“哦。”苏梦蝶的声音软下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李小庄说,“都七年了。”

但说“没事”的时候,他心里其实还有事。只是习惯了这样说,习惯了把情绪压下去,像把落叶扫进角落。

“我爸妈今天吵架了。”苏梦蝶忽然说。

李小庄抬起头。

“为钱,”她盯着桌面,“我爸厂里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员。我妈让他早做打算,他不听,两人就吵起来了。”她顿了顿,“我本来想劝,但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我摔门出来了。”

雨后的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小庄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李小庄老实说,“因为我自己的家庭也一团糟。”

“不用安慰,”苏梦蝶吸了吸鼻子,“听你说‘我也一样’,就够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书店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老板泡茶的声响。窗外的街道上,车辆开始多起来,城市在雨后慢慢恢复活力。

“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苏梦蝶问。

李小庄想了想:“温柔,爱读书,喜欢花。她走的时候我十岁,很多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生病的那段时间,瘦了很多,但总是对我笑。”

“你一定很像她。”

“为什么?”

“因为你也温柔,爱读书。”苏梦蝶说,“而且,你会写诗,会做那些浪漫的程序——这肯定不是遗传你爸的。”

李小庄笑了。这是今天第一次笑。

“我爸妈以前感情很好,”苏梦蝶继续说,“至少在我小时候。我爸会弹吉他,我妈会唱歌,周末他们常在家里开‘演唱会’,我当观众。后来我爸厂里忙了,我妈做生意也忙了,两人就渐渐远了。”

“大人都是这样吗?”李小庄问。

“不知道。可能生活就是会把浪漫磨平,把爱情磨成亲情,再把亲情磨成习惯。”苏梦蝶看着窗外,“所以我在想,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这样?”

“不会。”李小庄脱口而出。

苏梦蝶转过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李小庄搜肠刮肚找理由,“因为我们知道浪漫会消失,所以会更珍惜。就像知道花会谢,才会认真看它盛开的样子。”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苏梦蝶认真地听着,然后点点头:“有道理。”

雨后的阳光渐渐西斜,把书店染成暖黄色。两人开始讨论广播站下一期节目——马上要到谷雨了,他们想做一期关于“春天的告别”的专题。苏梦蝶提议用许嵩的《如果当时》做背景音乐,李小庄则想读几首关于春天的古诗。

“我们可以把古诗和现代歌词对比,”苏梦蝶在歌词本上写写画画,“比如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和许嵩的‘窗透初晓,日照西桥’——都是写清明,但感觉完全不同。”

“一个悲伤,一个怀念。”李小庄说。

“悲伤也是怀念的一种。”苏梦蝶抬起头,“就像眼泪,有时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记得。”

这话让李小庄心头一颤。他看着苏梦蝶,忽然很想告诉她今天在墓前说的那些话,告诉她父亲说的“你妈要是知道会很高兴”,告诉她自己在雨声中循环播放《清明雨上》时的心情。

但他没说出口。有些话,像埋在土里的种子,需要时间才能发芽。

傍晚时分,两人离开书店。雨后的街道空气清冷,路灯一盏盏亮起,在积水里投下昏黄的倒影。他们并肩走着,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到苏梦蝶家楼下时,她停下:“谢谢你今天陪我。”

“也谢谢你。”李小庄说。

“那个CD,”苏梦蝶从书包里拿出《清明雨上》,“我今晚会听。”

“嗯。”

“然后,”她顿了顿,“如果你难过了,可以跟我说。不用总是‘没事’。”

李小庄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

“那……周一见。”

“周一见。”

李小庄看着她走进楼道,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然后转身离开。街道很安静,雨后的小城有种洗净铅华的美。他慢慢地走着,耳机里又响起《清明雨上》:

“雨打湿了眼眶 年年倚井盼归堂

最怕不觉泪已拆两行

我在人间彷徨 寻不到你的天堂

东瓶西镜放 恨不能遗忘”

听着歌,他想起母亲,想起父亲,想起苏梦蝶说的“悲伤也是怀念的一种”。眼泪又涌上来,这次他没有忍住,任它在夜色中流淌。

原来哭泣并不可耻,想念也不需要隐藏。

回到家,父亲还没回来。李小庄走进自己房间,打开台灯,翻开黑色软面抄。笔尖在纸面上停顿了很久,然后开始书写:

“2009年4月4日,清明,雨。去给母亲扫墓,七年了。父亲说母亲最放不下的是我,担心我太内向。我在墓前说了苏梦蝶的事,好像这样母亲就能参与我的人生。下午和她去书店,她父母吵架了,为钱,为不确定的未来。我们聊起家庭,聊起浪漫会不会被生活磨平。她说如果难过了可以跟她说,不用总是‘没事’。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锁了很久的门。原来被人看穿脆弱,不是羞耻,而是安慰。雨后的夜晚很安静,我在听《清明雨上》,许嵩唱‘年年倚井盼归堂’。母亲不会归来了,但有些东西会——比如清明时节的雨,比如思念的重量,比如在另一个人面前卸下伪装的勇气。这大概就是成长:学会在失去中寻找得到,在残缺中看见完整,在雨季里等待天晴。”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夜色浓重,远方的天空还有最后一抹深蓝。几颗星星出来了,很模糊,像蒙着水汽。

手机震动,是苏梦蝶的短信:“CD听了,第三遍。‘我在人间彷徨,寻不到你的天堂’——这句写得好。晚安。”

李小庄回复:“晚安。”

他放下手机,继续看着窗外。雨后的夜空清澈了许多,能看见云层的轮廓在缓缓移动。他想,母亲此刻应该也在某个地方看着这片天空吧。

也许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存在。就像雨落进土里,不是消失,是去滋养新的生命。

而活着的人,要带着这份滋养,好好活下去。

这就是清明教给他的事:在缅怀中前行,在泪水中坚强,在失去中珍惜尚存的拥有。

比如父亲,比如她,比如这个雨过天晴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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