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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晨雾如乳白色的潮汐,漫过林家祖宅门前历经百年的青石阶。每当这时,往来之人总能瞥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少女约莫十五,身姿已初现窈窕,肩膀线条利落如削竹,一头青丝并未精心打理,只用一段光泽内敛的银蚕丝随意绾在脑后,斜斜插着的,是半截看似普通、尾端却焦黑如被雷击过的桃木簪。那顶标志性的玄纱斗笠垂落至锁骨,纱质细密,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关于面纱之下的容颜,云水镇流传着两个极端的说法:一说是羞花闭月、清冷如仙;另一说则言其左颊生有大片暗红胎记,状如鬼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有一点,林家甚至全镇共识——此女实力深不可测,年方十五,其修为与战力已让许多长辈都感到心悸。

她便是林渊三叔林震川的养女,名唤林婉。

林家年轻子弟晨练,若途径东院,常能见到这位神秘的小姐独坐于演武场东隅那棵千年古松下。那里只属于她一人的修炼之所,也是她实力的象征,最近几年已经不需要别人指点了,只有她一人自由修炼。古松树冠如盖,虬枝盘曲,她有时倚着粗糙的树身闭目小憩,玄色云锦的衣裙逶迤在地,那姿态确如松针间偶然栖息的孤鹤,看似慵懒,却透着随时会振翅凌霄的轻盈。那上好的云锦本该柔软贴服,穿在她身上,却奇异地被骨子里的某种气质撑出三分料峭寒意,仿佛静置的薄刃。曾有位指导过她武技、嗜酒如命的林家供奉,某次大醉后,望着东院方向含糊嘟囔:“那丫头……嗝……简直是生来打击人的,那份悟性和进境,让老子这老脸往哪儿搁……”但在他的语气中,众人明明听出了浓浓的炫耀之意。“你这老王八,真是有福啊”他的酒友说道。

林婉的身世,同她的容颜一样成谜。十五年前一个风雪夜,她被遗弃在林震川的院门外,襁褓中只有一枚刻着古朴“婉”字的玉锁。林震川未娶,无子嗣,便将其收养,视如己出。或许是因胎记,或许另有隐情,她自幼便深居简出,鲜少与族中同龄人往来。即便是林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是偶尔在三叔院门开合的缝隙间,远远望见过那道安静的侧影。

他们真正的相识,始于孩提时一个寒冷的冬日。

那年林渊四岁,体弱依旧。他攥着半块舍不得吃完的桂花糕,小心翼翼踩过结着薄冰的回廊,生怕滑倒。忽而,一阵被寒风割裂的、细碎压抑的呜咽声,从偏院那片枯柳林的方向传来。

鬼使神差地,这个平日因瘦弱而格外谨慎的孩子,竟转了方向,迈着还有些趔趄的步子,朝声音来源寻去。穿过那道覆着残雪的月洞门,冷风卷着碎雪沫子直往他领口里钻,激得他一哆嗦。

眼前景象让他呆住:七个穿着灰袄的半大孩子围成一圈,如同铁桶。为首最胖的那个男孩,约莫七八岁,手里正攥着一把从灶膛里扒出的黑灰,脸上带着恶意的嬉笑。

“丑八怪!没人要的丑八怪!”胖童嚷嚷着,抓起黑灰就往圈子中心那蜷缩着的小小身影脸上抹去,“来,小爷给你添点花样,这边也弄黑,就对称了!”

雪地里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哄笑声。林渊踮起脚尖,终于看清了被围在中间的人——那是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女娃,不过三岁模样,穿着单薄的旧袄,左脸颊上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在雪光映衬和血污沾染下,红得触目惊心,确如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带着不祥意味的曼珠沙华。她死死咬住几乎失去血色的下唇,怀里紧紧抱着半块同样沾了污雪的糕点,十根手指冻得发紫,指甲缝里塞满了泥雪,却倔强地不肯松开。

一股莫名的怒气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猛地撞上林渊的心口。

“住手!”

稚嫩却清晰的童音骤然响起,惊飞了枯枝上几只瑟缩的寒鸦。连林渊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小小的身体已经冲了过去,用尽力气将手里那半块桂花糕,狠狠糊在了背对着他的胖童后脑勺上。

胖童吃痛,暴怒转身,看清是林渊后,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羞恼盖过。“是你这个病秧子!”他蒲扇般的巴掌裹挟着冷风,毫不留情地劈了过来。

“啪!”

脆响在冷空气中格外刺耳。林渊只觉左颊先是一麻,随即火辣辣地烧灼起来,鼻腔一酸,温热的液体涌出,腥甜气息弥漫。他瘦小的身体被这力道带得踉跄后退,脚下在冰面上一滑,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眼前瞬间炸开无数金星,耳边嗡嗡作响。

“快、快跑!是渊少爷!”胖童打完了才彻底清醒,意识到闯了祸,尖叫声变了调。七个灰袄孩童顿时如受惊的麻雀,一哄而散,顷刻间消失在枯柳林和院墙拐角。

雪地重归寂静,只剩下冷风呼啸。林渊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滑落,一滴,两滴,在他素白色的锦袍前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他死死咬住牙关,小手攥紧了身旁半融的雪块,寒意刺骨,却比不上心里的屈辱和愤怒。林家男儿流血不流泪——这句他尚不能完全理解的话,此刻却成了支撑他不哭出来的唯一信念。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带着轻微的颤抖,轻轻覆上了他疼痛的额头。

林渊费力地睁开被血糊住些许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那片在雪光映照下若隐若现的暗红斑纹。胎记少女不知何时跪坐到了他身侧,她冻得发青的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抿着唇,眼神专注。她颤抖着,用冻裂的手指,艰难地撕扯自己本就单薄的旧衣下摆。“刺啦”一声,扯下一条不算干净的布条。

然后,她抓起一捧干净的白雪,用布条仔细裹好,做成一个简陋的冰包,轻轻按在他迅速肿胀起来的左颊颧骨上。冰冷的刺激让他浑身一颤,但紧随而来的镇痛感又让他松了口气。融化的雪水混着他脸上的血污,一道滑落脖颈,浸湿衣领。她却仿佛没看见,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更换着手中渐融的雪团,动作笨拙却认真,直到他鼻间汹涌的血流渐渐止住,只剩些许余痛。

“疼……”或许是这小心翼翼的对待瓦解了心防,林渊终于从牙缝里漏出一丝带着哭腔的呜咽。

少女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忽然将另一只同样冰凉的小手直接贴上他淤青的额角。下一瞬,一股微弱却异常温和纯净的灵气,自她指尖溢出,如同冬日冻土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泉,轻轻拂过伤处。那尖锐的刺痛,竟奇迹般地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缓的清凉。

林渊怔住了,忘了哭泣,只呆呆望着她。胎记之下,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未被污染过的山涧。她还那么小,眼神里却有种早熟的沉静。

未等他回神,半块尚带体温的糕点抵到了他嘴边。是豆沙馅的,甜香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血腥气钻入鼻腔。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咬住,却看见少女从自己怀中最贴近心口的内袋里,掏出了另一块用干净帕子包着、保存完好的糕点——原来,她一直将最后的口粮藏在最温暖的地方。

“你……”林渊哽住了,心里堵得发慌。他伸出手,抓住她冻得发紫、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想把那半块糕点推回去。

少女却坚定地摇摇头,甚至掰开他攥着糕点的手,将那块完整的豆沙糕塞进他掌心。然后,她用指尖蘸了点豆沙馅,在他染血的衣袖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朵五个瓣的小花。

画完,她先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抬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结痂的鼻尖,嘴唇翕动,发出两个极轻的音节:

“哥……哥。”

远处,杂沓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由远及近,是三叔林震川的声音:“渊儿!瑶儿!你们在哪儿?怎么回事——!”

林渊最后记得的画面,是少女迅速将那条染血的布条藏进自己袖中,然后抬起脸。冬日惨淡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落在她侧脸,那块暗红色的胎记边缘,似乎掠过一线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金色流光,转瞬即逝。

那年隆冬空气里残留的桂花香,混合着后来敷伤药草的清苦,以及冰雪干净凛冽的气息,无声地缠绕进两个孩子的命运里,成了贯穿彼此一生最初也最深的羁绊。

自此,林渊苍白而艰辛的修炼生活中,除了对力量的渴求,对父母的思念,悄然多了一抹沉静的、属于雪地胎记与豆沙甜香的暖色。

岁月流转。

暮春的雨丝,润物无声,将林家老宅的黛瓦与飞檐染上一层莹莹的湿绿。十五岁的林婉,依旧独坐于东院那棵千年古松下。玄纱斗笠边缘缀着的细小银铃,在带着雨气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却奇异得不发出半点声响,仿佛连风经过她身旁时,都自觉噤声。

她纤细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一枚温润的玉佩。玉佩质地并非顶级,但雕工古朴,正面是流云遮月的图案,背面则刻着两行小字:“天赐云霞半遮面,不叫人间见真颜”。经年累月的摩挲,字迹边缘已变得光滑发亮。

许多年前那个雪夜之后不久,鼻青脸肿尚未完全消退的林渊,曾在一个傍晚,偷偷揣着这枚玉佩,笨拙地翻过她小院的矮窗。

琉璃灯温暖的光晕里,他额角结痂的伤口在光影下微微凸起,像一只停驻的、笨拙的蝴蝶。

“婉儿你看!”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在她面前摊开掌心。那枚青玉在烛火下流转着柔和而内敛的霞光,并不耀眼,却莫名让人觉得心安。“我……我求了爷爷好久!他说这是‘遮天玉’,不是多厉害的法宝,但戴着它,能蕴养肌肤,调和气血,最重要的是……嗯……”他挠挠头,组织着语言,“爷爷说,长期佩戴,能慢慢淡化一些印记的色泽,而且它自带一层很淡的灵光屏障,那些坏家伙……就、就瞧不真切啦!”

年仅五岁的林婉,依旧习惯性地蜷缩在床角阴影里,闻言,怯生生地抬起眼睛。当玉佩的霞光映入她眼眸时,奇异的是,她左颊那块暗红胎记的边缘,竟也随之泛起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纹路,一闪而逝。

她伸出冰凉的小手,接过尚且带着少年体温的玉佩。

“还、还有!”林渊见她接过,更加兴奋,指着玉佩正面的云纹,“你看这云纹,像不像……像不像你……”他卡住了,脸憋得有点红,不知道该不该直接提“胎记”二字。急中生智,他想起爷爷教他认字时讲过的神话,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拍得自己龇牙咧嘴),“像不像凤凰浴火时,翅膀边缘的那圈神纹!对!就是凤凰!最高贵、最厉害的凤凰!”凤凰,已是他贫瘠认知里,所能想到的最美好、最强大的象征。

窗外,夜风寒凉,积雪压断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而在静谧温暖的室内,躺在小女孩掌心那枚看似普通的“遮天玉”,第一次,由内而外地,泛起了真正温润而持续的微光,轻轻笼罩住她小小的手掌,和她低垂的、带着胎记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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