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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鹭书院的清晨,是被清越的钟声唤醒的。

钟声来自听涛阁顶层的铜钟,每日寅末准时敲响,声波荡开凝滞的寒气,催促着整座书院从沉睡中苏醒。生徒们前往各自讲堂,书童杂役也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洛舟——或者说,顶着“洛舟”之名的梧舟,早已习惯了这种节奏。他拿着比人还高的长柄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从听涛阁一层最边角的书架开始,拂去积攒了一夜的浮尘。动作标准而沉默,低垂的眼睑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完全是一个木讷、勤恳、且毫不起眼的底层书童模样。

他在这里已近半月。每日重复着同样的洒扫工作,接触最多的除了灰尘,便是那些沉默的书籍,以及偶尔来查阅典籍的先生或高年级生徒。他谨记江晏的叮嘱:多看,多听,少问,不惹事。

但这座听涛阁,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阁藏浩瀚,除了明面上的经史子集,还有一些存放于特定区域、需特别权限才能调阅的“秘藏”。洛舟曾远远见过一次,是一位身着暗紫色云纹长袍、气度不凡的中年讲书,手持一枚特制的象牙令牌,才得以进入五楼西侧那扇终日紧锁的“珍本阁”。

他也留意到,有些生徒,并非全然醉心诗书。他们三三两两聚在阁内偏僻的角落,或假意翻书,低声交谈,内容有时是某位讲书的背景喜好,有时是朝中某部堂官员的升降传闻,甚至偶尔会飘来“北境”“军饷”“圣后”之类的敏感字眼,声音极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与试探。

洛舟总是适时地低头,掸子扫过他们脚边的地面,仿佛聋子哑巴。

然而,暗流不会因为他的回避而停歇。

冲突发生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阳光难得透亮,透过听涛阁高高的菱花窗,在光滑如镜的乌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洛舟正埋头擦拭一排存放地方志的书架底层。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随即是书籍落地的闷响。

他动作一顿,没有立刻抬头,只借着书架缝隙,悄然望去。

争执的是两名年轻生徒。一人身穿宝蓝织锦箭袖袍,头戴玉冠,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骄矜,正是礼部侍郎之子,郑允。另一人则着石青色素面棉袍,身形略瘦,眉目间有种疏朗之气,是已故威远将军的遗孤,名叫周骁。

此刻,周骁脚下躺着一本摊开的《北疆风物考》,封面沾了些灰尘。他脸色微红,嘴唇紧抿,盯着对面的郑允。郑允则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身边还站着两个同样衣着华贵的跟班。

“周兄,何必动气?”郑允慢悠悠道,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排书架的人听见,“不过是一本书罢了,捡起来便是。还是说,周兄睹物思人,想起了令尊当年在北疆的‘丰功伟绩’,心中郁结?”

“郑允,你嘴巴放干净点!”周骁拳头握紧,声音里压着怒火,“我父亲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容不得你在此妄加讥讽!”

“捐躯?”郑允挑眉,嗤笑一声,“是啊,威远将军确是捐躯了,只是这‘捐’得是否有些……不明不白?听说当年那场败仗,至今兵部卷宗里还有疑点呢。哦,对了,周兄如今在书院,想必也是立志继承父业,将来好去北疆‘一雪前耻’?只是不知,如今北境是贺连城贺将军说了算,周兄去了,是听贺将军的,还是……另有一番打算?”

这话语恶毒至极,不仅诋毁周骁亡父,更暗指周骁可能与北境大将贺连城有牵连,甚至心怀异志。周围几个正在看书或假装看书的生徒,都停下了动作,神色各异地看着这边。

周骁气得浑身发抖,眼中几乎喷出火来,猛地踏前一步:“郑允!你——”

“吵什么!”一声低沉的喝斥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转头,只见一位身穿深蓝儒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老者走了过来。正是负责听涛阁日常事务的司阁博士,姓严,以治学严谨、不苟言笑着称。

郑允立刻收敛了讥笑,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情,拱手道:“严博士,学生与周兄只是对书中一处记载略有分歧,言语激动了些,惊扰博士,实在不该。”

周骁胸膛起伏,狠狠瞪了郑允一眼,也勉强行礼,却没说话。

严博士目光扫过地上的书,又看了看两人,眼神锐利。“书院清静之地,听涛阁更是藏经纳典之所,岂容喧哗争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郑允,周骁,你二人身为书院生徒,当以修身为要,口舌之争,最是无益。今日之事,各自抄写《弟子规》十遍,明日交到我处。再有下次,定按院规处置!”

“是,学生知错。”郑允从善如流。

周骁咬了咬牙,也低声道:“学生遵命。”

严博士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周围看热闹的人见没了戏看,也纷纷散开,只是投向周骁的目光,多了些同情,或是更深的审视。

郑允弯下腰,亲自将那本《北疆风物考》捡起,拍了拍灰尘,递还给周骁,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周兄,书还你。方才是我失言了,周兄大人大量,莫要介怀。” 说完,带着两个跟班,施施然走了。

周骁接过书,手指捏得书脊微微发白。他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洛舟收回目光,继续擦拭书架,仿佛对刚才的一切毫无所觉。但他心中却波澜暗涌。

郑允的挑衅,绝非简单的口角。那番话里,信息量极大。提及周骁亡父的败仗疑点,提及北境贺连城,更暗示周骁可能“另有一番打算”……这是在公开场合,给周骁贴上“可疑”的标签。结合近来京中暗流与北境异动,这更像是一种有目的的试探或打压。

周骁,威远将军遗孤,将门之后,天然可能亲近边军,甚至可能与贺连城有旧。在如今微妙的时局下,他这样的人,恐怕早已被某些势力盯上,成了需要“特别关注”甚至“提前清除”的对象。

而听涛阁,这个看似远离尘嚣的书海,实则已成各方势力暗中角力、传递信息、乃至互相试探的场所。郑允背后是谁?严博士的出现是恰好路过,还是有意为之?那些旁观的生徒里,又有多少双别有用心的眼睛?

洛舟感到一阵寒意。他原以为躲进书院,便能暂时避开“朱痕”的锋芒和律阴司的是非。现在看来,这里的水,只怕更深,更浑。

他想起江晏的嘱咐:留心任何可能与“玲珑局”、“鲛人泪”或是无字帖有关的蛛丝马迹。眼下这看似寻常的学子冲突,背后是否也隐藏着那些更黑暗线索的一角?

傍晚,洒扫结束。洛舟跟着其他杂役,默默离开听涛阁。走过连接阁楼与后面杂役院落的回廊时,他脚步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

回廊一侧的墙壁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靠近拐角、一处光线昏暗的墙根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反光。

他趁无人注意,快速弯腰,将那东西拾起,拢入袖中。

回到狭窄潮湿的杂役通铺房间,同屋的其他人都已疲惫睡下,鼾声起伏。洛舟蜷缩在自己最角落的铺位上,就着窗外透入的、远处讲堂的微弱灯火,悄悄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的,是一枚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玉环碎片。玉质普通,呈灰白色,边缘断裂处很新,像是刚摔碎不久。碎片内侧,似乎刻着极细微的纹路。

洛舟用指尖小心摩挲。那纹路……不是常见的花鸟或吉祥图案,而是一组极其细密、排列奇特的短线和小点,组合方式隐隐有些眼熟。

他闭上眼,仔细回忆。在哪里见过?是那几页旧纸上,关于“玲珑局”部件的一些符文注释?还是……

他猛地想起,在红酥手那枚乌金色金属小管的接口附近,那些几乎难以辨认的纹路,似乎与这玉环碎片上的刻痕,有某种神似的气息?虽然材质、大小、用途截然不同,但那细密、非装饰性的排列方式,透着一种类似的、精密而古老的味道。

这玉环碎片,是从哪里来的?听涛阁内?还是争执的郑允或周骁身上掉落的?

如果是后者,那是否意味着,这些书院中的权贵子弟,甚至他们背后的家族,也与“玲珑局”的遗物或秘密,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牵连?

洛舟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将玉环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这白鹭书院,果然不简单。而他这个冒名的书童,就像无意间闯入蛛网的飞虫,四周皆是若隐若现的丝线,每一条,都可能通向未知的险境,也可能……指向最终的真相。

他需要更小心,也需要更敏锐。郑允与周骁的冲突,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这片意外的玉环碎片,会是解开某个谜团的关键吗?

夜色渐深,洛舟将碎片藏好,合上眼睛。听涛阁外,寒风掠过屋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座看似平静的书院,吟唱着不祥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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