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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13级台阶

我数过无数次。

从一楼到七楼,我的蜗居所在,每一层的阶梯都是十二级。水泥台阶,边缘被经年累月的鞋底磨出圆钝的弧度,白灰刷的台阶编号斑斑驳驳,从“1”到“12”,刻板而准确。闭着眼睛,凭肌肉记忆和那特有的、混合着尘土与陈旧石灰的气味,我也能准确无误地走完这段路程,尤其是在加班到凌晨、魂儿都像被抽干的深夜。

所以,当我在某个同样疲乏欲死的午夜,脚底下传来与预期不符的触感时,混沌的大脑像是被冰水浇了个激灵。

第十三下。

不是错觉。脚掌落下时,多了一段虚空,然后才是比前面都略高、略陡的硬实接触。我僵在那里,抬起的脚忘了收回。声控灯在我僵立几秒后熄灭,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泼满了楼梯间,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标识,在下方拐角处散着惨淡的光,勉强勾勒出脚下台阶模糊的轮廓。

我猛地退了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耳朵里嗡嗡作响。灯又亮了,惨白的光线下,楼梯清晰无误地向上延伸。一、二、三……我哆嗦着嘴唇,无声地数。数到第十二级,是熟悉的、转角平台的那扇锈蚀铁门。本该到此为止。

但现在,就在第十二级之上,凭空多出了一级。

第十三阶。

它就在那里,材质与周围的水泥台阶别无二致,只是颜色似乎更新一些,也更平整,没有磨损的痕迹,像一个生硬的、蹩脚的补丁,贴在原本完整有序的序列末端。台阶侧面,本该空白的地方,有一个淡淡的刻痕。不是数字。像是一个潦草的符号,又或者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划痕。

荒谬感冲淡了最初的寒意。也许是太累了,眼花了。我用力眨了眨眼,再数。还是十三。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回荡。远处隐约传来城市夜间的嗡鸣,更衬得此地诡异的安静。

我该绕过去。或者,退回楼下,等一会儿再来?可双腿像灌了铅,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病态好奇的黏着力,把我钉在原地。脑子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别碰它。但另一个更大声的、来自连日加班烦躁和某种破罐破摔的冲动在怂恿:数错了,肯定是数错了。证明它。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慢慢靠近那第十三阶的表面。

冰凉。真实的、粗糙的水泥质感。

几乎是同时,头顶的声控灯再次熄灭。这一次,黑暗降临得格外彻底,连那点安全出口的绿光也消失了。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我慌忙用脚跺地,咳嗽,没有反应。黑暗有了重量,压在我的眼皮上,塞满我的口鼻。

慌乱中,我向前迈了一步,想抓住楼梯扶手。

脚落下的地方,正是第十三阶。

没有踩到实地的踏实感,而是一种失重的、向下滑坠的错觉,仿佛那级台阶是个活板门,瞬间洞开。黑暗旋转、拉扯,耳边是尖锐的、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嘶鸣,又或者是我的惨叫?分不清了。时间和空间感被拧成了一团乱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坠落感戛然而止。

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骨头像是散架后又胡乱拼凑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我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眼前渐渐有了光,不是声控灯的白炽光,而是一种黯淡的、均匀的、仿佛从墙壁和天花板自身渗出来的灰白光线。

我抬起头。

还是楼梯间。一模一样的布局,一模一样的墙壁颜色,甚至连墙面上那个幼稚的卡通涂鸦(不知哪个孩子留下的)都在同样的位置。铁门,锈蚀的痕迹分毫不差。

但有什么地方,彻底错了。

首先是气味。那股熟悉的尘土石灰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类似旧纸堆和静止多年积水混合的沉闷气息,带着一股隐隐的甜腥。然后是声音。绝对的寂静。没有管道偶尔的呜咽,没有邻居家电视的微弱声响,没有楼下马路上任何车辆经过的声音。一种被抽真空了的、令人心悸的绝对安静。

我挣扎着爬起来,腿软得厉害,靠着墙才勉强站稳。心脏跳得又快又乱,撞得肋骨生疼。我向下望去,楼梯盘旋延伸,消失在黯淡的光晕里。向上看,亦然。

得离开这里。必须离开。

我踉跄着冲向那扇铁门,用力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不是锁住的感觉,而是像焊死了一样,与门框浑然一体。我又冲向通往我家方向的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跑。一步,两步……我强迫自己不去数,但身体的本能仍在计数。十二。又是十二级。但这一次,没有第十三阶。本该是第十三阶的地方,是坚实的墙壁,或者说是空间的尽头,一片朦胧的、无法透视的灰暗。

我发了疯似的在七层楼之间上下奔跑,拍打每一扇看起来熟悉的门(它们都紧闭着,毫无回应),检查每一个角落。一切都和我的公寓楼结构一致,却又处处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墙壁的触感过于光滑冰冷,消防栓的玻璃罩后面空无一物,那些熟悉的广告传单、物业通知,全都消失不见,墙面干净得像从未被使用过。

绝望开始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我瘫坐在四楼通往五楼的楼梯拐角,头埋在膝盖里,试图整理这破碎的逻辑。那第十三阶是媒介,是门。我踏上去,被送到了这里——一个精确复制了我所住公寓楼梯间结构,却剔除了所有“生命痕迹”和“出口可能”的地方。

就在我几乎被这绝望的认知压垮时,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部。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低语,混杂着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喘息。它不成语句,只是一些破碎的音节,像生锈的齿轮在空转。

“……阶……通……来处……”

“……唯……换……可归……”

我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没有人。但那声音还在继续,时断时续,直接回响在我的颅腔内。

“……说服……予……脸……”

“……彼脸……汝脸……彼归……汝归……”

脸?交换脸?

荒谬绝伦。可在这绝对异常的环境里,这荒谬的低语却成了唯一的、带着某种规则意味的线索。它似乎不是针对我说的,而像是这个空间本身的“背景噪音”,只是恰好被我接收到,或者我的闯入激活了它。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琢磨这些破碎的词语。“阶”显然指那第十三阶。“来处”是现实。“归”是回去。“换”是方法。“脸”……是媒介?是代价?

“说服……予……脸”。说服谁?给予谁脸?我的脸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温热的、真实的皮肤触感。用这个,去换离开的门票?换给谁?

就在这时,我第一次“遇见”了他们。

拖沓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缓慢、均匀,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节奏感。我屏住呼吸,悄悄挪到楼梯扶手边,向下望去。

一个身影正从三楼的转角走上来。穿着普通的深蓝色工装裤和一件灰色的夹克,身形中等,略有些驼背。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测量距离,头低垂着。

当他走到我能看清他上半身的位置时,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他没有脸。

脖颈之上,本该是五官分布的地方,是一片平滑的、与周围皮肤完全一致的、没有任何起伏的空白。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耳朵。就像用一块同色的橡皮泥,敷衍地抹平了所有特征。那不是面具,那空白与脖颈的皮肤浑然一体,甚至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能看见那片“脸皮”下喉结部位的微微起伏。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停下了脚步。那片光滑的空白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没有目光,但我能感觉到一种“注视”,一种空洞的、冰冷的感知落在我身上,穿透了楼梯扶手的间隙,钉在我脸上。我的呼吸停滞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他“看”了我几秒钟——或许更久,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标尺——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臂,指向我,又指了指他自己的那片空白。

一个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示意。

然后,他放下了手,继续以那种缓慢、拖沓、无声的步调(我这时才意识到,刚才听到的脚步声似乎只是我的幻觉或这个空间扭曲的声响),向上走去,消失在五楼的楼梯口。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敢大口喘气,肺部火辣辣地疼。那是什么东西?那些低语里提到的“说服”对象,就是这样的……无面者?

恐慌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种更深的麻木取代。饥饿和干渴开始真切地折磨我。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食物和水源。时间在灰白的光线下缓慢流淌,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我试过寻找窗户,但那些窗框外只有凝滞的、均匀的灰白色虚空,没有景色,没有日夜。

我遇到了更多的无面者。

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女人”,长时间伫立在二楼平台,面朝窗外那片虚空,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诡异的雕塑。一个身材矮小的“孩童”身影,偶尔会在高层楼梯的缝隙间一闪而过,速度快得不似人形。还有一个总是徘徊在一楼到二楼之间的高大身影,穿着类似保安的制服,步伐沉重。

他们彼此之间似乎从不交流,只是在这个无尽的楼梯迷宫中按照各自的模式游荡、停留。每个人都顶着一张令人不安的空白。我开始观察他们,试图找出区别。除了衣着和体型,他们的“行为模式”似乎也略有不同。那个“女人”总是静止;那个“保安”总是在巡逻;而那个“孩童”则充满不可预测的闪现。

我需要水。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压过了恐惧。嘴唇干裂,喉咙冒烟。我再次下到一楼,那个“保安”不在附近。我疯了一样尝试拧动每一扇门把手,捶打墙壁,甚至用指甲去抠墙缝,渴望着也许能发现水管或者别的什么。

一无所获。就在我近乎绝望时,我注意到一楼拐角的地面上,有一小片颜色略深的痕迹。我蹲下身,用手指触摸——是潮湿的!非常微弱,但确实是湿气。痕迹来自墙壁与地面相接的缝隙。

我像发现宝藏的乞丐,趴在地上,用干裂的嘴唇去触碰那片潮湿的墙面。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冲进口腔,不是水的清冽,而是带着铁锈和某种腐败植物的腥味,但至少是液体。我贪婪地吮吸着,直到那片墙面恢复干燥。

这微小的“发现”给了我一丝畸形的希望。这个空间并非完全“死寂”,它有它扭曲的“资源”。但这也意味着,如果找不到出路,我将不得不依赖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生存下去,直到变成……变成他们那样吗?

那些游荡的无面者,是不是也曾是像我一样的闯入者,最终在绝望和这诡异环境的侵蚀下,失去了自己的脸,失去了自我,变成了空白的游魂?

我必须离开。必须。

那些破碎的低语再次在我意识中浮现:“……说服……予……脸……”

规则越来越清晰了:我必须找到一个无面者,说服他,把我的脸“给”他,以此换取他的脸,或者换取离开的资格。

可是,怎么“给”?“说服”又是什么意思?对一个没有感官、没有表情、似乎也没有思维(至少没有正常人类思维)的空白存在,如何沟通?如何交易?

而且,这个“交换”真的只是表面的吗?给了脸,我还有什么?一张空白?那我还算是我吗?

无尽的疑问和恐惧在脑中盘旋。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需要选择一个目标。一个看起来最弱小的、最没有威胁的、或许还残留着些许“可沟通性”的目标。

我开始系统地观察。那个“保安”太高大,步伐中有一种机械的压迫感,排除。那个“女人”太静止,仿佛已经与这个空间融为一体,可能早已没有反应。那个“孩童”太飘忽,难以捉摸。

最终,我锁定了一个总是蜷缩在六楼到七楼之间转角平台上的身影。

他几乎成了那个平台的一部分。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式工装外套,身形瘦小佝偻,大部分时间都背对着楼梯,面朝墙角,双手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他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偶尔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起伏(或者只是光影的错觉),我会以为那是一堆被丢弃的旧衣服。

他散发出的是一种极致的“无害”和“消亡”的气息。不像其他无面者至少还有些“行动”,他更像是在等待最终的溶解。这让我觉得,或许他残留的“意识”或“抵抗”最弱,最容易接受我这荒谬的提议,或者,最容易被我单方面的“说服”所影响。

我在离他几级台阶远的地方观察了很久。他没有对我的存在表现出任何反应,哪怕我故意发出一点声响。他只是蜷缩在那里,面对着墙壁的空白,仿佛那就是他整个宇宙的边界。

是时候了。

我深吸一口气(尽管空气沉闷),慢慢地、一步一顿地走上最后几级台阶,来到平台。我站在他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旧报纸和尘埃的味道。

“你……”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在这个绝对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你想离开这里吗?”

没有反应。连那微乎其微的呼吸起伏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我知道怎么离开。”我继续说,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但需要……合作。你需要一张脸,才能通过那级台阶。我……我可以把我的脸给你。”

我死死盯着他那片光滑的后脑勺。仍然没有动静。

“你拿着我的脸,就能回去了。回到……有光,有声音,有其他活人的地方。不再是独自一人困在这里。”我试图让声音带上蛊惑的色彩,尽管它抖得厉害,“你只需要……把你的脸给我。暂时给我。我帮你……先过去看看。离开这里的机会。”

沉默。令人发疯的沉默。只有我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就在我以为自己彻底判断失误,这个存在或许早已失去了一切感知和反应能力时,他动了。

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开始艰难运转。抱着膝盖的手臂松开了。佝偻的背部开始一点点挺直(尽管依旧弯曲)。然后,他开始了转身的动作。

那不是人类流畅的转身。他的身体像是由一个个离散的片段组成,一节一节地、僵硬地扭动。先是肩膀,然后是躯干,最后是那个顶着空白的头颅。

那片平滑的、没有任何特征的空白,完全对准了我。

依然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但我却感到一种被彻底“凝视”的感觉。不是恶意,也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的“注意”,仿佛我只是一个被纳入观察范围的物体。

然后,他点了点头。

幅度很小,很轻微,慢得像是电影慢镜头,但确实是一个点头的动作。

狂喜瞬间淹没了我,几乎冲垮了理智和残存的警惕。成功了!这么简单!他甚至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没有讨价还价!这交易顺利得近乎诡异,但被巨大希望冲昏头脑的我,自动忽略了所有不祥的预感。

“好……好!那……我们怎么……交换?”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手臂。那只手枯瘦,皮肤是同样的灰白色,指关节粗大突出。他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我的脸。

然后,那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从指向我,移向他自己的脖颈上方那片空白。

意思明确得残酷。

我该怎么做?用手撕下自己的脸吗?这荒谬的念头让我胃部抽搐。但就在我不知所措时,异变发生了。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不是由外而内的热度,而是一种奇怪的、由内而外的麻痒和灼烧感,仿佛皮肤下面的肌肉、脂肪、骨骼都在轻微地、难以察觉地移位、重组,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游走。不疼,但那种感觉恶心至极。

与此同时,对面的无面老者,他脖颈以上的那片空白区域,空气开始扭曲、波动,仿佛水面投入了石子。渐渐地,模糊的轮廓从那片空白中浮现。

先是眉毛的线条,然后是眼窝的凹陷,鼻梁的隆起,嘴唇的弧度……

就像一副拙劣的、正在绘制中的肖像,我的五官,一点一点,被“复制”到了他那张原本空白的“脸”上。只是,那张新出现的“脸”依旧保持着灰白的底色,毫无血色,像一张精心制作但尚未上色的石膏面具,僵硬地贴在他的头颅上。但它确确实实是我的模样,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包括我左眉梢那道小时候留下的细微疤痕。

而我脸上的灼热麻痒感在达到某个顶点后,骤然冷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感。不是物理上的缺失(我抬手摸去,皮肤、骨骼的轮廓似乎还在),而是一种心理上、存在意义上的剥离感。仿佛有某种与“我”紧密相连的、无形的实质被抽走了,留下一个轻飘飘的壳。

交换……就这样完成了?

对面的“老者”——现在顶着我脸的老者——慢慢地站了起来。动作依旧僵硬缓慢,但比之前似乎顺畅了一点点。他穿着那身破旧的工装,顶着我年轻(至少相对他身形而言)的脸,这画面诡异荒诞到令人头皮发麻,胃部翻腾。他再次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用一种比之前稍微快了一点的、但仍然异于常人的步态,向楼下走去。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顶着我的脸,一步步走下台阶,消失在拐角。这就……结束了?我换到了什么?我摸着自己的脸,又茫然地环顾四周毫无变化的环境。台阶呢?回去的第十三阶呢?规则里说的“彼脸……汝脸……彼归……汝归”,我拿到了他的“脸”(空白?),那我该怎么“归”?

恐慌再次升起,比之前更甚。难道我被骗了?他只是拿走了我的脸,而我却被困在了这里,连原本的脸都没了?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瞬间,脚下猛地一空!

又是那种熟悉的失重滑坠感,但比来时短暂得多,也轻微得多,像是一步踏空后又立刻被拽回。眼前的光线剧烈闪烁、扭曲,灰白与黑暗混乱地交织。耳边响起短暂的、高频率的嘶鸣。

后背重重撞上硬物,疼痛让我闷哼一声。

声控灯“啪”地亮了。刺眼的白炽光。

我急促地喘息着,瞪大了眼睛。熟悉的、带着尘味的空气涌入肺中。楼下传来隐约的、断断续续的电视对白声。隔壁不知道哪家水管发出轻微的“嘀嗒”声。远处有汽车驶过的模糊噪音。

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将残余的恐惧和疑虑冲得七零八落。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身上撞击的疼痛和剧烈的头晕,跌跌撞撞冲上最后几级台阶,扑向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春联的防盗门。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对准,“咔哒”一声,门开了。

我闪身进去,“砰”地一声用尽全力关上门,反锁,又拉上门链。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滑坐在地上,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悲伤,是极致的、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庆幸。结束了。那场冰冷、寂静、充满无面空白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脸上那种空洞感还在,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是惊吓过度的后遗症。我回来了,回到了有温度、有声音、有气味的世界,这才是最重要的。我艰难地爬起来,腿还是软的,扶着墙走向洗手间。我需要洗把脸,用真实的水流冲刷掉那个世界的晦气,然后在镜子里好好看看自己,确认一切真的恢复了正常。

洗手间的灯是暖黄色的,很柔和。我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出。我把手伸到水流下,那真实的、带着氯气味道的清凉触感让我几乎呻吟出声。我捧起水,用力扑在脸上,一遍又一遍。水流顺着下巴滴落,打湿了衣领。

好了,现在,看看自己。

我抬起头,看向洗手池上方那面镜子。

镜子里,是我。熟悉的,看了二十多年的脸。因为疲惫和惊吓而显得苍白的脸色,眼周有着明显的阴影和血丝,头发被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嘴唇有些干裂。

是我。没错。

我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几乎要瘫软。我对着镜子,试图挤出一个安慰性的、劫后余生的笑容,尽管那笑容虚弱而勉强。

就在我的视线准备移开,去拿毛巾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镜中的影像,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不是我的动作导致的,更像是画面本身产生了微弱的涟漪。

我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镜子。

镜中的“我”也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是我同样的惊疑不定。

我屏住呼吸,凑近镜子,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镜面。暖黄的灯光下,我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我仔细地看着每一个细节: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颊的轮廓……

起初,一切似乎都正常。但当我凝神细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协调感,像水底慢慢浮起的杂质,开始显现。

首先是左眼眼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那里的皮肤,似乎比右边对称的位置……松弛了那么一点点。不是明显的皱纹,而是一种质感上的差异,仿佛下面的支撑略微流失了,颜色也似乎暗沉了一微不可察的色调,像是有一小块极淡的、不规则的阴影沉淀在那里。

我眨了眨眼,那细微的异样感没有消失。我用手指轻轻按压那里,触感……似乎也略有不同,比周围的皮肤稍微粗糙一点,干燥一点。

不,不是错觉。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镜子上,呼吸在镜面蒙起一小团白雾。

变化在进行。缓慢,肉眼几乎无法追踪其过程,但如果你持续地、一动不动地凝视,就能察觉到那种令人血液冻结的“进行时”。

左眼角那细微的松弛感和暗沉,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外蔓延、加深。非常慢,慢得像钟表时针的移动,但确实在动。原本清晰的、属于年轻人的眼角皮肤纹理,正被一种更粗、更干燥、更缺乏弹性的纹理所替代。那纹理……像树皮,像陈旧纸张的褶皱,像……像那个无面老者枯瘦手背上的皮肤!

不仅仅是眼角。我的脸颊,靠近颧骨的位置,皮肤正失去那种年轻肌肤特有的、微弱的光泽和饱满感,变得略微扁平、松弛,毛孔似乎也在以难以察觉的方式变得明显。下巴的线条,原本清晰利落,此刻正发生着极其细微的、但方向明确的改变——它在变得略方,略钝,下颌骨的轮廓似乎正在被一种更厚重的感觉所覆盖。

这不是我的脸!

不,这仍然是我的脸,但正有另一种面貌,另一种存在的印记,像滴入清水中的浓墨,从内部、从每一个细胞的层面,一点点渗透出来,覆盖、修改、取代。是那张空白之下隐藏的脸!是那个老者的脸,正通过某种诡异的交换,在我自己的脸上复现!

“不……不!”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嘶哑的、不像人声的低吼。

我猛地抬手,用指甲用力抓挠左眼角那片感觉异常的区域。疼痛传来,皮肤被划出红痕,但镜中的变化没有停止。甚至,在我抓挠之后,那片区域的“老化”迹象似乎更加明显了,红痕周围,皮肤的异样质感扩散得更快了。仿佛我的触碰、我的抗拒,反而加速了某种“融合”或“覆盖”的进程。

极致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我颤抖着,用双手捂住脸,不敢再看镜子。但手指传来的触感也在变化!指腹下的皮肤,正在失去光滑和弹性,变得有些……涩。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虚弱感袭击了我。不是精神上的疲惫,而是生理上的、实实在在的力竭。仿佛全身的力气被一个无形的泵瞬间抽走了大半。心脏猛地一沉,传来一阵空洞的、沉闷的钝痛,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眼前发黑,金星乱冒。我腿一软,膝盖狠狠磕在瓷砖地板上,钻心的疼痛让我闷哼一声,差点晕过去。

我勉强用手撑住洗手池边缘,不让自己完全倒下。镜中的“我”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但那张脸……那张脸已经和我几分钟前看到的不同了。变化在加速。左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蔓延到了太阳穴。脸颊的松弛更加明显,甚至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浅浅法令纹痕迹。整张脸的肤色,正在失去年轻的红润和光泽,转向一种不健康的、黯淡的灰黄。

而那双眼睛——镜中我的眼睛——里面的神采正在迅速黯淡、浑浊。惊恐依旧存在,但那惊恐之上,正覆盖上一层越来越浓的、属于老者的麻木、阴郁,还有一种……冰冷的观察感。

“交换……不只是脸……”

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从耳朵传来。它直接在我大脑的沟壑深处、在我的意识核心震颤响起。冰冷,粘腻,带着一种多年未曾开口般的沙哑滞涩,和一种非人的、毫无波动的平静。像是生锈的铁片在刮擦玻璃,又像是尘土从古老的梁木上簌簌落下。

是那个老者的声音!不,不完全是。那声音里混杂着我自己的音色,但我的音色正被一点点吞噬、覆盖、扭曲。

镜子里,我的嘴唇没有动,但那个混合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继续在我颅内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你以为……只是换一张皮?……”

又是一阵更猛烈的虚弱感和心悸。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费力,仿佛空气稀薄。头晕目眩,视野严重狭窄,边缘发黑。这不是恐惧导致的生理反应,这是……生命力在流逝!被强行、粗暴地从我身体里抽离!流向哪里?流向那个已经顶着我最初的脸、离开镜像世界的老者?还是流向此刻正与我面容、身体逐渐融合的、他真正的本质?

镜中的影像,那张正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苍老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没有任何愉悦或情感的成分,那更像是一个被无形的线操纵着、机械地完成的肌肉拉动,充满了非人的诡异。

“……谢谢……”

那声音贴着我的思维皮层滑过,带着一种彻底占有后的、令人作呕的餍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嘲弄。

“……你的脸,很好用。”

镜子里,“我”的眼睛——那里面的“我”正在加速消逝——直勾勾地“看”着我。不,不是看着我,是透过我的眼睛,看着我内部正在被取代的那个存在。

强烈的眩晕和心脏的揪痛再次袭来。我感到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紧、干燥、瘙痒,关节发出细微的、像是生锈门轴转动般的酸响,那是年轻身体绝不该有的声音。我能感觉到肌肉在萎缩,力量在流失,甚至连维持站立都变得无比艰难。

我瘫倒在地,瓷砖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物直刺骨髓。我蜷缩起来,徒劳地想要保住体内正在迅速消散的温暖和活力。视线模糊、摇晃,只能勉强看到镜子方向那团晃动的、扭曲的影像——那正在变成老者的“我”。

“……我等待……太久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要沉入我意识的最深处,与我的思维、记忆、乃至最本能的反应彻底混合、同化。

“……一个完整的、新鲜的‘锚点’……”

锚点?什么意思?我是他回归现实的“锚点”?不,不仅仅是回归……他不仅仅是要出来,他是要……取代!彻底取代我的一切!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时间,我的生命,我的“存在”本身!

极致的绝望和冰冷包裹了我。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动,手指只能微弱地抽搐。视野彻底黑下去的前一瞬,我仿佛看到镜中的“我”,彻底完成了转变。

一张完全陌生的、苍老枯槁的脸,布满深刻的皱纹和老年斑,皮肤松垮灰黄,眼窝深陷,眼神浑浊而空洞,却又在最深处闪烁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非人的平静。那张脸,穿着我今晚出门时穿的衣服,站在我的洗手间里,用我的姿势(或者说,用那具正在变成他的躯体的姿势)站立着。

然后,那个声音,带着终结的、彻底占有的意味,轻轻落下,像最后一片尘埃盖棺:

“……终于能……”

“……彻底取代你了。”

滴答。

水龙头似乎没有关紧,一滴水珠落下,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冰冷的声响。

滴答。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最后的感觉,是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像一台即将耗尽能源的旧机器,最终,停了下来。

滴答。

一片虚无。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意识,像是深海中泛起的气泡,挣扎着上浮。

我……还……存在?

不,不是“我”。是某种感知的碎片。视觉无法聚焦,只有模糊的光斑。听觉捕捉到细微的、规律的水滴声。触觉……身体沉重、僵硬、冰冷,像是套在一件不合身的、粗糙的革制外壳里。无法移动分毫。

我“感觉”到自己被束缚在这具腐朽的躯壳内,像是一个被困在蜡像里的残魂。我能“感知”到外界,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我“听”到脚步声。不是那个世界拖沓无声的脚步,是真实的、有节奏的、穿着拖鞋在瓷砖上走动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走向客厅,走向……洗手间。

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到洗手池前。他伸出手,拧紧了水龙头。滴水声停止了。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透过这具躯壳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视线”,我“看”到了镜中的影像。

一张年轻、疲惫但熟悉的脸。我的脸。或者说,是我曾经的脸。左眉梢那道细微的疤痕清晰可见。眼神里带着刚刚醒来(或者说,刚刚“适应”)的些许迷茫,但很快被一种深沉的、可怕的平静所取代。他伸出手,摸了摸脸颊,动作自然。

那是“我”。

不。那是顶着我脸的“他”。那个老者。他成功了。他不仅换走了我的脸,他换走了我的一切。他成为了“我”,住进了我的生活,我的房子,我的身体……而我,我被困在了这里,困在这具正在迅速衰老、僵死的躯壳里,成为了一个纯粹的、无法发声、无法行动的旁观者,一个即将随着这具躯壳彻底消亡的残响。

镜中的“我”——他——对着镜子,极其缓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任何属于我的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占据后的满足,和一丝对镜中这具年轻躯体的打量与评估。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洗手间。脚步声远去,去了厨房。我听到冰箱门打开的声音,倒水的声音。

他开始了“我”的一天。

而我,在这具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沉重的老者躯壳里,感受着生命最后的微光如同风中之烛般摇曳、熄灭。意识在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中沉浮,逐渐涣散。

只有那最后一丝顽固的、属于“我”的感知,在彻底消亡前,捕捉到从客厅隐约传来的、像是打开电视的声音,还有一句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这空荡房子里某个无形听众的、平静到极致的话:

“……今天天气不错。”

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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