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云城南城。
“听雨楼”并非一座楼,而是一间临河而建、门面寻常的茶肆。黑瓦白墙,檐下悬着褪色的布幌,上书一个朴拙的“茶”字。若非逆命会令牌背面云纹地图的指引,陆凡绝不会想到,这间看似生意清淡的老店,竟是大陆反抗组织“逆命会”的一处暗桩。
他并未直接返回陆家。那夜山林遇袭、救下叶红鱼之事,若被族中某些人知晓,必生事端。故而他绕路百里,在另一处小镇采买了几样普通药材装入竹篓,方才不紧不慢地回城。入城时已是午后,他未曾归家,径直来了此处。
推门而入,一股陈年木料与茶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店内只有三两张桌子,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掌柜正伏在柜后打盹,听见门响,眼皮抬了抬,又懒洋洋垂下。
陆凡走到柜台前,将那块黑色令牌轻轻放在台面上。
老掌柜瞥见令牌,睡意瞬间消散。他不动声色地左右扫视,确认店内无人,这才伸出枯瘦的手指,在令牌背面的“逆命”二字上依次按下某个特定笔画顺序。
“嗡……”
令牌微不可察地一震,表面泛起水波般的涟漪,旋即恢复如常。老掌柜点点头,低声道:“客官,请随我来。”
他转身推开身后一扇看似墙壁的暗门,露出向下的石阶。陆凡拾级而下,约莫下了二十余级,眼前豁然开朗。
地下空间远比地上茶肆宽阔,灯火通明。四壁皆是书柜,典籍卷宗堆积如山;中央几张长桌,数名身着灰衣、气息内敛之人或伏案书写,或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灵力波动。
此处,才是真正的“听雨楼”。
老掌柜引陆凡至一角静室,奉上一杯清茶:“阁下持令而来,不知有何需求?逆命会力所能及,必当相助。”
陆凡端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他需要判断,这“一次人情”该用在何处。是打探盗天盟近期动向?是查询父母当年死亡线索?还是……
“我想知道,”他斟酌着开口,“青云城内,除陆、王、李三大家族外,还有哪些势力,与‘盗天盟’有明暗往来?”
老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沉吟片刻:“此事涉及情报交换,需些时间。阁下可否稍候片刻?老朽需请示楼中主事。”
“请便。”
老掌柜离去。陆凡静坐室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他选择这个问题,既是试探逆命会的情报能力,也是为日后防范。盗天盟如毒蛇潜伏,知己知彼,方能周旋。
约莫一炷香后,老掌柜返回,身后却跟着一位头戴帷帽、身姿窈窕的白衣女子。女子虽以轻纱遮面,但行走间自有一股清冷出尘之气,仿佛独立于这地下空间的喧嚣之外。
“楼主。”老掌柜恭敬退后一步。
女子微微颔首,目光透过轻纱落在陆凡身上,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却疏离:“便是你要查盗天盟在青云城的暗线?”
“是。”陆凡起身,抱拳。
“此事不难。”女子走到他对面坐下,素手轻抬,示意他也落座,“但逆命会的规矩是等价交换。你持救命令而来,可获一次无偿协助。然此类情报牵扯甚广,若要详尽,需你以等价信息或承诺相换。”
“楼主想要什么?”陆凡平静问道。
女子沉默片刻,忽然道:“三日前,黑风山南麓,你可曾见过一名青衣负伤女子?”
陆凡心头一凛。对方竟已知晓叶红鱼之事?是叶红鱼已传讯于此,还是……此女另有所图?
“见过。”他坦然承认,“我救了她。”
“果然是你。”女子轻纱后的眸光似乎亮了一瞬,“红鱼传讯回会中,只言被一精通地势的少年所救,未言姓名相貌。但能在那般围杀下救人,又能持她贴身令牌来此的,青云城附近,嫌疑最大的便是你——陆家三少爷,陆凡。”
陆凡并不意外身份被识破。听雨楼既是情报据点,对青云城重要人物的信息必有掌握。他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楼主既已猜到,何必再问?”
“我想确认的,并非此事。”女子缓缓摇头,“我想问的是——你从红鱼手中拿走的那枚‘剑道种碎片’的本源,究竟是何用途?”
空气骤然凝固!
陆凡瞳孔微缩。他吞噬碎片本源时自认手法隐秘,连叶红鱼都未曾完全识破,此女竟能一口道破?
女子似乎看穿他心中震动,轻声道:“不必惊讶。红鱼虽未察觉,但玉盒上的封印乃我亲手所设,其中能量流转,我自有感应。碎片本源缺失约十分之一,若非极高明的吞噬手段,便是被某种异物吸收。而你……”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测道石前道种为零,却能暗中吞噬测道石本源;三日前城外遇袭,能于三名悟道三重死士手下毫发无伤,反借二长老之手除敌;黑风山中,以地势困敌救人,手段精妙——陆凡,你真当世人皆愚,看不出你身上有秘密么?”
陆凡沉默。
许久,他忽然笑了。不是伪装惊慌,也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甚至带着几分玩味的笑。
“楼主费心查我,想必不是只为揭穿我吧?”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那层轻纱,“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或者说你背后的‘天机阁’,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次,轮到女子沉默了。
数息之后,她抬起手,摘下了帷帽。
轻纱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霜,鼻梁挺秀,唇色浅淡。她美得不带烟火气,仿佛九天明月,可望不可即。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深邃、冷静,仿佛能洞悉人心,看穿迷雾。
“天机阁,苏清月。”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陆凡,我观察你很久了。”
“荣幸之至。”陆凡神色不变,“所以,天机阁少主亲临青云城这偏僻之地,是为我而来?”
“是为‘变数’而来。”苏清月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一幅微光凝聚的星图浮现,其中几颗星辰闪烁不定,“天机阁观星演道,三年前便推算出青云城方向将有‘异数’出世,搅动风云。我奉命寻访,直至数月前测道石异动,才锁定在你身上。”
她看向陆凡:“道种为零是假,暗中吞噬是真。你体内孕育之物,绝非寻常道种。我很好奇——它究竟是什么?你又想用它做什么?”
“这与天机阁何干?”陆凡反问。
“天机阁不问世事,只观天机。”苏清月道,“但‘异数’往往意味着‘变局’,而变局,可能带来浩劫,也可能带来新生。我需要判断,你属于哪一种。”
“所以楼主今日现身,是来‘判断’我的?”
“是。”苏清月坦然承认,“我设下一局,你可敢入?”
“何局?”
苏清月衣袖轻拂,桌面上星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棋盘以灵玉雕成,线条分明,但上面只有寥寥十余枚黑白子,且分布怪异,似残局,又似死局。
“此乃‘珍珑棋局’。”苏清月道,“传闻为上古棋圣所留,有七种正解,十二种变解。你若能在一个时辰内解出任意一种解法,我可回答你三个问题,知无不言。若不能……”
她顿了顿:“便需留在我身边三年,为我做三件事。”
陆凡凝视棋盘。前世他为围棋国手,各类古谱烂熟于心,此局看似复杂,但落在他眼中,不过七种基础变式的叠加。真正让他警惕的,是苏清月设局的目的。
“此局非考棋艺,而在考心。”他忽然道。
苏清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何以见得?”
“七种正解,对应七种性格;十二种变解,对应十二种抉择。”陆凡指尖虚点棋盘几处要害,“无论走哪一条路,都会暴露落子者的心性、格局、乃至隐藏的欲望。楼主是想通过这局棋,看透我的本质。”
苏清月静静看着他,许久,唇角微扬——那是她第一次露出近似笑意的表情。
“你比我想的更有趣。”她道,“那你还敢下吗?”
“下,为何不下?”陆凡也笑了,“但我有个条件。”
“说。”
“无论输赢,今日之后,三年之内,你不得再以任何方式探查我的秘密。”陆凡目光灼灼,“三年后,若我能凭自己能力踏入‘天机阁’内门,你需答应我一件事。若不能,我为你仆百年。”
苏清月眸光闪动。这赌注,比她提出的更大,也更险。但她喜欢这种对等的博弈。
“一言为定。”她伸手,一枚白玉棋子出现在掌心,“请。”
陆凡却未接子。
他站起身,走到棋盘前,低头看了片刻。然后,在苏清月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手——不是落子,而是将整个棋盘轻轻一掀!
“哗啦——”
灵玉棋盘翻滚,棋子散落一地,叮咚作响。
苏清月怔住。
“此局无解。”陆凡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平静道,“因为从一开始,规则就错了。”
“错在何处?”苏清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错在它预设人必须按它的路走。”陆凡看向她,眼神清澈而锐利,“但真正的棋手,不该被棋盘束缚。若规则成为枷锁,掀了棋盘,便是最好的解法。”
地下静室,落针可闻。
苏清月看着满地散落的棋子,又看看陆凡。她忽然轻笑出声,笑声如冰泉击石,清越动人。
“有趣……你真是,太有趣了。”她站起身,目光中第一次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陆凡,你是第一个看穿此局本质,也是第一个敢掀我棋盘的人。”
“所以,赌约成立?”陆凡问。
“成立。”苏清月收敛笑意,恢复清冷,“三年之内,我不再探你秘密。三年后,天机阁内门,我等你。但若你违约……”
“任凭处置。”
两人对视,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碰撞。
苏清月重新戴上帷帽,转身欲走,行至门边,忽又停步,背对陆凡,轻声道:“免费赠你一条消息——小心王家。你父亲陆天雄,正面临一场针对他的逼宫。而王家背后,有盗天盟的影子。”
说完,她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门外光晕中。
老掌柜这才敢进来,看着满地棋子,苦笑摇头,开始收拾。
陆凡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捻动着袖中那枚逆命会令牌。
王家……盗天盟……逼宫……
看来这青云城的风雨,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
他抬起头,望向虚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三年……足够了。”
地下灯火,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摇曳如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