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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二下半学期,班上转来一个女孩,叫王小燕。

她不是那种扎眼的好看,但很干净。衣服是旧的,却洗得发白,打补丁的地方针脚细密整齐。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大而黑,瞳仁像山涧里浸过的黑石子,清亮亮的,看人的时候,仿佛有光在里面微微晃动。

寒新生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一堂语文课上。老师让她朗读课文,她的声音并不甜美,甚至有些怯生生的,但字正腔圆,读到“春风吹绿了原野”时,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一刻,窗外的光恰好落在她眼中,寒新生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那束光轻轻地、不设防地撞了一下。

从此,他的目光开始有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轨迹。课堂上,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第三排靠窗的那个位置;课间嘈杂时,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捕捉那个安静的身影。有时候,他假装思考问题,微微侧过头,就能看见她低头写字的侧影,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或者,她会和同桌小声说话,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那乌黑的眸子便漾开一片柔软的光。

多看两眼,心里便像偷偷抿了一口山泉水,清冽,回甘,还有一丝做贼般的慌张。那是他贫瘠青春里,一抹不敢声张、却暗自珍藏的亮色。

王小燕家住在镇子东头,不算富裕,但比起寒新生山里的家,已是“街上人”了。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她和几个同路的女伴说说笑笑往家走。她们的脚步轻盈,背影看起来无忧无虑。

寒新生和张建军他们,住在更远的镇上边缘或租住在村里,方向并不一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放学后,会“顺路”绕到王小燕她们走的那条街。

“走,去供销社那边看看。”张建军挤挤眼。

“有什么好看的?”寒新生明知故问,脚步却跟着。

几个半大少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女孩子们后面。他们故意大声说笑,打闹,想引起注意,又怕真的被注意。话题总是围绕着王小燕,却又闪烁其词。

“哎,你们说,王小燕今天那件格子外套挺好看。”

“得了吧,都洗得快看不出格子了。”

“你懂什么,那叫干净!”

他们关注着她马尾辫的摆动,留意她和同伴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引得一阵轻笑,猜测她家今天会做什么好吃的。如果王小燕偶尔回头,目光似乎要扫过来,这几个刚才还咋咋呼呼的少年,便会像受惊的麻雀,“呼啦”一下躲到路边的树干后、墙角边,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等她转回头继续走,他们才又探出头,互相取笑对方刚才的狼狈,笑声里有一种酸涩又甜蜜的兴奋。

这种幼稚的“跟踪”,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敢有任何目的。就像山里的孩子追逐一只漂亮的蝴蝶,并不想抓住,只是贪恋那翅膀扇动时带来的、转瞬即逝的美好光影。贫穷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寒新生连走上前说句话的勇气都稀薄。能这样远远看着,在放学的路上让她的身影填充一段贫乏的时光,似乎已是某种隐秘的奢侈。

那一年的清明节,天气好得出奇。按照当地的习俗,不去扫墓的年轻人可以去镇外的牛头寺踏青。不知是谁提议,班上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去了。

牛头寺在一座不高的山包上,沿途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洒在绿茸茸的草坡上。少年少女们脱离了教室的拘束,像一群出笼的鸟儿,笑着,闹着,往山上跑。

不知是谁先唱起了歌,是那时流行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声起先零零落落,渐渐汇成一片: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寒新生跟在人群里,也跟着哼唱。他的目光穿越晃动的身影,看到王小燕也在人群中,她的脸颊因为爬山和兴奋泛着红晕,眼睛比平时更亮,也跟着节奏轻轻拍手。山风吹起她的发梢和洗旧的衣角,背景是烂漫的山花和湛蓝的天,那一幕,美好得像一幅不敢用力呼吸去看的画。

不知怎的,队伍渐渐拉成了一条长龙,大家自然而然地手拉起了手,一个接一个,仿佛要连接成一条通往山顶的链条。寒新生前面是张建军,后面……当他感觉到一只微凉、有些汗湿的小手迟疑地、轻轻碰触到他的手掌时,他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头上。是王小燕。她大概是被人群推挤到了他身后。

他不敢回头,僵硬地、轻轻地握住了那只手的指尖。触感如此清晰,他能感觉到对方同样轻微的颤抖。没有人说话,只有越来越响亮的歌声在山间回荡: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那条由少年们的手连接成的链条,在开满鲜花的山路上蜿蜒向上。那一刻,没有贫富,没有自卑,只有属于这个年龄最纯粹的、对未来的集体憧憬和此刻手心传来的、令人晕眩的温度。山路似乎变短了,阳光暖得醉人。寒新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还有一次,是初夏。几个同学约着去更远的盘流水玩。那里有一道小小的瀑布和水潭,是学生们心中的“远足胜地”。

大家几乎都借到了自行车,兴奋地准备出发。只有寒新生站在一旁,沉默着。他没有自行车,也不会骑。

“新生,坐我后座!”张建军拍拍自己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车。

一路骑行,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路边的景物飞快倒退。寒新生紧紧抓着张建军的衣服,心里却有些恍惚。他看到王小燕骑着一辆女式自行车,就在前面不远处,她的背影挺直,骑得不快,却很稳当。

到了盘流水,大家玩水、打闹、野餐,笑声和水声混在一起。寒新生话不多,但看着同学们开心的样子,看着王小燕和女伴们撩水嬉戏时溅起的水花和灿烂的笑容,他觉得,能参与这样的集体活动,已经是莫大的快乐。

回程时,遇到一段长长的上坡路。骑车的同学开始吃力,纷纷下车推行。

寒新生也从张建军的后座跳下来。他跟在同学们后面,看着王小燕也推着她那辆自行车,脚步有些慢。他不知哪来的勇气,默不作声地加快几步,走到王小燕的车子后面,伸出手,抵住了自行车的后座,用力地往前推。

王小燕显然感觉到了阻力变轻,她回过头,看到是寒新生,微微怔了一下。她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脸颊绯红。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耳畔。

寒新生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低着头推车。上坡路很陡,他的手臂因用力而绷紧,汗水从额角滑落。但他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他推的仿佛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某种笨拙的、无法言说的心意。这条共同费力的上坡路,仿佛比清明节那天手拉手的山路,更真实,也更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微小的靠近。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群推着自行车上坡的少年,成了那年夏天,寒新生记忆里最后一片关于“青春”的、温柔而略带辛涩的定格。

后来,王小燕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去了南方打工。寒新生再没见过她。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那山路上短暂的牵手,那上坡路背后沉默的推力,都成了他苦涩青春里,一粒始终没有化开的、带着微光的糖。它不解决饥饿,不减轻负担,却在他日后无数个疲惫孤独的时刻,偶然想起,能泛起一丝遥远的、属于那个年纪独有的、干净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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