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紧绷的神经。
娘亲?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脑海。
我猛地转身,死死盯着那扇从外面被锁住的、斑驳的木门。胸口剧烈起伏,那股刚刚被强行压下的躁意,如同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再次疯狂冲撞。
我怎么可能有孩子?
还是和林霁元的孩子?
这一定是噩梦!是比亡国、比成为贱妾更荒谬、更可怖的噩梦!
“滚!”我抓起手边另一个粗瓷茶杯,狠狠砸向门板,“砰”的一声脆响,瓷片碎裂,茶水顺着门板往下淌。“我不是你娘亲!滚开!”
门外瞬间安静了。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那孩子被我吓跑了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
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猫,可怜又无助。
但这无助,只让我更加烦躁。
我是鸢时。
我的世界里只有肆意妄为,没有同情怜悯,尤其是对这样一个……耻辱的证明。
我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冰冷的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这屋子又小又破,陈设简陋,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这就是林霁元给我安排的“好去处”?一个连我过去公主府里最下等丫鬟都不如的囚笼!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开锁的“哗啦”声。
我立刻像警惕的野兽般绷紧身体,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先进来的是早上那个磕瓜子的绿衣丫鬟,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哟,还挺有精神头,砸东西呢?”她把食盒“咚”地放在屋里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可惜了,这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让你砸。喏,你的饭。”
她掀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一碗看不出内容的冷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还有一个硬得像石头似的馒头。
猪食都不如!
我冷冷地看着,没动。
那丫鬟也不在意,撇撇嘴,目光转向门口,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小郡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地方晦气,快跟奴婢回去。”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门槛外,站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倒是精致,粉雕玉琢的小脸,五官……竟真有几分像我,尤其是那双眼睛,但眼神却怯生生的,像受惊的小鹿,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的褪了色的布娃娃。
这就是……林见爰?
我的……女儿?
她似乎被我刚才的举动吓坏了,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要掉不掉,偷偷地看我,又飞快地低下头。
那眼神里,有害怕,有委屈,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渴望。
渴望什么?渴望我的拥抱?我的怜爱?
可笑!
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排斥。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我被迫承受的耻辱,更是因为,看到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失去了什么,又沦落到了何种境地!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迁怒的恶意,朝她低吼:“看什么看!小野种,滚出去!”
小女孩浑身一颤,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她咬着嘴唇,没敢哭出声,只是用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眼神望着我。
绿衣丫鬟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假意劝道:“哎呀,鸢姨娘,您这是何必呢?小郡主好歹是王爷的心头肉,您这么凶她,王爷知道了可不得了……”
“怎么回事?”
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霁元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似乎是刚回来,还穿着那身摄政王的紫袍官服,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势迫人。
绿衣丫鬟立刻换上一副惶恐的表情,躬身道:“王爷,奴婢正要带小郡主回去,鸢姨娘她……她心情不好,骂了小郡主,还砸了东西……”
林霁元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抽噎的小女孩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真实的温柔。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将小女孩抱进怀里,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爰儿不哭,父王在这里。谁欺负你了?”
小女孩依偎在他怀里,小手指向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父王……娘亲……娘亲凶爰儿……让爰儿滚……”
林霁元抬起头,看向我。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温柔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那怒火,比刚才在宫宴上更甚,仿佛要将我焚烧殆尽。
他抱着女儿,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鸢时,”他开口,声音像是淬了冰,“本王是不是警告过你,安分守己?”
我强撑着与他对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本宫……我教训一个不懂规矩闯进来的小丫头,有什么不对?”
“教训?”林霁元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讽刺和残忍,“你以为她是谁?她是本王的郡主,是这王府里名正言顺的小主子!而你,不过是个贱妾!”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一字一句地凌迟着我最后的尊严:“看来是本王对你太宽容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既然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和手,本王不介意帮你长长记性。”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侍卫吩咐:“传话下去,鸢姨娘言行无状,冲撞郡主,即日起,禁足此院,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饮食减半。”
“是!”侍卫领命而去。
绿衣丫鬟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林霁元抱着还在抽泣的林见爰,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警告和厌恶:“鸢时,记住本王的话。若你再敢碰爰儿一根头发,或者说一句重话……”
他凑近一些,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吐出恶魔般的话语:“本王就把你丢进城外最下等的军营,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贱’!”
说完,他抱着女儿,转身大步离开。小女孩趴在他的肩头,泪眼朦胧地回头看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莫名一刺。
院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声清晰刺耳。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满地的狼藉和冰冷的饭菜。
禁足。饮食减半。
哈哈……哈哈哈……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忍不住低笑起来。
林霁元。你好狠。
为了一个你强迫我生下的“孽种”,如此折辱我。
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我需要发泄,需要破坏,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鸢时,就算跌进泥里,也还是那个疯起来不管不顾的公主!
我猛地爬起来,开始疯狂地砸屋子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桌椅、板凳、茶具……稀里哗啦,一片狼藉。直到筋疲力尽,我才瘫坐在一堆碎片中间,大口喘着气。
汗水浸湿了鬓发,黏在脸上,很不舒服。
冷静下来一点,我才开始强迫自己思考。
亡国了。我是贱妾。有一个女儿。林霁元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这七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林霁元会对那个孩子如此维护?仅仅因为是他的血脉吗?
不,不对。他那眼神,不像只是对继承人的看重,更像是一种……寄托?
还有,他明明恨我入骨,为什么不当初就杀了我,反而要留着我,给我一个“贱妾”的身份折辱?这不符合他如今摄政王的行事风格。
除非……我对他还有别的用处?或者,他折磨我,能让他得到某种扭曲的快感?
想到他刚才那句“军营为娼”的威胁,我浑身发冷。他不是在开玩笑。现在的他,绝对做得出来。
我不能坐以待毙。
寻死?如果死了能回到过去,我毫不犹豫。但万一不能呢?万一这就是彻底的消亡?我不甘心!我鸢时就算要死,也要拉着辜负我、欺辱我的人一起下地狱!
复国?念头一起,就像野草般疯长。对,复国!只要大梁能复,我就能重新夺回一切,将林霁元,将那些踩在我头上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可是,我现在只是一个被囚禁的、毫无势力的贱妾,连院门都出不去,怎么复国?
我需要信息,需要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我被困在这个小院里,除了那个按时送来猪食般饭菜、脸色比锅底还黑的婆子,见不到任何人。
我试图从婆子嘴里套话,但她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就恶声恶气地骂我“疯妇”、“晦气”,让我“安分点等死”。
直到第三天下午。
我正靠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发呆,盘算着能不能找机会翻墙出去。
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是那个绿衣丫鬟和另一个小丫鬟的声音。
“……真是晦气,被派来给这疯妇送东西。”是绿衣丫鬟的声音。
“姐姐小声点,”另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说,“听说王爷很看重小郡主,咱们可得小心伺候着,别惹了小郡主不高兴。”
“哼,一个贱妾生的女儿,要不是王爷宠着,谁把她当回事?”绿衣丫鬟语气不屑,“不过话说回来,王爷也真是奇怪,这么宠小郡主,却把郡主生母当仇人一样关着。听说啊,王爷书房里有个暗格,谁都不让碰,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大梁皇宫的旧东西,说不定就跟这疯妇有关……”
“真的吗?姐姐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同乡在书房外当差,有一次不小心听到王爷和心腹说话……嘘,别说了,快把东西放下走吧,这地方阴森森的……”
声音渐渐远去。
我猛地从窗边站直身体,心脏“咚咚”狂跳。
书房?暗格?大梁皇宫的旧东西?
传国玉玺?还是……别的什么能证明身份、调动旧部的信物?
林霁元把它藏在书房里?
一股混杂着希望和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机会!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只要能拿到那样东西,或许就能联系上宫外可能还幸存的旧部!
可是,我怎么才能进入守卫森严的书房?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院墙之外,那个小女孩——林见爰居住的方向。
一个冰冷又卑劣的计划,在我心中缓缓成形。
利用她。
利用这个我厌恶至极的、所谓的“女儿”。
她是林霁元的眼珠子,是这王府里唯一能相对自由活动、甚至可能靠近书房的人。
只要……只要我假意对她好,获取她的信任和依赖……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咙。让我去讨好那个小孽种?比杀了我还难受!
但是……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复国。报仇。
比起这些,一时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鸢时,你能忍。
你必须忍!
第二天,当婆子送来午饭时,我破天荒地没有打翻食盒,而是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告诉王爷,我……知错了。我想见见……郡主。”
婆子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半晌,才嘟囔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然后拿着空食盒走了。
下午,院门再次被打开。
林霁元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身后,跟着那个怯生生的、抱着旧布娃娃的小女孩。
“你说你知错了?”林霁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低下头,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顺从甚至卑微:“是……妾身知错了。妾身不该冲撞郡主。妾身只是……只是刚醒来,一时无法接受……”
林霁元审视着我,目光锐利得像刀,久久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相信时,他忽然冷冷地开口:“最好是真的。本王可以允许你偶尔见见爰儿,但你必须记住自己的身份。若是再敢有半点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他侧身,对小女孩说:“爰儿,进去吧,别待太久。”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步子,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林霁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警告,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我无法理解的探究。然后,他转身离开,院门依旧开着,但有两个佩刀的侍卫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我的女儿。
她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小手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娃娃,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一丝微弱的期待。
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温柔”笑容,朝她伸出手,用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声音说:
“爰儿……到娘亲这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