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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人的脚步声在潮湿的空气中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肖博峰绷紧的神经上。

十米。八米。

肖博峰的大脑在瞬间闪过三个选择:一,转身就跑,但对方很可能熟悉这片区域,自己不一定能甩掉;二,主动现身,编个理由,但风险太大;三……

他目光扫过身后。报刊亭背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堆放着废弃的建材和垃圾箱。通道尽头是锈蚀的铁丝网,但左侧有一处破损,勉强能容人侧身钻过。

五米。

肖博峰深吸一口气,没有选择逃跑,而是迅速弯腰,从地上抓起半块碎砖,朝右侧五米外的绿化带用力扔去。

“啪嗒!”

碎砖砸在冬青丛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正在逼近的男人脚步猛地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转向声音来源。就在这一瞬间,肖博峰压低身体,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进报刊亭后的黑暗通道,迅速移动到铁丝网破损处,侧身挤了过去。

铁丝网另一侧是相邻工厂的后院,堆满了报废的机械零件。肖博峰不敢停留,贴着墙根快速移动,绕到工厂另一侧的围墙下。这里有个排水沟,沟上有水泥板盖着。他掀开一块松动的水泥板,蜷身钻了进去。

排水沟狭窄,充满淤泥和腐烂落叶的臭味。肖博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大约两分钟后,他听到围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手电筒光束扫过的光亮。脚步声在附近徘徊了几圈,随后是低声的咒骂,接着渐渐远去。

又等了十分钟,四周彻底安静下来。肖博峰才从排水沟里爬出来,浑身沾满污泥,但他顾不上这些,迅速穿过工厂侧门,绕到另一条街上,拦了辆夜班出租车。

“去静安区。”他压低声音说,将连帽衫的帽子拉得更低。

回到家时已近凌晨一点。王欢还没睡,客厅里亮着台灯,她正抱膝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着那本VBA学习笔记。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到肖博峰满身泥污的样子,眼睛瞬间瞪大了。

“你……你这是怎么了?”她放下笔记站起身。

“摔了一跤。”肖博峰避开她的目光,脱下脏污的外套,“没事。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啊。”王欢走近,闻到他身上的淤泥味,皱起眉,“摔跤能摔成这样?你身上还有……铁丝网刮的痕迹。”她指着肖博峰手臂上一道新鲜的血痕。

肖博峰沉默。他不能说实话。

两人僵持了几秒,王欢先叹了口气。她没有追问,转身去卫生间拿了毛巾和碘伏。

“坐下。”她声音很轻,但不容拒绝。

肖博峰在椅子上坐下。王欢用湿毛巾小心擦去他脸上的污迹,又用碘伏处理手臂上的刮伤。棉签碰到伤口时,肖博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疼?”王欢放轻动作。

“还好。”

“你去哪儿了?”王欢一边涂药一边问,声音很平静,不是质问,只是询问。

“……见了个朋友,回来路上走错了路,摔进排水沟里了。”肖博峰说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

王欢没再追问,只是专注地处理伤口。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棉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处理完伤口,王欢收起药箱,看向他:“去洗个澡吧,衣服我明天帮你洗。”

肖博峰看着她。女孩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猜疑,只有一种安静的担忧。台灯的光晕在她侧脸上,让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她选择了信任,或者说,选择了不问。这种默契,比任何追问都更沉重。

“谢谢。”肖博峰说。

“谢什么。”王欢摇摇头,“快去洗澡,别感冒了。”

热水冲刷掉身上的淤泥和寒意时,肖博峰的思绪才重新清晰起来。今晚的发现证实了他的猜测:那个仓库里确实存放着敏感的半导体设备。那些芯片测试机和疑似加工设备,绝不是普通仓储货物。

华芯在转移资产。为什么?是应对可能的破产清算?还是在为某种“交易”做准备?

洗完澡出来,王欢已经回房间了,但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杯温好的牛奶,下面压着张便利贴:“喝了再睡。”

肖博峰端起牛奶,温热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寂的街道。

今晚的惊险提醒了他两件事:第一,华芯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第二,他需要更谨慎。周睿给的调查渠道或许可以考虑,但必须想清楚代价。

第二天一早,肖博峰准时出现在公司。手臂上的刮痕被长袖衬衫遮住,除了眼下淡淡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异常。

上午九点,他跟着林薇去“悦活”总部开会。对方CFO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戴金丝眼镜,说话滴水不漏,对林薇提出的财务数据质疑,一律以“会计处理符合准则”、“信息披露充分”来回应。

会议室气氛逐渐紧绷。林薇没有动怒,只是不断抛出更具体的问题:

“李总,贵司去年与‘灵思传媒’签订的那份三年期、总额六千万的品牌推广合同,服务内容描述非常模糊。我们注意到,‘灵思传媒’的员工规模只有七人,如何消化如此巨量的服务?”

李总推了推眼镜:“林总,服务外包看的是专业能力,不是人数。灵思虽然规模不大,但团队都是资深……”

“资深到什么程度?”林薇打断,“他们的核心团队,之前在哪家公司任职?做过哪些成功案例?有没有公开可查的作品?”

一连串问题砸过去,李总的额头渗出细汗。

肖博峰坐在林薇侧后方,快速记录着会议要点。他注意到,当林薇追问“灵思传媒”与“悦活”董事长亲属的关联关系时,李总的眼神有瞬间的闪烁,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没逃过他的眼睛。

林薇的打法,是正面强攻,用事实和逻辑压垮对方的防御。这和沈墨那种在暗处观察、寻找弱点的方式截然不同,但同样有效。

会议进行到一半,林薇忽然转过头:“肖博峰,你把我们做的利润重述模型核心结论,跟李总汇报一下。”

肖博峰抬起头,看到李总和“悦活”其他几位高管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他放下笔,翻开准备好的材料,语气平静地开始陈述:

“基于公开信息,我们对贵司过去三年的财务数据做了重述调整。主要调整项包括:第一,将与‘灵思传媒’等关联方交易中,明显具有销售费用性质的支出,从资本化调整为费用化;第二,对存货进行更保守的减值测试;第三……”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项调整都附有具体的会计准则依据和数据来源。随着他的讲述,李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汇报完毕,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死寂。

“这只是初步测算。”林薇接过话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如果这些调整被市场认可,贵司过去三年的累计净利润将被调低40%,去年更会从盈利转为亏损。李总,您觉得,如果这份分析流传出去,市场会怎么看?”

李总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林总,这些……都是理论上的假设。实际经营……”

“实际经营数据,我们已经从终端渠道拿到了。”林薇微笑,笑容里没有温度,“库存周转天数45天,退货率攀升,终端动销放缓。李总,数据和逻辑不会说谎。”

会议最终在不愉快但克制的氛围中结束。回公司的车上,林薇闭目养神了片刻,忽然开口:

“你今天汇报得不错。冷静,清晰,该强硬的时候不强硬,该留余地的时候不留余地。”

“谢谢林老师。”

“但你要记住,”林薇睁开眼,看向他,“今天这种场合,是双方亮明筹码的阶段。真正的谈判和交易,都在桌子底下。李总回去后,会立刻上报。接下来,要么是他们妥协,给出更多让步和解释;要么是找更上面的人来压我们。”

她顿了顿:“你觉得会是哪种?”

肖博峰思考了几秒:“他们会尝试找上面的人。但‘悦活’的问题比较明显,如果硬压,风险太大。更可能的是部分妥协,比如在交易对价上让步,或者承诺未来改善公司治理。”

林薇点了点头,眼神里掠过一丝赞许。

“下午你不用回消费组了。”她说,“沈墨那边刚才发消息,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肖博峰心头微凛。沈墨。华芯。

“明白。”

下午两点,肖博峰敲开沈墨办公室的门。沈墨正在接电话,示意他坐下等。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沈墨低沉的声音偶尔响起:“……知道了,继续盯着。有什么新动静立刻告诉我。”

挂断电话,沈墨转过椅子,看向肖博峰。他的目光在肖博峰脸上停留了几秒,像在审视什么。

“昨晚没睡好?”沈墨问。

“有点。”肖博峰承认。

“因为华芯,还是因为别的?”

肖博峰没有立刻回答。沈墨也没有追问,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邮件——正是肖博峰昨晚发给他的那封。

“采购量差异,40%。指向第三方仓库。”沈墨念着邮件里的关键词,“分析得不错。但还不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肖博峰:“你知道昨晚金海路那边发生车祸了吗?”

肖博峰的心脏猛地一跳,但声音保持平稳:“早上看到新闻了。”

“一辆厢式货车侧翻,就在那个仓库附近。”沈墨转过身,目光锐利,“巧的是,那辆车的行驶轨迹,是从张江高科技园区出来的。更巧的是,车上装的,是几台即将报废的‘旧设备’——至少,申报单上是这么写的。”

肖博峰的手指微微收紧。沈墨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仓库,还知道昨晚的货车。

“所以,你的推测可能是对的。”沈墨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有人在转移东西。但问题是,转移的是什么?为什么转移?以及,谁在背后指挥?”

他盯着肖博峰:“周睿昨天找你了?”

肖博峰后背一凉。沈墨连这个都知道。

“是。她给了我一个调查渠道的联系方式。”

“用了吗?”

“还没有。”

“暂时别用。”沈墨说,“现在用,太显眼。”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肖博峰面前。照片是从远处拍的,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昨晚那辆侧翻货车的驾驶室。司机正从车里爬出来,脸看不太清,但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份文件,文件抬头隐约可见几个字:设备移交流程单。

照片一角,有个红色圆圈,圈出了文件下方的签批栏。那里有两个签名,第一个潦草难辨,第二个却相对清晰:刘培安。

“认识吗?”沈墨问。

肖博峰搜索记忆,摇头。

“华芯分管生产的副总裁,三个月前‘因个人原因’离职。”沈墨说,“离职后,去了一家新加坡的咨询公司。巧的是,那家咨询公司,上个月刚接了笔大单,客户是一家总部在开曼群岛的半导体设备租赁公司。”

信息碎片开始拼凑。离职高管、设备转移、海外租赁公司、开曼群岛……

“你在想,这是不是一起里应外合,掏空上市公司的戏码?”沈墨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可能是。但也可能是更复杂的故事。”

他收起照片:“你的任务变了。不再是‘找脆弱点’,而是搞清楚这个‘刘培安’到底在干什么。用公开信息,用你能接触到的所有合法渠道。但记住,不要接近那个仓库,不要接触任何相关的人。你的安全,比信息更重要。”

他在保护我,或者说,在保护他的“资产”。但这保护背后,是更深的试探。

“明白。”肖博峰说。

“还有,”沈墨补充,“林薇那边,你继续跟着。消费组的项目是明牌,能学到不少东西。但重心,要放在暗线上。”

离开沈墨办公室,肖博峰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一分。明暗两条线,两个风格迥异的老板,两套完全不同的游戏规则。

晚上加班到八点,他才离开公司。地铁上,他拿出手机,搜索“刘培安”、“华芯”、“新加坡咨询公司”等关键词。公开信息有限,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在一篇半年前的行业论坛报道中,刘培安曾作为华芯代表发言,提到“中国半导体产业需要更开放的国际合作”。

更值得玩味的是,那家新加坡咨询公司的官网(简陋的英文页面)上,列出的服务领域包括“跨国技术转移与合规咨询”。

技术转移。

回到家,王欢正在厨房忙碌。听到开门声,她探出头:“吃饭了吗?”

“还没。”

“正好,我刚煮了面。”

简单的番茄鸡蛋面,热气腾腾。两人对坐,安静地吃着。吃到一半,王欢忽然说:“我今天把VBA脚本优化了一下,现在能自动生成每周的数据报告模板了。主管说下个月可能让我参与一个新项目的数据支持。”

她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带着点小小的骄傲。

肖博峰看着她,心里的紧绷感稍稍松了一些。

“很好。”他说,“继续学,以后能做的会更多。”

“嗯。”王欢点头,犹豫了一下,“那个……下周二的医院,你要是忙的话,我一个人去也行。”

“假请好了,我陪你去。”肖博峰说,“两个人办事方便些。”

王欢笑了,笑容很暖:“那说好了。”

吃完饭,肖博峰主动洗碗。王欢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笔记,偶尔抬头看看他的背影。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水流声哗哗作响,这一刻平凡得近乎奢侈。

洗好碗,肖博峰擦干手,走到沙发边坐下。王欢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你手臂上的伤,还疼吗?”她问。

“不疼了。”

“以后……小心点。”王欢轻声说,“上海这么大,路又不熟,别老往偏僻地方跑。”

肖博峰转过头看她。女孩侧脸在台灯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知道了。”他说。

她在用她的方式,划出一道安全的边界。而我,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一次次试探边界。这种矛盾,或许会伤害到她。

手机震动,打破安静。是David发来的消息:“刚听到消息,‘悦活’那边松口了,同意就关联交易问题做补充披露,并在交易对价上让步3%(对应约800万人民币,已覆盖前期测算的利润水分缺口)。林薇牛!”

肖博峰回复:“好消息。”

放下手机,他对王欢说:“下周去看完医生,如果有时间,在省城逛逛?听说那边有几家老字号不错。”

王欢有些意外,随即眼睛弯起来:“好啊。我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那家豆花店,小学时候常去。”

“好。”

夜渐深,城市灯火渐次熄灭。肖博峰躺在床上,脑海里交替闪过白天会议室的交锋、沈墨锐利的目光、仓库昏暗光线下的设备轮廓、以及王欢说“豆花店”时明亮的笑容。

明与暗,冷与暖,危险与安宁,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

而他就站在网的中央。

凌晨时分,肖博峰被轻微的响动惊醒。他睁开眼,看到门缝底下透进客厅的光——王欢还没睡?他悄声下床,推开房门。客厅里,王欢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摊着几张纸和计算器,眉头微蹙,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她在算什么?肖博峰走近两步,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纸上列着几行数字,最上面一行写着:“手术费预算(调整后)”。下面密密麻麻地列着各项开支,有些被划掉重写,旁边标注着小小的问号。她算得如此专注,连他站在身后都没察觉。肖博峰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轻轻退回房间,关上门。他靠在门后,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塌陷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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