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定在晚饭后。
食堂里,长条凳摆得整整齐齐,全连一百多号人几乎都到齐了。煤油灯挂在房梁上,投下昏黄晃动的光晕。空气里有饭菜残留的味道,混合着泥土和汗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紧绷的气息。
前排坐着连队干部和班组长,王建国居中,赵大山和孙秀英分坐两侧。林薇和沈清姿坐在中排靠边的位置,既能看到台上,也能观察全场。秦卫东坐在男知青那边,脊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白柔还没出现。
“她会来吗?”沈清姿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会。”林薇肯定地说,“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话音刚落,食堂侧门开了。
苏白柔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看过去。
她换了一身衣服——不是平时穿的碎花衬衣,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还有一块补丁。两条麻花辫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没施脂粉,素净得近乎苍白。她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叠稿纸,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这副模样,和平时那个温婉秀丽的苏白柔判若两人。
人群中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她怎么穿成这样……”
“看着怪可怜的。”
“可怜啥?差点害死人!”
王建国敲了敲桌子:“安静!”
议论声戛然而止。
苏白柔走到食堂前方临时搭起的讲台边,没有立刻上去,而是先朝王建国、赵大山和孙秀英各鞠了一躬,又转向台下,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她的声音不大,但食堂里很静,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苏白柔,怀着无比沉重和愧疚的心情,站在这里,向大家做深刻的检讨。”
她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但没有流泪。那种强忍泪水的模样,反而比痛哭流涕更让人动容。
“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她展开稿纸,手微微颤抖,“在抗洪抢险的危急时刻,我没有想着团结同志、共渡难关,反而因为个人的狭隘和私心,做出了破坏集体团结、危害同志安全的恶劣行为——在道路上挖坑,企图陷害沈清姿同志。”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台下鸦雀无声。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苏白柔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她很快擦掉,继续念稿,“是因为我对沈清姿同志有偏见。我看着她成分不好,就戴着有色眼镜看她;看着她身体弱,就认为她是累赘;看着她得到林薇同志的照顾,就心生嫉妒。”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我忘了毛主席的教导——‘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忘了沈清姿同志也是响应号召来建设边疆的知青,忘了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集体做贡献。我被狭隘的个人情感蒙蔽了双眼,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
稿纸在她手中簌簌作响。
“我的行为,不仅伤害了沈清姿同志,伤害了林薇同志,更伤害了咱们七连这个集体。在抗洪抢险的关键时刻,因为我的私心,差点造成严重后果。如果当时真的有同志因此受伤,我将成为七连的罪人,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放下稿纸,看向台下,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最终定格在沈清姿身上。
“沈清姿同志,”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浓浓的愧疚,“我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份迟来的、真诚的道歉。”
她又看向林薇:“林薇同志,我也对不起你。你一直把我当朋友,照顾我,帮助我,我却因为嫉妒,做出了伤害你珍视的人的事。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最后,她面向王建国和所有连队干部:“指导员,连长,各位班组长,我更对不起你们的培养和信任。七连给了我锻炼成长的机会,我却用这样的行为来回报组织。我愿意接受一切处分,并在今后的劳动中,用加倍的努力来弥补我的过错。”
她重新拿起稿纸,念出最后一段:“我保证,从今以后,一定深刻反省自己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彻底改造世界观,向贫下中农学习,向先进的同志们学习。在劳动中不怕苦不怕累,在生活中团结同志、关心集体,用实实在在的行动来洗刷我的错误。请组织和同志们监督我、帮助我。”
稿子念完了。
苏白柔将稿纸仔细叠好,放进口袋,然后退后两步,再次深深鞠躬。这一次,她弯着腰,很久没有直起来。
食堂里一片寂静。
这份检讨,太诚恳了。诚恳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承认错误,分析根源,表达愧疚,承诺改正,每一个环节都无可指摘。就连穿的那身带着补丁的工装,都像是精心设计的符号:看,我已经认识到错误,我要向劳动人民学习。
林薇静静地看着。她注意到几个细节:苏白柔虽然在哭,但肩膀的抖动很有节奏,像是控制过;她擦眼泪时,用的是手背,而不是袖子——这个细节让她看起来既朴素又保持着一丝矜持;最重要的是,在整个检讨过程中,苏白柔的眼神始终清澈、坚定,没有丝毫躲闪。
完美的表演。
果然,台下开始有人小声说话。
“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
“检讨得这么深刻,应该知错了吧?”
“谁还没犯过错呢,能改就好。”
王建国敲了敲桌子,再次让会场安静下来。他看向苏白柔,脸色严肃:“苏白柔同志,你的检讨,我们都听到了。态度是诚恳的,认识是深刻的。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检讨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更要落实到行动中。组织上对你的处分已经宣布:调离原岗位,去后勤组参加劳动改造,本月工分全部扣罚。这是对你错误的惩戒,也是给你改正的机会。希望你能真正吸取教训,在劳动中改造自己,重新赢得同志们的信任。”
苏白柔抬起头,眼中含泪,用力点头:“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好,”王建国说,“那你就先下去吧。明天开始,去后勤组报到。”
苏白柔再次鞠躬,转身,低着头,慢慢地走出食堂。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单薄而落寞。
大会继续进行。王建国又讲了些加强团结、安全生产的话,但许多人的心思显然还停留在刚才那场检讨上。
散会后,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议论声此起彼伏。
“你们说,她真知道错了吗?”
“检讨写得那么好,应该是真心的吧?”
“我看未必,有些人就是会说漂亮话。”
“都穿成那样了,还不够诚恳?”
林薇和沈清姿走在人群后面。沈清姿一直低着头,没说话。
“在想什么?”林薇问。
沈清姿抬起头,眼神复杂:“她说……嫉妒你照顾我。”
“那是借口。”林薇淡淡道,“她真正嫉妒的,是你的才华,是你身上有她没有的东西。”
沈清姿愣了愣:“我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成分不好,身体又差……”
“你有的东西,比成分和身体重要得多。”林薇停下脚步,看着她,“你的手能画出最美的画,你的心能感受到最细微的美。这些,她永远学不会,也永远得不到。”
沈清姿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轻声说:“你真的……这么想?”
“我一直这么想。”林薇说,“所以,别被她的表演骗了。诚恳的检讨?那只是她生存的手段。”
两人继续往前走。快到女宿舍时,秦卫东从后面赶了上来。
“林薇同志,沈清姿同志。”他叫住她们。
两人停下。
秦卫东看着她们,表情严肃:“刚才的会……你们怎么看?”
林薇反问:“秦同志怎么看?”
秦卫东沉默片刻,说:“检讨很深刻。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沈清姿轻声问。
“太完美了。”秦卫东皱眉,“一个真正认识到错误的人,应该更……更痛苦,更混乱。可她的检讨,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连穿什么衣服都想到了。这不像是一个被愧疚折磨的人会有的状态。”
林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秦卫东观察得这么仔细。
“你的意思是,”沈清姿问,“她在演戏?”
“我不敢确定。”秦卫东摇头,“但保持警惕总是对的。尤其是你,沈清姿同志,以后要多加小心。”
沈清姿点点头:“谢谢秦同志提醒。”
秦卫东又看向林薇:“你也一样。她这次虽然栽了,但不会就此罢休。有些人,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
“我明白。”林薇说。
秦卫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朝男宿舍走去。
回到宿舍,沈清姿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许久不说话。
“怕吗?”林薇问。
沈清姿摇摇头:“不怕。只是觉得……累。”
“累?”
“要一直防备着,要一直分辨真假,要一直活在算计里。”沈清姿的声音很轻,“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林薇在她身边坐下:“等我们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防备的时候。”
“可能吗?”
“可能。”林薇肯定地说,“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做好自己的事,让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好。”
沈清姿转过头看她:“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会。”林薇毫不犹豫,“至少在离开北大荒之前,我会。”
“离开之后呢?”
“离开之后,我们也会在一起。”林薇说,“我说过,我们要一起离开。”
沈清姿看着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最终,她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很浅、但很坚定的笑。
“嗯,一起离开。”
夜深了。
女宿舍里,大多数人都已睡下。鼾声、梦呓声、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交织成夜晚的背景音。
林薇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她在复盘今晚的一切。
苏白柔的检讨,确实堪称范本。从着装到措辞,从表情到动作,每一处都经过精心设计。她甚至利用了人们的同情心——那身补丁工装,那个强忍泪水的模样,那些“深刻”的自我剖析。
这样的对手,很危险。
因为她懂得伪装,懂得利用规则,更懂得揣摩人心。她知道自己犯了众怒,所以用最诚恳的姿态来争取原谅;她知道王建国看重纪律但也注重教育,所以把检讨写得既有深度又有态度;她知道连队里有些人容易心软,所以刻意展现出脆弱的一面。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策略。
林薇翻了个身。
她不担心自己。她有足够的能力和心智应对这些。她担心的是沈清姿。
那个看似冰冷、实则脆弱的女孩,刚刚开始建立一点自信,刚刚开始被人看到才华。如果苏白柔再出手,如果再有类似的陷害,沈清姿还能撑得住吗?
黑暗中,林薇的眼神变得锐利。
她必须保护沈清姿。
不仅仅是保护她的人身安全,更要保护她刚刚萌芽的自信,保护她那颗对美、对艺术依然敏感的心。
这不是容易的事。但她必须做到。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悠长而孤寂。
林薇闭上眼睛。
明天,苏白柔就要去后勤组了。那是个又脏又累的地方,打扫厕所,清理猪圈。对苏白柔那样的“娇小姐”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折磨。
但她会怎么做?
是咬牙忍受,用艰苦劳动来证明自己改造的决心?还是会想尽办法早点离开,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寻找报复的机会?
林薇不知道。
但她会盯着。
一直盯着。
直到确定苏白柔真的无害,或者,直到她们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夜深了。
七连驻地渐渐沉入完全的寂静。
只有远处的白河,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带着洪水的余威,也带着新生的希望,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而在这个夜晚,有些人心里的算计,有些人心里的决心,都像河底的暗流,悄然涌动,等待着下一个交汇的时刻。
林薇终于睡着了。
睡梦中,她依然握紧了拳头。
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又像是在准备着什么。
无论如何,新的篇章,已经掀开。
而她们,准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