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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灾后第三天,七连驻地终于有了点恢复的模样。

倒塌的废墟被清理到一旁,泥泞的地面用炉渣和碎石子铺出了几条能走人的小道。抢救出来的粮食晾晒在架起的草席上,黄澄澄的玉米、白花花的大米,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男人们正在修复损坏较轻的房屋,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虽然嘈杂,却充满生气。

但王建国知道,真正的难关才刚刚开始。

粮食损失过半,过冬物资短缺,最要命的是士气——许多人脸上虽然忙着干活,眼神里却藏着茫然和不安。这场洪水冲垮的不只是仓库和农田,还有人心深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稳感。

“得想办法提振士气。”王建国在连部临时搭起的木板房里踱步,眉头拧成了疙瘩。

赵大山蹲在门槛上抽烟:“往年这时候,该准备国庆墙报了。今年这情况……还弄不弄?”

“弄!更要弄!”王建国斩钉截铁,“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让大家看到希望,看到咱们七连的精神!”

墙报,是这个年代连队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每逢重大节日或重要事件,各连队都会在驻地最显眼的地方办一期墙报,内容多是时事宣传、生产标兵表彰、好人好事,再配上些插画装饰。办得好的墙报,能成为连队的脸面,也能实实在在地鼓舞人心。

“可咱们连会画画的……”赵大山迟疑道,“以前都是老张头随便画两笔,今年老张头病了,还在卫生所躺着呢。”

王建国也犯了愁。七连是老连队,职工和知青里识字的不少,但真正有美术功底的,一个都没有。往年的墙报,都是摘抄些报纸社论,配上些简单的花边和红旗,勉强算个样子。

“指导员,”一直在旁边整理物资清单的林薇忽然抬起头,“我倒是有个人选。”

“谁?”

“沈清姿。”

王建国和赵大山同时愣住了。

“她?”赵大山下意识皱眉,“成分不好,让她办墙报,会不会……”

“墙报看的是手艺和思想,不是成分。”林薇平静地说,“您看过她画的画吗?”

王建国想起沈清姿登记物资时那手漂亮的字,还有她偶尔在纸上随手勾勒的草稿,确实不是一般人能画出来的。

“她……愿意吗?”王建国问。

“我去问问。”林薇放下手里的本子,朝女宿舍方向走去。

沈清姿正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晾晒被洪水泡过的衣物。她的动作很仔细,每件衣服都抖开、拉平,搭在临时拉起的麻绳上。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单薄的肩背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清姿。”林薇走到她身边。

沈清姿抬起头,脸色比前些天好了些,但依然苍白。灾后这几天,她几乎没怎么休息,除了完成分内的活,还主动帮孙秀英整理物资、照顾病号,安静地做着一切能做的事。

“有事?”她轻声问。

“连队要办国庆墙报,缺个会画画的人。”林薇直截了当,“我推荐了你。”

沈清姿手里的湿衣服“啪”地掉回盆里,溅起几点水花。

“我……不行。”她低下头,声音发紧,“我成分不好,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林薇看着她,“墙报是为连队服务,为集体服务。你的手艺好,能为集体做贡献,这就是最合适的事。”

沈清姿咬着嘴唇,没说话。

林薇知道她在怕什么。在这个年代,任何抛头露面的机会,对“成分不好”的人来说都是双刃剑——做得好,未必能得到认可;稍有差池,就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新的罪证。

“清姿,”林薇的声音放柔了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一直躲着,永远不让人看到你的才能,那你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就只是一个‘成分不好’的标签吗?”

沈清姿的肩膀微微颤抖。

“你的画,你外公教你的那些东西,不应该被埋没。”林薇继续说,“哪怕只是画一期墙报,哪怕只是让连队的人看到,原来沈清姿除了成分不好,还有别的值得被记住的东西——这就够了。”

沉默了很久。

秋风吹过,晾晒的衣物轻轻摆动。远处传来修复房屋的敲打声,近处有女知青们清洗器皿的哗啦水声。

“我……”沈清姿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需要画什么?”

林薇松了口气:“跟我去见指导员。”

王建国对沈清姿的应允既欣慰又有些忐忑。他把墙报的主题和要求简单说了说:“主要是宣传抗洪救灾精神,表彰先进人物,再结合国庆,表达对祖国的热爱。版面大概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下,“位置就在食堂外墙,最显眼的地方。”

沈清姿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需要什么材料?”王建国问。

“红纸、黄纸、白纸各一些,毛笔,墨汁,如果有水彩颜料更好。”沈清姿轻声说,“没有的话,用墨汁调水也能分出浓淡。”

王建国立刻吩咐赵大山去仓库找材料。所幸,仓库塌了,但一些文具用品抢救及时,虽然被水泡过,但晒干了还能用。

材料很快备齐:一叠裁好的白纸,几张红纸和黄纸,两支半旧的毛笔,一瓶墨汁,还有一小盒干涸了大半的水彩颜料。

沈清姿接过这些简陋的材料,手指轻轻抚过纸张粗糙的表面,眼神专注得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什么时候要?”她问。

“国庆前三天贴出来。”王建国说,“还有五天时间。”

“够了。”沈清姿点头。

她抱着材料回到宿舍。林薇帮她搬了张矮桌到门口光线好的地方,又找了块木板垫平。

沈清姿没有立刻动笔。她坐在桌前,对着空白的纸张,看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

“你去哪儿?”林薇问。

“看看。”沈清姿说,“看看连队现在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的两天,沈清姿几乎走遍了七连驻地的每一个角落。

她去看男人们修复房屋。赵大刚赤着上身,扛着一根新刨光的房梁,肌肉在阳光下绷紧,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秦卫东蹲在屋顶上,仔细地钉着油毡纸,侧脸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坚毅。

她去看女人们晾晒粮食。孙秀英带着几个女知青,把玉米粒均匀地摊开在草席上,手指翻飞,动作熟练得像在弹奏某种乐器。阳光透过玉米粒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去看孩子们在废墟边玩耍。他们捡来碎瓦片当碗,泥巴当饭,模仿大人做饭的样子,天真无邪的笑声在废墟上空回荡。

她去看那片被洪水肆虐过的田野。泥浆正在慢慢干涸、龟裂,露出下面肥沃的黑土。有野草顽强地从裂缝中钻出来,星星点点的绿意,在一片土黄中格外醒目。

她看得很仔细,有时候会掏出一个小本子,用铅笔快速地勾勒几笔。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眼神专注得像要把这一切刻进脑海里。

林薇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看得太久忘记吃饭时,递过去一个窝窝头或一碗水。

第三天,沈清姿终于开始动笔了。

她先裁纸。白纸做底,红纸剪出标题和边框,黄纸做装饰。她的剪刀用得极稳,手腕轻转,一张普通的红纸就变成了飘扬的红旗、绽放的花朵、飞驰的列车。

然后研墨。墨块在砚台里一圈圈研磨,墨汁渐渐浓稠,泛着乌亮的光泽。她调出浓、淡、干、湿不同的墨色,又小心地用水化开那盒干涸的水彩颜料——红色已经板结成块,她用笔蘸了水,一点点润开,居然调出了深浅不一的红。

准备工作做完,她提笔。

笔尖落在纸上,没有丝毫犹豫。

最先画的是人物。不是样板画里那种千篇一律、高大全的形象,而是活生生的人——赵大刚扛梁时贲张的肌肉线条,秦卫东钉屋顶时专注的侧脸,孙秀英晾晒粮食时粗糙却灵巧的手。每个人的神态都不同,但眼神里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坚韧。

然后是场景。修复中的房屋,晾晒粮食的草席,孩子们玩耍的废墟,还有那片正在重生的田野。她用淡墨渲染出背景,用浓墨勾勒细节,废墟的苍凉与生机并存,灾难的痕迹与重建的希望交织。

最后是标题和文字部分。她没有用印刷体,而是用毛笔写了秀挺的行楷——“灾后重建,众志成城;喜迎国庆,再建家园”。十六个字,骨力遒劲,气韵生动,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十八岁少女之手。

插画与文字相辅相成。人物群像旁配着表彰名单,生产场景旁配着数据图表,孩子们玩耍的画面旁配着充满希望的诗句。整个版面疏密有致,浓淡相宜,既有时代需要的宣传性,又有打动人心的艺术感。

林薇一直陪在旁边。她看着沈清姿作画时的样子——脊背挺直,手腕悬空,眼神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笔下的纸和墨。那一刻的沈清姿,不再是被成分压得抬不起头的资本家小姐,而是一个真正的、沉浸在创作中的艺术家。

第四天傍晚,墙报基本完成。

沈清姿放下笔,长长地舒了口气。连续几天的专注工作让她脸色更加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完成了?”林薇轻声问。

“嗯。”沈清姿点头,看着铺了满桌的画稿,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的笑。

王建国和赵大山闻讯赶来。当他们看到桌上铺开的墙报小样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这是你画的?”赵大山不敢置信地指着画上的自己——那个赤膊扛梁的形象,虽然只是简练的几笔,却把他的神态抓得极准。

沈清姿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看着王建国。

王建国没说话,只是弯下腰,凑得很近,一张一张仔细地看。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物、每个场景上停留,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良久,他直起身,看向沈清姿,眼神复杂。

“沈清姿同志,”他缓缓开口,“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沈清姿手指收紧,低声说:“小时候……跟家里长辈学过一点。”

“一点?”王建国摇头,“这可不是‘一点’的水平。”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这期墙报,是我在七连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好的一期。不,应该说,是我在所有连队里,见过的最好的一期。”

沈清姿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震惊,随即被更深的情绪淹没——那是久违的、被认可的激动。

“明天就贴出去!”王建国拍板,“让全连的人都看看!也让来检查的公社领导看看,咱们七连,灾后重建搞得怎么样,精神面貌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墙报正式张贴在食堂外墙最显眼的位置。

清晨的阳光照在崭新的墙报上,红纸鲜艳,墨色润泽,水彩的淡彩在光线下泛着微妙的光。早起上工的人们经过,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这……这是谁画的?”

“画得真像!你看那个扛梁的,不是赵大刚吗?”

“这字写得也太漂亮了!”

“是沈清姿?那个资本家小姐?”

“她还有这手艺?”

议论声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成赞叹。有人指着画上的自己或熟人,笑得合不拢嘴;有人默默看着那些展现灾后重建场景的画面,眼眶发红;孩子们挤在最前面,叽叽喳喳地找画里的小伙伴。

秦卫东站在人群外,看着墙报上自己钉屋顶的形象,眼神复杂。他转头看向远处——沈清姿站在宿舍门口,远远地望着这边,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

沈清姿低下头,不敢看他。

“画得很好。”秦卫东说,声音平静,“把我画得太好了。”

沈清姿愣了愣,抬起头。

“我钉屋顶的时候,没这么……专注。”秦卫东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你把我美化了。”

“没有,”沈清姿小声说,“你本来就很专注。”

秦卫东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谢谢。墙报很好,真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加入上工的队伍。

沈清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远处围在墙报前的人群,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大。

林薇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个窝窝头:“吃早饭。”

沈清姿接过,咬了一口,轻声说:“他们……好像不讨厌我的画。”

“他们喜欢你的画。”林薇纠正道,“因为你的画里,有他们自己。”

沈清姿咀嚼着窝窝头,眼睛看着墙报方向,眼神越来越亮。

那期墙报在七连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不仅本连的人看,连附近几个连队听说后,都有人特意跑来看。公社李书记来检查灾后重建时,站在墙报前看了足足十分钟,最后对王建国说:“你们连这个搞宣传的同志,是个人才。要好好培养。”

王建国连连称是,回头就找沈清姿谈话,鼓励她继续发挥特长,多为连队做贡献。

沈清姿的生活没有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依然是那个成分不好、身体孱弱的资本家小姐,依然要参加劳动,依然会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再有人提起“沈清姿”时,除了“成分不好”,后面往往会跟一句“不过她画画真好,字也漂亮”。孩子们看到她,会亲热地叫“沈老师”——因为她在扫盲班教过他们认字。连队里需要写写画画的事,开始有人自然地想到她。

更重要的是,她看世界的眼神变了。以前总是低着头,目光躲闪;现在,她会抬起头,观察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观察人们劳作时的姿态,观察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细节。

她在小本子上画的素描越来越多。画劳作的人们,画玩耍的孩子,画这片土地上顽强生长的一切。

林薇看着她的变化,心中欣慰。

那期墙报,像一扇小小的窗,让沈清姿的才华透出了一点光。虽然只是微光,但足够照亮她前行的路。

而林薇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真正的光芒,还在后面。

夕阳西下,沈清姿坐在宿舍门口,对着远方的田野,在本子上勾勒着什么。林薇走过去,看到画纸上,是炊烟袅袅的连队驻地,是修复一新的房屋,是在田间劳作的人们。

画面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重生——于北大荒七连,灾后第七日。”

字迹秀挺,充满力量。

林薇在她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两个女孩,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看着炊烟笔直地升向天空,看着这片刚刚经历创伤的土地,重新焕发出生机。

墙报上的墨迹已干。

而新的画卷,正在笔下,也在脚下,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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