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单调而绵长,像永不停歇的计时器,记录着这趟旅程的每一寸进程。
林薇靠在窗边,手里的《人民日报》已经翻阅了两遍。那些套话连篇的社论、慷慨激昂的报道之下,她努力捕捉着这个时代真实的脉动。粮食产量、工业指标、外交辞令……每个数字、每句话背后,都藏着信息。
她需要了解这个时代是如何思考、如何运作的。
“薇薇,看这么认真?”苏白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薇抬起头,苏白柔正含笑看着她,手里捧着那个铝饭盒,里面还剩两块鸡蛋糕。
“路上无聊,随便看看。”林薇合上报纸。
“报纸上都是些大道理,看久了头疼。”苏白柔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动作优雅,“不如聊聊天?秦同志刚才说起他在部队锻炼的经历,可有意思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对面的秦卫东,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拜。
秦卫东正在整理自己的行李袋,闻言抬头,神色依旧严肃:“都是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秦同志太谦虚了。”苏白柔笑容甜美,“能在部队立功受奖,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周围几个知青也凑过来:“秦同志在部队待过?给我们讲讲呗!”
秦卫东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终,他简略说道:“当了三年兵,去年复员。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服从命令,完成任务。”
他语气平淡,但脊梁挺得笔直,那是经年训练留下的印记。
林薇想起书中的设定:秦卫东出身军人家庭,父亲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干部。他本人也在部队表现优异,复员后本可安排不错的工作,却主动报名下乡,说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
这背景在这个年代,是金光闪闪的招牌。
“秦同志觉悟真高。”一个戴眼镜的男知青感叹,“要是我有这条件,可能就留在城里了。”
“都是革命工作,不分高低。”秦卫东正色道,“北大荒是国家粮仓,去那里建设,意义重大。”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几个知青纷纷点头。
苏白柔看向秦卫东的眼神更加明亮了。
林薇静静听着,心里却想:秦卫东这话固然正确,但书中提到,他选择下乡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与父亲理念不合,想证明自己。这父子矛盾后来成为剧情的一个重要伏笔。
正想着,车厢那头又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这一次,咳得比之前更急,更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望过去。
角落里的沈清姿弓着身子,一只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咳声从指缝中溢出,破碎而痛苦。
周围的知青们面面相觑,没人动弹。
“她是不是病了?”戴眼镜的知青小声说。
“成分不好的人,谁知道有什么病……”有人嘀咕。
“要不要报告列车员?”另一个女知青犹豫道。
苏白柔看了眼秦卫东,轻声道:“秦同志,你看这……”
秦卫东眉头紧锁,站起身:“我去找列车员。”
他刚要走,林薇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我去吧。”她声音平静,“正好我要接水。”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和沈清姿那个还放在地上的空缸子,朝车厢连接处走去。
苏白柔愣了一下,看着林薇的背影,眼神复杂。
秦卫东也顿了顿,重新坐下:“那麻烦林薇同志了。”
接水处排着几个人。林薇安静等着,轮到她时,先接满了自己的缸子,然后蹲下身,仔细冲洗沈清姿那个搪瓷缸。
缸子很旧,掉瓷的地方露出黑色的铁胎,但里外都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
林薇用开水烫了两遍,才接了大半缸热水。
转身往回走时,她看到车厢那头,列车员已经过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脸上带着常年跑车的疲惫。
“谁不舒服?”列车员嗓门很大。
“那儿。”有人指指角落。
列车员走过去,看了眼蜷缩的沈清姿,眉头皱起:“同志,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务室?”
沈清姿的咳嗽已经缓了些,她抬起头,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她摇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用……谢谢。”
“真不用?”列车员不太放心,“你这脸色可不好看。”
“老毛病……咳咳……一会儿就好。”沈清姿说着,又忍不住轻咳两声。
列车员看了看她的衣着,又看了看她脚边那个寒酸的行李,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那你自己注意点。需要帮助就说。”
说完转身走了,显然不想多管闲事。
林薇这时才走过去。
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两步外停下,将搪瓷缸轻轻放在地上,往前推了推。
“水是刚接的,烫。”她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沈清姿抬起眼。
这一次,她的眼神没有之前那么冰冷。或许是病痛削弱了戒备,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除了疲惫,还多了些别的东西——一丝茫然,一丝脆弱,以及极淡的困惑。
她看着林薇,又看了看地上的搪瓷缸。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到搪瓷缸的边缘。滚烫的温度让她瑟缩了一下,但她还是握住了缸柄,慢慢端起来,凑到唇边。
她没有立刻喝,而是垂着眼,看着缸子里袅袅升腾的热气。
热气模糊了她的脸,也模糊了那双过于清冷的眼睛。
终于,她小口地啜饮起来。喝得很慢,很小心,像在品尝什么珍稀之物。
林薇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也没有再靠近。她就那么静静看着。
沈清姿喝了小半缸水,咳嗽终于彻底平息下来。她放下缸子,依旧没有看林薇,只是低声道:“谢谢。”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车轮声淹没。
但林薇听见了。
“不客气。”林薇应道,语气依旧平淡。
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油纸包。里面还剩三块桃酥。
她取出一块,放在搪瓷缸旁边。
这一次,她没有说“干净的”,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放了,然后离开。
回到座位时,苏白柔正看着她,眼神里有探究,也有不赞同。
“薇薇,”等林薇坐下,苏白柔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心善,但那个人……成分不好,你总这样接近她,别人会说闲话的。”
林薇看向她:“我只是给生病的同志送杯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救死扶伤’,难道因为成分,就能见死不救?”
这话说得义正辞严,苏白柔一时语塞。
秦卫东看了林薇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外,但也有些赞许:“林薇同志说得对,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应该一视同仁。”
苏白柔脸色微变,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薇薇。咱们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些好。”
“我明白。”林薇淡淡道,“谢谢提醒。”
她不再多说,重新拿起报纸,却不再看字,而是透过报纸边缘,望向那个角落。
沈清姿已经重新蜷缩起来,但这一次,她手里捧着那个搪瓷缸,小口小口地喝着水。那块桃酥依旧放在旁边,她没有动。
但林薇注意到,她的姿态似乎放松了一些。虽然依旧戒备,但那种要把自己完全藏起来的紧绷感,减弱了。
这是一个开始。
下午,列车经过一片广袤的平原。秋收后的田野裸露着褐色的土地,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有知青开始唱歌,是《红太阳照边疆》,歌声嘹亮,充满革命的豪情。
很快,更多人加入,车厢里变成了合唱。
苏白柔也轻轻跟着唱,声音柔美,不时望向秦卫东,眼神里满是憧憬。
秦卫东没有唱,但神情肃穆,显然沉浸在这氛围中。
林薇没有唱。她只是望着窗外,想着自己的事。
这个年代的集体主义激情,她能够理解,却很难完全融入。她的灵魂深处,还是那个习惯独立思考、冷静分析的现代人。
但她必须适应,必须学会在这个时代的规则下生存,甚至游刃有余。
歌声渐歇时,车厢那头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所有人都听到了。
那是在哼唱一首曲子。不是革命歌曲,也不是样板戏,而是一段悠扬的、带着淡淡哀愁的旋律。
所有人都愣住了,转头看去。
角落里,沈清姿依旧蜷缩着,头埋得很低。但那旋律确实是从她那里传来的——很轻,很淡,像秋日里最后一声蝉鸣。
“这是什么曲子?”有人小声问。
“没听过……不像革命歌曲。”
“不会是……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吧?”有人警惕地说。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苏白柔看向秦卫东,小声道:“秦同志,这……”
秦卫东眉头紧锁,盯着那个角落,没说话。
林薇也看着沈清姿。那个苍白的少女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引起了注意,依旧低垂着头,哼着那段旋律。
那是一首很美的曲子。即使林薇对音乐了解不多,也能听出其中的韵律和情感。它不属于这个激昂的年代,它太柔软,太个人,太……不合时宜。
“同志。”秦卫东站起身,走了过去。
哼唱声戛然而止。
沈清姿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你刚才哼的是什么曲子?”秦卫东问,声音严肃。
沈清姿沉默了几秒,低声说:“我母亲……以前哄我睡觉时唱的。”
“什么名字?谁作的?”秦卫东追问。
“……不记得了。”沈清姿垂下眼帘,“很久以前的事了。”
秦卫东盯着她,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车厢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林薇也站了起来,走到秦卫东身边,平静地说:“秦同志,可能是她家乡的民谣吧。各地都有些传统小调,不一定都有名字。”
秦卫东看向她,眼神锐利。
林薇坦然回望:“我姥姥也会哼些老曲子,说是她小时候听来的,也说不清来历。这些民间的东西,流传久了,难免记不清源头。”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给沈清姿解了围,又把问题归为“民间传统”,避开了“封资修”的敏感标签。
秦卫东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以后在公共场合,还是唱革命歌曲更合适。”
“我知道了。”沈清姿低声道。
秦卫东转身回座,没再多说。
林薇看了眼沈清姿,后者正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困惑,还有更深的不解。
林薇没说什么,也回了座位。
苏白柔看着她坐下,轻声道:“薇薇,你刚才何必为她说话?万一那真是……”
“万一是民谣呢?”林薇打断她,“咱们下乡就是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了解各地风土民情。这些民间小调,也是文化的一部分。”
苏白柔一时无言。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但车厢里的气氛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有些人看沈清姿的眼神更加疏远,但也有些人——包括那个戴眼镜的知青——似乎对林薇多了几分认同。在这个非黑即白的年代,能为“成分不好”的人说句公道话,需要勇气。
傍晚时分,列车广播再次响起,通知大家即将进入河北境内。
林薇望向窗外,天色渐暗,远山如黛。
漫长的旅程已经过去大半,前方等待他们的,是真正的考验。
晚饭后,很多人开始整理行李,为明天的抵达做准备。
林薇也打开自己的行李袋,清点物品:两套换洗衣物,一件厚棉袄,几双袜子,毛巾牙刷,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母亲偷偷塞的一小包红糖、几块肥皂。
都是寻常东西,但在北大荒,这些都是珍贵物资。
她仔细包好,重新放回袋子里。
抬头时,她看见沈清姿也打开了那个瘪瘪的帆布包,正在整理东西。
距离稍远,看不真切,但林薇瞥见了几样物品:一支毛笔,一盒墨锭,还有几本线装书。
线装书。
在这个破四旧、书籍匮乏的年代,线装书几乎是禁忌的存在。
沈清姿似乎察觉到目光,迅速合上包裹,重新蜷缩起来。
林薇移开视线,心中却波涛翻涌。
毛笔,墨锭,线装书。
这个资本家小姐,恐怕不只是“成分不好”那么简单。
夜深了。
大多数人都已入睡,车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林薇却毫无睡意,她起身,再次走向连接处。
这一次,她没有接水,只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林薇回头,看到沈清姿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那个搪瓷缸,显然也是来接水的。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沈清姿走到保温桶前,接了水,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窗边另一侧,也望着窗外。
夜色如墨,偶尔掠过几点零星的灯火。
“为什么帮我?”沈清姿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窗外,缓缓道:“需要理由吗?”
沈清姿沉默良久:“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只有你接近。为什么?”
林薇转过头,看向她。
昏暗灯光下,沈清姿的脸更显苍白,但那双眼睛在夜色中,却亮得惊人。
“我觉得,”林薇斟酌着用词,“成分是一回事,人是另一回事。”
沈清姿的瞳孔微微收缩。
“当然,”林薇补充道,“这话你知我知。在外面,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
沈清姿盯着她,像是在审视,在判断。
终于,她轻轻点头:“我明白。”
她端起搪瓷缸,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林薇一眼。
“那块桃酥,”她低声说,“很好吃。谢谢。”
说完,她转身走回角落,重新蜷缩起来,像一只回到巢穴的受伤的鸟。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是第一次,沈清姿主动说了这么多话。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冰封的湖面,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列车继续向北,穿过沉沉黑夜,驶向那个既定的、却又充满变数的未来。
而在这节嘈杂的车厢里,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灵魂,开始了第一次真正的对话。
虽然只是开始,却已经足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