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回到座位时,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苏白柔已经调整好表情,正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行李袋,动作轻柔又细致。秦卫东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邻座的几个知青时不时瞟向林薇,眼神里带着探究。
她视若无睹,坐回自己的位置,将搪瓷缸重新放回网兜。
“薇薇,”苏白柔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温婉的笑容,“刚才你去那么久,我真担心。外头风大,别吹感冒了。”
“透透气好多了。”林薇简短应道,没看她。
“那就好。”苏白柔从自己包里取出一个铝制饭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块黄澄澄的鸡蛋糕,“这是我妈昨晚赶着做的,你尝尝?比桃酥软和些。”
鸡蛋糕的甜香在浑浊空气中弥漫开来,引得周围几人忍不住看过来。这年头,细粮点心都是稀罕物。
林薇目光落在那些蛋糕上。苏白柔的家庭条件在书里并不算好,母亲是街道小厂的临时工,父亲早逝。这些鸡蛋糕恐怕是她特意准备的“道具”——用来展示大方,拉拢人心。
“不了,谢谢。”林薇摇头,“我不饿。”
苏白柔笑容僵了僵,柔声道:“薇薇,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呢?咱们下乡就是要互相照应,你这么见外……”
“白柔同志想岔了。”林薇抬起眼,语气平静,“我是真没胃口。况且,”她顿了顿,“出发前我妈特意交代,到了北大荒要自力更生,不能总占同志们的便宜。”
几句话,又给堵了回去。
苏白柔捏着饭盒的手指紧了紧,最终缓缓盖上盖子:“那……好吧。你要是饿了随时说。”
林薇点点头,重新靠回窗边,闭目养神。
她得节省体力。按照记忆,这趟专列要开三天两夜才能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转车到兵团驻地。漫长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傍晚时分,窗外天色转暗,田野、村庄都化作模糊的剪影,只有铁轨撞击声规律地敲打着耳膜。
有人开始分发晚饭——硬邦邦的玉米窝窝头和咸菜疙瘩。林薇领了自己的那份,慢慢咀嚼。窝窝头粗糙剌嗓子,但她吃得很认真。这是生存的基本。
“秦同志,给你。”苏白柔的声音轻轻响起。
林薇余光瞥见,苏白柔将自己饭盒里的鸡蛋糕掰了一半,用干净手帕托着,递向秦卫东。
“不用,我有窝窝头就行。”秦卫东的声音硬邦邦的。
“你劳动强度大,得多补充些营养。”苏白柔坚持道,脸颊微红,“就当……就当同志间的互帮互助。”
周围的知青都看着这一幕。有人起哄:“秦卫东,人家女同志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呗!”
秦卫东沉默片刻,最终伸手接过:“谢谢。”
苏白柔脸上绽开满足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仪式。
林薇心里冷笑。书里这段描写是苏白柔攻略秦卫东的关键一步,通过当众示好,既确立了两人“特殊”的关系苗头,又在众人面前展现了她的善良体贴。原主当时就是看到这一幕,又气又妒,第二天就闹出不少笑话。
但现在,林薇只觉无聊。她专心啃完自己的窝窝头,又喝了几口水,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按照原著剧情,明天中午列车会在济南站停靠二十分钟。原主会趁着停车,跑去站台想给秦卫东买包烟示好,结果差点错过发车,还是苏白柔“及时发现”提醒了她,又刷了一波好感。
这种蠢事,她当然不会做。
不过……林薇心思微动。停车是个机会。她需要了解这个时代更多信息,也需要做一些准备。
正想着,车厢那头传来一阵骚动。
“让一让!让一让!”粗嘎的男声响起。
林薇睁眼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知青抱着个大包裹,正艰难地从过道挤过来。包裹太大,蹭到了两边座位上的人。
“哎哟!看着点儿!”
“谁的行李啊?这么大!”
抱怨声此起彼伏。
那男知青满头大汗,嘴里不住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给大伙儿带的家乡土产,有点沉……”
他好不容易挤到林薇这一排附近,包裹一角猛地撞上了行李架边缘。
“哗啦——”
架子上一个帆布包被撞落下来,直直砸向下方!
而下方坐着的,正是靠过道位置的苏白柔。
“小心!”有人惊呼。
苏白柔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往秦卫东那边躲。
秦卫东反应极快,伸手想挡,但那包裹落势太急——
就在这一瞬,林薇动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捞,稳稳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动作干净利落,完全不像个娇弱的女知青。
包裹入手沉重,林薇手臂一沉,但还是稳稳托住了。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苏白柔惊魂未定地靠在秦卫东身侧,秦卫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魁梧男知青也愣住了,呆呆看着林薇。
“同志,你的包。”林薇将帆布包递还给主人——一个坐在对面的圆脸女知青。
“谢、谢谢……”圆脸女知青连忙接过,脸都吓白了。
那魁梧男知青这才反应过来,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太莽撞了!这位女同志,谢谢你啊!不然我这祸可就闯大了!”
“没事。”林薇淡淡道,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
她刚才那一接完全是身体本能——前世为了保持精力,她练过几年搏击和体能,反应速度和力量都比普通女性强。这具身体虽然年轻,但底子不错,加上原主在钢厂长大,从小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力气也不小。
只是这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就有些惊人了。
“林薇同志,你……”秦卫东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反应很快。”
“碰巧。”林薇不想多说。
苏白柔这时才从惊吓中回过神,她看了眼秦卫东停留在自己肩头的手(刚才情急之下扶了她一下),脸颊微红,又看向林薇,眼神复杂:“薇薇,你手没事吧?刚才那包看着挺沉的……”
“没事。”林薇简短答道,重新坐好。
周围的知青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刚才那一接,稳、准、快,可不像是娇气女同志能有的身手。
“林薇同志以前练过?”有人好奇地问。
“在厂里帮着搬过东西。”林薇随口解释。
这倒不是假话。原主父亲是锻工,原主小时候常去厂里玩,偶尔帮忙递个工具、搬点小零件,力气比一般城里姑娘大些。
但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就成了“工人阶级子女从小劳动锻炼”的典范。一时间,几个出身工人家庭的知青看林薇的眼神都亲切了不少。
苏白柔垂下眼帘,手指绞着衣角。她没想到林薇会有这一手,更没想到会因此得了些人缘。
魁梧男知青把大包裹安置好,又特意过来道谢:“同志,今天真多亏了你!我叫赵大刚,北京来的,以后有啥事尽管说!”
“林薇。”林薇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车厢里重新恢复平静,但气氛已经不同了。
夜深了,有人开始打盹。林薇也闭眼假寐,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刚才那一接虽然意外,但效果不错。在这个崇尚劳动的年代,展示一定的“能干”是加分项。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逐步改变周围人对“林薇”的既定印象——从娇气、恋爱脑,转向能干、冷静。
这需要时间和持续的表现。
后半夜,车厢温度降了下来。深秋的寒意透过车壁渗入,不少人都裹紧了衣服。
林薇从行李里取出母亲准备的薄棉袄披上。转头时,她看见苏白柔正将一件半新的军大衣轻轻盖在已经睡着的秦卫东身上。
动作轻柔,眼神专注。
林薇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列车在铁轨上隆隆前行,驶向未知的远方。而她的命运,从醒来那一刻起,已经彻底脱轨。
她要活下来,而且要活得好。
天快亮时,林薇被冻醒了。
车厢里鼾声此起彼伏,空气更加浑浊。她轻轻起身,想去接点热水。
走过连接处时,她下意识看向那个角落。
沈清姿还在那里。
她换了个姿势,依旧蜷缩着,但身上多了件破旧的深色外套。那缸热水已经凉了,搪瓷缸静静立在地上。旁边的桃酥……不见了。
林薇脚步顿了顿。
是吃了,还是扔了?她无从得知。
她没停留,接了热水回到座位。苏白柔也醒了,正在整理头发,见她回来,柔声问:“薇薇起这么早?”
“睡不着。”林薇坐下,小口喝着热水。
“今天中午就到济南了,能下车透透气。”苏白柔说着,从包里翻出个小镜子照了照,“我带了点肥皂,到时候可以擦把脸。”
林薇“嗯”了一声,没多言。
天亮后,车厢里渐渐活跃起来。有人开始唱歌,是革命歌曲,嘹亮而充满激情。几个男知青跟着打拍子,气氛热烈。
秦卫东也醒了,将军大衣叠好还给苏白柔:“谢谢。”
“客气什么。”苏白柔笑得很甜。
林薇自顾自吃着早饭——依然是硬窝窝头。她吃得慢,细细咀嚼,尽量让粗糙的食物好咽些。
上午十点左右,列车广播响起:“旅客同志们,前方到站济南车站,停车时间二十分钟,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厢里一阵骚动。
坐了两天一夜,所有人都憋坏了。能下车活动活动腿脚,哪怕只有二十分钟,也是难得的放松。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停稳。
“走,下车透透气!”赵大刚第一个站起来,魁梧的身躯堵在过道。
知青们纷纷起身,拿着水壶、饭盒,涌向车门。
秦卫东站起身,看了眼苏白柔:“一起下去?”
“好。”苏白柔连忙收拾东西,又看向林薇,“薇薇,走吧?”
“你们先,我收拾一下。”林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
苏白柔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秦卫东和其他人下了车。
车厢里很快空了大半。林薇这才起身,拎着自己的水壶和饭盒,朝车门走去。
经过连接处时,她看见沈清姿依旧蜷在角落,一动不动。
站台上,已经聚满了知青。有人跑去接热水,有人在站台小推车那儿买煮鸡蛋、烧饼,还有人三三两两聚着聊天、抽烟。
林薇先去接了满满一壶热水,然后走到小推车前。
推车的大妈裹着头巾,嗓门洪亮:“煮鸡蛋五分一个,烧饼三分,芝麻酱!”
排队的知青不少。林薇摸了摸口袋,原主母亲偷偷塞了五块钱和一些粮票、鸡蛋票,嘱咐她路上用。这笔钱在这个年代不算少,得省着花。
她买了两个烧饼,想了想,又加了一个煮鸡蛋。
正要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薇薇,你也来买东西?”
苏白柔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煮鸡蛋,旁边跟着秦卫东。
“嗯。”林薇点头。
“就买这点?”苏白柔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柔声道,“路上辛苦,得多吃点好的。要不要再买个鸡蛋?我这儿有票。”
“够了。”林薇说着,看了眼站台另一头——那里有个卖报纸杂志的小摊。
她心念一动,朝那边走去。
“诶,薇薇你去哪儿?”苏白柔跟了上来。
“看看报纸。”林薇头也不回。
秦卫东也跟了过来,他显然对报纸更感兴趣。
小摊上摆着《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还有几本《人民画报》。林薇拿起一份最新的《人民日报》,快速浏览。
头版头条是社论,通篇政治术语。她翻到后面的版面,寻找有价值的信息——经济政策、农业生产、工业建设……这些才是她需要关注的。
秦卫东也在翻看《红旗》,神情专注。
苏白柔对报纸兴趣不大,她站在秦卫东身侧,轻声说着什么。
林薇迅速扫完报纸,记下几个关键点:某地粮食产量创新高、工业学大庆运动持续推进、对外贸易有新发展……这些信息碎片化,但拼凑起来能勾勒出时代轮廓。
她付了钱,买下这份报纸,准备路上细读。
“发车时间快到了!”站台广播响起。
知青们纷纷往回赶。
林薇收好报纸,转身往车厢走。苏白柔和秦卫东跟在她身后。
走到车厢门口时,林薇停下脚步。
门边,沈清姿正站在那里。她依旧穿着那身旧棉袄,脸色苍白如纸,手里拎着那个瘪瘪的帆布包,正望着站台上来往的人群,眼神空茫。
她也要上车了。
林薇走上台阶,侧身让开入口。
苏白柔和秦卫东随后上来。
经过沈清姿身边时,苏白柔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像是避开什么不洁之物。秦卫东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公事公办地说了句:“同志,请上车。”
沈清姿没应声,垂着眼帘,慢慢走上台阶。
她身体似乎很虚,上台阶时晃了一下。
林薇站在过道里,看着这一幕。沈清姿经过她身边时,两人目光有一瞬的交汇。
依旧是冰封般的眼神,但林薇似乎在那冰层下,看到了一丝极淡的疲惫和……认命。
她想起那块消失的桃酥。
列车鸣笛,缓缓启动。
沈清姿慢慢走向那个角落,重新蜷缩起来,像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林薇收回视线,回到座位。
列车再次驶入原野,而离北大荒,又近了一步。
苏白柔坐下后,小声对秦卫东说:“那个沈清姿,成分不好,咱们还是少接触为妙。”
秦卫东“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林薇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买的报纸。
这个时代,成分就是烙印。但烙印之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活得好,需要智慧,需要力量,也需要……选择正确的盟友。
角落里那个冰封般的姑娘,或许,会是个有趣的变数。
列车隆隆,载着一车厢青春的忐忑与憧憬,向北,再向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