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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官府那批甲等品的订单,像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把“江南织造商会”里里外外都照得亮堂了几分。织机哐当哐当响得比往常更带劲,伙计们搬布匹、理丝线,脚下生风,连带着说话声气都响亮了不少。连带着沈家那处宅院,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往日的沉闷阴郁。

沈知微看着仓库里越堆越高的、打着“江南织造”标识的锦缎,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总算能稍稍松弛一丝。但她不敢真松了这口气,该盯的活儿一样没落下,该核的账目照样一笔笔过,只是眉宇间积压的郁色,淡了些。

陈默拨拉着算盘,看着一笔笔官缎尾款陆续入库,紧锁了小半年的眉头,头一回真正舒展开来。虽然云锦那边还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但至少商会有了稳定的进项,不再是只出不进的无底洞了。他甚至还主动跟沈知微提了句,是不是该把工匠和织工们的工钱,稍微往上提一提,毕竟前段日子大家都熬得辛苦。

沈知微自然应允。人心聚起来不容易,散了却快得很。

秦婉娘更是像换了个人,虽然依旧泡在云锦工坊里,但那股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紧绷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眉眼间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匠人看到心血即将成型的期待和光彩。刘夫人那边的青睐,官府订单的认可,都让她觉得,自己这双手,并非一无是处。

派去粤州的人顺利带着上好的“粤绣丝”回来了,原料危机暂时解除。一切都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转动。

这天,沈知微正在前厅翻看新送来的几家绸缎庄的合作意向书,老仆沈福引着一个人进来,脸上带着点不同于往常的慎重。

“小姐,永顺纱行的赵掌柜来了。”

沈知微抬起头,有些意外。自上次原料风波,赵顺明确表示不便得罪柳家后,两家虽未撕破脸,但往来已淡了许多。

她起身相迎,只见赵顺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脸上堆着惯常的、生意人特有的和气笑容,但眼神里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东西。

“赵掌柜,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沈知微客气地引他入座。

“沈东家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听说连府衙刘大人家都对贵商会的绣样赞不绝口,赵某岂能不来道贺?”赵顺哈哈一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厅内摆放的几匹新出的“竹报平安”纹样锦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赵掌柜过奖了,不过是侥幸得了些机缘。”沈知微不动声色,等着他的下文。

赵顺呷了口茶,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沈东家,明人不说暗话。前次原料之事,赵某也是身不由己,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沈知微微微一笑:“赵掌柜言重了,生意场上,各有难处,沈某明白。”

“沈东家大气!”赵顺一拍大腿,脸上笑容更盛,“既然如此,赵某也就直说了。贵商会如今势头正猛,这所需的原料可不是个小数目。以往那些零敲碎打的供应,怕是跟不上趟了。不知……沈东家有没有兴趣,与我们永顺纱行,签一份长期的独家供货契书?”

独家供货?沈知微心中一动。这意味著原料来源会更稳定,价格或许也能更有优势。但同样,也意味著商会的一部分命脉,要交到赵顺手里。

“赵掌柜的好意,沈某心领。只是这独家供货……条件如何?”沈知微没有立刻答应。

赵顺显然有备而来,立刻报出了一串价格和结算方式,听起来确实比市面行情优惠不少,甚至比之前商会联合采购的价格还要低上一成。

“另外,”赵顺补充道,声音放得更低,“听说沈东家一直在为云锦的原料发愁?我们永顺纱行,或许能想办法,弄到一些宫里流出来的、专供织造局的‘七里丝’和‘孔雀金线’……当然,量不会太大,价格嘛,自然也……”

七里丝!孔雀金线!这都是织造云锦最顶级的原料,等闲根本弄不到!沈知微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赵顺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但她没有立刻被冲昏头脑。赵顺前倨后恭,转变如此之大,背后定然有原因。是因为看到了商会拿到官府订单、搭上刘通判的潜力?还是……另有图谋?

“赵掌柜的条件确实优厚,”沈知微沉吟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沈某需与商会各位东家商议之后,才能给赵掌柜答复。”

“应该的,应该的!”赵顺也不逼迫,笑呵呵地起身,“那赵某就静候佳音了。沈东家是聪明人,想必知道,与谁合作,对商会最有利。”他意有所指地拱拱手,告辞离去。

送走赵顺,沈知微独自在厅中坐了片刻。赵顺的突然示好,像一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将此事与陈默说了。陈默听完,拨弄了几下算盘,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东家,赵顺给的原料价格,确实低得反常。所谓独家供货,看似有利,实则将我们与他彻底捆绑。至于那‘七里丝’和‘孔雀金线’……更是诱饵。他图什么?”

“无非是利益,或者……想通过我们,搭上某条线。”沈知微冷静分析,“刘通判?还是……冯公公?”她总觉得,赵顺的转变,或许与京城那边若有若无的风声有关。

“那东家的意思是?”

“不急。”沈知微道,“再看看。原料我们目前还能支撑,粤州那条线也可以维持。与永顺纱行的合作可以谈,但独家供货……不必急于一时。”

她需要时间观察,也需要更多筹码。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沈知微正在工坊看秦婉娘调试一组新的云锦配色,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是陈默,他手里拿着一封帖子,脸色有些奇怪。

“东家,您看这个。”

沈知微接过帖子,是“听雪楼”的雅宴请柬,落款却是——柳明玥。

柳明玥?她竟然会给自己下帖子?

请柬上的措辞客气而疏离,只说听闻“江南织造”名声鹊起,特邀沈东家过府一叙,切磋织造技艺,并无他意。

“黄鼠狼给鸡拜年。”陈默低声道。

沈知微捏着那纸质细腻的请柬,指尖微微用力。柳明玥此举,是何用意?示威?拉拢?还是试探?

去,还是不去?

她想起江文远那句“柳家势大,却也树大招风”,想起赵顺突然的示好,想起父亲那“弃卒保车”的归来……

“回复柳小姐,就说沈某多谢厚爱,明日准时赴约。”沈知微将请柬放下,语气平静。

她倒要看看,这位柳三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次日,听雪楼。

依旧是那个临窗的雅间,茶香袅袅。柳明玥今日穿了一身月华白的锦缎衣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疏落的寒梅,更衬得她气质清冷,眉目如画。她端坐在主位,见到沈知微,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

“沈东家,别来无恙。”柳明玥的声音依旧如泉水击石,清泠悦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托柳小姐的福,商会尚能维持。”沈知微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柳明玥纤纤玉指执起茶壶,亲自为沈知微斟了一杯茶,动作优雅无可挑剔。“前次合作之事,看来沈东家是另有高就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柳小姐说笑了,‘江南织造’小门小户,不敢高攀。”沈知微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柳明玥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沈东家过谦了。能拿到官府的甲等订单,又能让刘夫人青眼有加,甚至连永顺纱行的赵掌柜,都开始对贵商会另眼相看……这般手段,岂是小门小户所能为?”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我今日请沈东家来,并非为难。只是想提醒沈东家一句,这吴江县的织造行当,水深得很。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强求不来。有些人,也不是你能轻易招惹的。”

沈知微迎上她的目光,神色不变:“柳小姐指的是什么?是官府的订单,还是……刘通判夫人?亦或是,那位冯公公?”

柳明玥眼神微凝,似乎没料到沈知微如此直接。她放下茶杯,声音冷了几分:“沈东家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我柳家在江南织造行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并非你一个新兴商会可以撼动。与其争个鱼死网破,不如……寻个两全之法。”

“哦?不知柳小姐所说的两全之法是?”

“很简单。”柳明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你商会所出之新式纹样,尤其是那云锦的织法,我柳家很感兴趣。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出高价,买断这些技术和纹样。价格,绝对让你满意。届时,你拿着银子,安心做你的富家翁,岂不比你如今这般辛苦挣扎,要安稳得多?”

图穷匕见!她最终还是冲着技术和云锦来的!

沈知微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沉吟:“柳小姐的条件,听起来确实动人。只是……这些技艺乃商会立身之本,更是家母遗泽,沈某若为银钱轻易售卖,只怕愧对先人,也寒了商会众人的心。”

柳明玥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倨傲:“沈东家,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你以为搭上了刘通判,拿到了官府订单,就真的高枕无忧了?别忘了,你父亲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

她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沈知微心头火起,却强行压下,站起身,对着柳明玥福了一礼,语气依旧平静:“柳小姐的‘好意’,沈某心领了。只是商会技艺,恕难从命。若无他事,沈某先行告辞。”

说完,她不再看柳明玥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转身便走。

从听雪楼出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知微坐进马车,后背竟惊出了一层细汗。柳明玥今日这番软硬兼施,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柳家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和商会。所谓的“买断”,不过是吞并的另一种说法。

回到商会,她将柳明玥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陈默和刚刚忙完一阵的秦婉娘。

秦婉娘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他们……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陈默则面色凝重:“东家,柳家这是志在必得。买断不成,恐怕接下来,就是更凶狠的打压了。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沈知微点点头,目光扫过窗外忙碌的工坊,落在那间紧闭的云锦工坊门上。

“他们想要云锦,想要我们的技术……”她轻声说着,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那就让他们看看,这技术和云锦,究竟能带来什么。”

“婉娘,”她转向秦婉娘,语气郑重,“云锦还要加快,但更要确保万无一失。我们要用它,做一篇大文章。”

“陈先生,”她又看向陈默,“与永顺纱行的接触可以继续,但独家供货之事,务必谨慎。另外,留意市面上所有关于顶级丝线和金线的消息,尤其是……宫里流出来的那种。”

柳明玥那番裹着蜜糖的威胁,像一根刺,扎在沈知微心里,不深,却时刻提醒着她四周潜伏的危机。商会上下依旧忙碌,官府订单的收尾、新客户的接洽、云锦攻关的持续推进,桩桩件件都需她劳神费心。

雨丝缠绵,敲在沈家旧宅的青瓦上,淅淅沥沥,像是无数细碎的叹息。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官府明文昭雪,只有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轱辘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斑驳的朱漆大门前。

这日午后,她正与陈默核算着一笔新谈成的绸缎庄货款,老仆沈福却脚步踉跄地冲进了账房,一张老脸因激动和难以置信而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竟半晌没能说出句完整话。

“小、小姐!门外……车……老爷……是老爷啊!”

车帘掀开,沈文远弯腰下车。他清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官袍换成了半旧的青布直裰,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鬓角添了刺眼的白霜,像是一夜之间染上的寒凉。他抬头望了望门楣上那块略显黯淡的“沈府”匾额,眼神里没了往日的书卷意气,只剩下历经磨难后的沉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受惊兔子般的惶然。

“父亲!”沈知微提着裙摆快步迎出,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绣鞋。

沈文远闻声,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目光聚焦在女儿脸上,像是确认了什么,猛地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沈知微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她生疼。他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反复喃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那声音里浸透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沈知微心中酸楚与狂喜猛烈冲撞,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反手握住父亲冰凉的手,触手尽是硌人的骨头。“回来了,父亲,都过去了。”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回家。”

她小心翼翼地将父亲安顿进早已收拾好的、干燥温暖的卧房,亲自端来热水替他净手擦脸,又看着他喝下一碗温热的米粥。沈文远顺从得像个孩子,只是眼神时常会飘向窗外,听着雨声,带着一丝警惕。沈知微没有急着追问狱中细节,此刻,让父亲远离惊扰,静养恢复,才是第一要务。她只是细细说着家中琐事,说着铺子里的寻常光景,用这些充满烟火气的话语,一点点填补父亲心头的裂缝。

然而,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扶着父亲躺下,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终于合眼睡去,眉宇间却依旧锁着惊惶的褶皱时,沈知微退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她独自站在寂静的廊下,听着檐下滴答的雨声,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再次清晰起来。

是谁?究竟是谁在关键时刻推动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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