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上的光一点一点爬出来。
先是从木板缝里渗出一圈淡淡的亮,像有人拿粉笔在地上描了一圈。圆形勾好之后,六个小图案跟着亮起:方阵像一块块石头叠着,多边形折折角角,弯线细细弯着,双环扣在一起,碎片似的尖角散在边上,还有一颗扎眼的六芒。
比水晶球里那点虚影清楚多了。
青黎站在阵心,光从脚底慢慢漫上来,带着一点暖意,又有点细细的发麻感,像冬天把脚伸进一盆刚烧开的热水里,却又没那么烫。
胸口里那块说不清的热意,也跟着跳了一下。
岳澜的声音从阵外传过来,听着很平常:“别紧张,就当脚底下有一口温水,站稳了就好。”
他声音不高,却一下把屋里那些嘈杂压了下去。
青黎吸了口气,闭上眼。
眼前那块圆盘很自然地浮出来,像是一直躲在那儿,就等他这么一闭眼。
六个图形各自占着一块位置,绕着圆慢慢转,亮度一层一层往上叠。方阵一亮,胸口沉了一瞬;多边形一亮,脑子里像闪过几道线;弯线亮的时候,有种风从耳边划过去的错觉;双环亮得很稳,碎片闪一下又暗一点,六芒亮得最扎眼。
最中间那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晕被裹在六块之间,不肯露出边线,只隐隐发亮。
这个画面他已经看过很多次,可每次看,心里还是觉得怪。
还没等他看出什么,脚下的阵突然一震。
光猛地往上一跳。
外头的人只看见阵上的那六个图形一起亮得刺眼,像有人在地板底下点了一把火。
有人“哎哟”一声往后缩了一步,还有个小孩直接躲到他娘背后去。
桌上的水晶球好像也被刺激到了,球心的光猛地一缩,紧接着“咔”的一声脆响,从底座的地方又裂出一道更大的缝。
周测试员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要碎了?”
他伸手想去扶,又怕被电着似的缩回去,嘴上还在嘟囔:“碎了可没钱买新的啊……”
屋里一片乱。
有人忍不住压低声音:“刚刚是不是六块一起亮的?”
“他才十七,哪来的六块图灵核……”
“城里那些军队里,也未必有几个多核吧。”
岳澜没搭腔。他低头看着阵上的图案,视线在六个图形之间扫了一圈。
别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一连串亮起来的“花活”吸走了,他看得比较细。他能看见,六块图案之外,圆心附近有一道若有若无的浅印,像是光晕落在木板上留下的影子。
那不是阵纹本身的图形,更像是从青黎心盘里映出来的一点东西。
这一点让他眉头动了动。
但他没当场说什么,只抬手一压:“够了。”
阵纹像潮水一样退下去,光一点点收回木缝里。
青黎睁开眼,脚底的发麻感慢慢散掉,胸口那块热意也往里缩了一些,暂时安分下来。
岳澜朝他点点头:“出来吧。”
青黎迈出阵圈,觉得腿还有点不听使唤。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开阵心,心里默默在想:就站这么一会儿,怎么比跑山路还累。
屋里压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氛。
周围几十双眼睛一齐盯着他,又不太敢盯得太久,像在看一个突然从猪圈里跳出来会飞的猪,也像在看一口随时可能炸的锅。
镇长先打破了沉默:“岳先生,这孩子……算什么情况?”
岳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屋里这一圈人,最后把那颗快碎了的水晶球拎起来看了看,放回桌上,这才慢悠悠拉过记录簿坐好。
“先说你们听得懂的。”他打开簿子,一边写一边道,“别被刚才那一下吓到了。”
他的字不快,笔划得很稳。
周测试员眼睛不太好,只勉强瞥到头几句:“青黎,十七岁,成年复核结果……”
后面的看不清,只觉得后半页大概不会是什么“平平无奇”四个字。
写完之后,岳澜才抬头。
“你们之前花钱测的那次,叫启蒙测核。”他说,“那是小镇自己买球、自己请人,图个参考。”
周叔赶紧补一句:“启蒙那回,我们就看个大概,好让大家都有个盼头。”
岳澜点头:“那东西只能看见最浅的一层。那一层已经亮了,亮得厉不厉害,其余的看不见。”
他抬手指了一下脚下的阵:“这次不一样。这是王国统一的成年复核,图灵学院那边画的阵,往深里再看一层。”
屋里有人小声问:“那就是说,十年前那次也可能不全准?”
“不能说不准。”岳澜纠正,“只能说,当时你们看到的,是他那时候能亮出来的部分。就像孩子刚学走路,小腿有劲,你能看出来;他以后当不会当跑商队的脚力,那时候看不出来。”
“那现在呢?”镇长忍不住追问,“现在六块都亮?”
“亮是亮。”岳澜看向青黎,“而且亮得挺实。”
周围再次响起一片吸气声。
“六块全明?这得什么命啊。”
“我家那小子连块完整的影子都没有,还不是照样活着。”
有人低声嘀咕:“多核听着挺厉害的。”
岳澜“嗯”了一声:“多核的确稀少。大部分职业者一辈子就一两块核亮得像样,能多亮一点,就能干多一点事。”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多,并不一定是好事。”
这句话把几个刚燃起一点羡慕的少年又压了回去。
镇长紧张起来:“那……多核是不是很危险?”
“图灵核不只是亮一亮好看。”岳澜解释,“它们跟你的思维、身体、情绪绑在一起。一般人就一块、两块,心里也就跟着那一块两块慢慢往前长。”
他看了看青黎:“你这次是一下亮了六块。”
屋里几个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你可以理解成,本来你只背一袋粮,现在一下背了六袋。”岳澜说,“力气当然大,但腰也更容易闪。”
比喻不算精致,却挺好懂。
有大婶小声问:“那会不会像城里传的那种,脑子突然拧巴了,谁都砍?”
这话让几个孩子脸色都变了。
岳澜没有顺着吓人,只淡淡道:“那种叫失控,多半是乱用阵法、硬撑图灵核弄出来的。”
他顿了一下:“你们最近不是押了个失控战士去城里吗?”
周叔忙道:“是,在外头战场受了重伤,回来的时候人都不太清醒,后来被城里的人带走了。”
“那就是典型。”岳澜说,“他的心撑不住额外多出来的那一层。”
屋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人不知不觉往后站了半步,离青黎远了点,又觉得这样太明显,尴尬地挪回来半步。
气氛有点微妙。
青黎自己倒没被“危险”两个字吓出冷汗,只是本能皱了皱眉。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些怪梦算不上什么好兆头,现在不过是有了个稍微正式一点的说法。
岳澜看他表情还算稳,心里稍微松了一点。
“总之。”他把笔放下,“王国这边对这种情况,有一套规矩。”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成年复核的结果会形成一份正式档案,封进王都的档库里。”
“封档?”镇长一愣,“那是不是以后谁想查他,都查得到?”
“不是谁都行。”岳澜说,“只有军部、学院这些地方才有权看。平民看不到。”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如果在复核里发现多核、失衡核这类情况,要把当事人送去学院,由专门的导师看着。”
“看着?”有人小声嘀咕,“听着跟看犯人似的。”
岳澜没否认,也没肯定,只道:“图灵核乱了,影响的不只是他自己。王国不能放任。”
气氛变得更严肃了一点。
镇长又看了看青黎,又看了看岳澜,吞吞吐吐问:“那……他还能自己决定吗?”
“当然能。”岳澜点头,“成年复核会记一条‘自愿去学院’或者‘选择留乡’。”
他转头看向青黎:“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屋里一下又安静了。
“第一种。”岳澜语气不重,“你留在镇上。我按照规矩,把你今天的结果写上去:某年某月,多核全明。你回家帮你爹记账,你娘照样给你做饭。这一辈子也未必一定会出事。”
“听起来还行。”有人在后头小声说。
岳澜接着道:“只不过,要是出事,那份档案会第一个被翻出来。到时候来的人是谁,怎么处理你,就不一定像今天这样慢慢说了。”
屋里几个大人脸色都变了。
“第二种。”岳澜继续,“你跟我去王都,进图灵学院。先读几年书,学怎么把这六块压住,怎么用。期间有问题,有导师帮你看着。”
“读书?”周围几个少年眼睛都亮了。
“读书不是混日子。”岳澜看了他们一眼,“学院那边规矩比这儿多多了。”
他没有把“战场”“任务”这些话说出来,那些是后面的事,现在说只会吓着家长。
镇长看向青黎:“你自己怎么想?”
屋里再次看向他。
青黎被看得耳根有点热,咳了一声:“要是我留在这儿,岳先生以后还会管我吗?”
“我只管今天。”岳澜回答得很干脆,“成年复核完,档案送走,你在我这边就是一页纸。”
“那以后要是我真……不太对劲了?”青黎问,“比如哪天突然想把自己脑袋拆开看看里面的图形。”
周围人:“……”
有人忍不住道:“你这比喻也太吓人了。”
岳澜倒是被逗笑了一下,很快敛起笑意:“要是到了那一步,多半轮不到我。再来的人,可能先把你绑了,再问你愿不愿意。”
那几句话不重,却把选择的后果说得够明白了。
青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十年前那次启蒙测试,他根本没资格选,现在突然被问要不要去学院,反而有点发懵。
他脑子里很快盘了一圈:
留在镇上,日子继续照旧,多一份不稳定的东西。
去王都,不知道要面对什么,但是这六块核至少有人看着。
“我不太想哪天突然砸了谁家门,还不知道自己干了啥。”他抬起头,“那还是去学院吧。”
他说得挺实在。
镇长这才长出一口气:“好,好事。”
周围有人跟着附和:“咱镇上也算出过个有本事的。”
另一边有人小声说:“多核那是好事吗?要是疯了可咋办。”
这些声音压得很低,但屋子不大,都听得见。
青黎没往心里去,他知道,自己这件事本身就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只说好话。
岳澜“嗯”了一声,在记录簿上添了一行:“自愿前往学院。”
“按学院那边的规矩。”他合上簿子,“明天我去你家一趟,跟你父母说明情况。后天一早,镇外跟商队集合,一路进王都。”
青黎愣了一瞬:“这么快?”
“多核拖不得。”岳澜道,“你现在算是刚亮,是最不稳定的时候。”
周围有几个人听了背上发凉。
周测试员忍不住问:“那岳先生,他现在算几阶?有没有等级?”
“成年复核只记核量的情况,不给阶级。”岳澜说,“阶级要到学院那边,用统一的心盘测试来定。”
他看了眼青黎:“简单说,现在就是一堆核一起亮了,还没完全排好队。”
周叔听得半懂不懂:“那就是乱糟糟?”
“差不多。”岳澜笑了一下,“所以才要送去学院,请人收拾收拾。”
他说完,看向青黎:“最近梦多不多?”
这话问得突然,几个人都愣了一下。
青黎倒没避讳:“挺多。差不多三天两头。”
“梦什么?”
“黑水,一块圆盘,六块图形,差不多就是刚才阵里那样。”青黎说,“还有几句听不清的说话。”
屋里几个人打了个寒战。
“这不就是传说里的那种被什么东西……盯上了吗?”
“少胡说。”
岳澜摆摆手,让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先闭嘴:“从学院那边的记录来看,梦见心盘图形,不算特别稀罕。”
他顿了一下:“图灵核要开始变动的时候,人脑子里容易先冒出类似的影子。有的只做一两次梦,有的会梦很久。”
“那算好事还是坏事?”有人问。
“说明你身上的图灵核在动,比一点不动强。”岳澜说,“真出问题的是那种外面看着亮得厉害,里面死水一样,一点梦没有的。”
他转头看向青黎:“不过你这种,梦得这么细致,又梦到圆盘、黑水,算少见。”
镇长又紧张起来:“那是不是更危险?”
“危险不危险,现在下不了定论。”岳澜道,“唯一能确定的是,别自己往里钻。”
他看着青黎:“回去之后,梦到的东西要是记得清,就写在纸上,别天天坐在那儿回想。你写下来丢抽屉里,比揣在心口安全。”
青黎想了想,点头:“行,我记得。”
“还有。”岳澜补充,“这两天不要自己冥想。等到了学院,有专门的课教你怎么做。”
他把那颗裂了缝的水晶球推回给周叔:“这个别再用了。留着挂墙上,当你们镇启蒙测核退役的标志。”
周叔接过,心疼得直吸气:“这球跟了我十年。”
“那它也该歇歇了。”岳澜说。
院子里的队伍重新排好,后面还要继续给其他少年复核。镇长赶紧把人往外请:“今天的事,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别乱传。”
话是这么说,从役所门口到街口这段路,消息已经像长了腿似的到处跑。
“青家的那小子六核全亮了。”
“水晶球都被他亮裂了。”
到家门口的时候,这些话已经变成了:“听说他梦里就能算阵。”
青黎听着,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叹气。
他一路被人拦着问:“到底亮了几个?”
“学院的人帅不帅?”
“王都好不好玩?”
他能答的就随口答两句,不能答的就笑笑带过,好不容易才从这些嘴皮子里挣脱出来。
走到自家院门口,他停了停。
院门还是那扇老木门,门槛被他小时候踢得发亮。屋里隐约传来锅碗碰撞声,还有他娘唠叨的声音:“火小一点,别糊了。”
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胸口那块热意静了一下。
刚才在阵里的紧绷、在役所里被一圈人盯着的不自在,慢慢往后退了一些。新东西带来的兴奋和恐慌,这会儿都压在了一层更厚的东西下面。
那层东西叫“家”。
他吸了口气,伸手推门。
门板“吱呀”一声响,光从外头斜斜地照进来,把院子切成一块明、一块暗。
锅铲声停了,娘的声音从厨房那边探出来:“回来了?”
“回来了。”青黎顺着这句话踏进院子,“复核完了。”
他把院门轻轻带上。
今天发生的那些事,终究还是要在这个小院子里说出来。怎么说,他还没想好,但那是下一件要做的事。
不论他愿不愿意,日子已经往前迈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