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电梯井的缆绳向下滑。这玩意儿比我想象中粗糙,冰冷的钢丝和油腻的润滑油在我掌心留下火辣辣的触感。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我,只有偶尔从电梯门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红光,能让我勉强看清脚下的虚空。这栋大楼的“尸体”里,回荡着一种奇怪的共鸣,像是垂死巨兽的呼吸。我不是特工,不是士兵,我只是个每天靠外卖和可乐为生的写手。此刻,我手臂的肌肉酸痛得快要撕裂,每一次向下滑动,都像是在用小刀切割我的掌心。这具身体,显然没为这种动作戏做过任何准备。但我脑子里却异常清晰。我在想,如果这是我的小说,主角此刻应该发现缆绳上被涂了强腐蚀性液体,或者下面有红外线感应的电网。但“教授”不会这么干。那太俗套了,缺乏美感。他的陷阱,永远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心理迷宫。滑到指挥中心所在的楼层,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一片死寂。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像一只笨拙的猴子,把自己荡向电梯门的方向。扒开门的瞬间,我几乎是滚进了走廊里。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着气,感觉肺部像个破风箱。走廊里的应急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墙上,像一个扭曲的怪物。休息了几十秒,我撑着墙壁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指挥室那扇紧闭的大门。没有密码,没有虹膜扫描,EMP把它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金属板。我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门后有没有一个拿着枪的疯子。我赌他没有。我推开了门。指挥室里,暗红色的应急灯光勾勒出所有设备的轮廓。主屏幕一片漆黑,像一块巨大的墓碑。而墓碑前,那个本该属于老张的“王座”上,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勤务兵制服,戴着口罩,帽子压得很低。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主屏幕前,那台唯一亮着的,属于我的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的侧脸,他似乎正在欣赏我写下的那些文字。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他才缓缓地转过头。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更没有惊慌。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然后,摘下了口罩和帽子。他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二十五六岁,面容干净,甚至有些书卷气。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境下,我大概会以为他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或者某个研究所里的技术宅。他有一双非常特别的眼睛,和我小说里描述的“夜枭”一模一样。冷静,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但又带着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那不是疯狂,而是一种极致的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并且享受这种不同。“你比我想象中来得快。”他开口了,声音很温和,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在打招呼,“我以为你至少会先去三楼看看我为你准备的舞台剧。”“我对样板房不感兴趣。”我靠在门框上,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而且,我猜你也不会喜欢在满是灰尘的复制品里接待客人。这里视野更好,不是吗?”他笑了。那笑容让他的脸生动起来,书卷气被一种奇异的魅力取代。“你总是能看穿事物的本质,‘作者’先生。这正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他站起身,个子很高,但有些单薄。他绕过巨大的指挥台,向我走来。他手里什么都没拿。我们就这样,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房间中央,相隔不过五步。“所以,”我打破了沉默,“‘教授’只是个代号?还是说,你真的很喜欢教人做事?”“那只是他们给你起的代号,不是吗?”他反问,“至于我,我更喜欢你最初为我设定的那个名字。”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说出那个词:“‘夜枭’。”“那个‘夜枭’是个失败品,最后被处理掉了。”“不。”他摇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像是在看一个不懂自己作品的糊涂作者,“你没写懂。他不是失败了,他是进化了。他超越了那个腐朽的系统,选择了自我毁灭,那是他献给世界的,最盛大的一场行为艺术。而我,是他的延续,是2.0版本。”“所以你就潜入这里,搞了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证明你的版本更新很成功?”我感觉有点荒谬。“不全是。”他走到我的电脑前,手指轻轻拂过屏幕,“我是来拿回我的东西的。”他指的,自然是那个装着离线终端的手提箱,此刻就安静地放在他脚边。“那是我写的。”我提醒他。“你只是记录者。”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你记录了我的过去,我的诞生。但从现在开始,故事的主笔,换人了。”“你想怎么写?”我来了兴趣,“续写一个更宏大的犯罪故事?炸掉白宫?还是瘫痪全球金融系统?这些可都有点老土了。”“那些都是工具,不是目的。”他看着我,眼神第一次变得锐利,“我要的,是对话。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跨越现实与虚构的对话。我出了第一道题,你解开了。现在,轮到我给你打分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遥控器,按了一下。指挥室那块漆黑的主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上面没有图像,只有一行字。【第一题评分:85分。解谜思路满分,但行动力太差,居然选择走电梯井,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作为‘夜枭’的创造者,你的体能实在不及格。】我看着那行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混蛋居然还在给我打分?“现在,是第二道题。”他微笑着,又按了一下遥控器。屏幕上的字变了。【题目:找回“夜枭”遗失的“心脏”。】【提示:一个伟大的角色,必然有一个悲剧的童年。他的第一个“作品”,往往诞生于他最初的牢笼。】“心脏?”我皱起眉。“那份‘夜枭计划’的档案里,不是写了吗?”他提醒我,“‘夜枭’因为展现出惊人的侧写天赋,从小就被秘密机构收养,进行特殊培养。他住的地方,代号‘鸟笼’。”我的心猛地一沉。“鸟笼”是我在编造那份档案时,随手加进去的一个设定。一个专门用来培养和观察特殊天才儿童的隔离区。我当时只是为了让“夜枭”的背景显得更神秘和悲情。我从没想过,这栋大楼里,真的会有一个叫“鸟笼”的地方。“你们的心理健康中心,地下二层。”他替我说了出来,“那里有最早的,针对特殊人才进行心理干预和行为塑造的实验区。你们内部叫它‘启明星计划’隔离区。三十年前就废弃了。但那里,保留了最完整的原始建筑结构和实验记录。一个完美的,符合‘童年创伤’设定的舞台。”他看着我,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我把我的‘心脏’,也就是那台终端,放在了那里。但是,我加了一点小小的‘保险’。”“什么保险?”“那台终端,被我连接到了整个‘启明星计划’的服务器上。服务器里,存放着从三十年前到现在,所有接受过心理评估的特工的原始档案。包括他们的童年阴影,人格缺陷,以及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也包括你的,陈默先生。”我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我给了你六十分钟的时间。”他举起手腕,让我看他那块造型简洁的电子表,“六十分钟后,如果终端没有被正确地‘安抚’,它会把所有资料,打包发送给全世界排名前一百的媒体和情报机构。我想,这应该比炸掉白宫,要有趣得多吧?”他这是要掀翻整个国安局的底裤!“你到底是谁?”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他不是“夜枭”的崇拜者那么简单。他对这栋大楼的了解,甚至超过了老张。“我是谁?”他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你创造了我,却问我是谁?”他一步步向我走来,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你写下‘夜枭’的孤独,写下他的偏执,写下他如何与世界为敌。你以为那只是你的想象力吗?”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不,那不是想象。那是……共鸣。”“你只是把我内心深处最黑暗,最不敢承认的部分,写了出来。你把我变成了‘夜枭’,然后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虚构的角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魔鬼的私语。“所以,作者先生。这场游戏,不是我挑战你。而是我,你内心深-处-的-那-个-‘-夜-枭-’-,-在-挑-战-你-这-个-懦-弱-的-,-躲-在-键-盘-后-面-的-‘-陈-默-’-。-”他说完,与我擦肩而过,径直走向门口。“现在,游戏开始。去吧,去你为我准备的‘童年’里,找回你遗失的‘心脏’。”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他嘴角重新挂上那抹优雅的微笑,“三楼的‘样板房’里,虽然没有陷阱,但我确实留了个小礼物。我猜,老张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说完,他拉开门,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指挥室里,浑身冰冷。就在这时,老张那部老式军用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拿起听筒。“陈默?”是老张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困惑。“你那边怎么样?我们刚才在三楼的行为模拟室里,找到了一个东西。”“什么东西?”我问。“一个音乐盒。”老张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打开之后,里面没有音乐,只有一个小小的投影装置。它在墙上投射出了一行字。”“什么字?”“‘猜猜看,你们当中,谁是下一个我?’”
“猜猜看,你们当中,谁是下一个我?”老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能想象得到,指挥室外的走廊里,他和林溪,还有一众精锐的行动队员,正围着那个该死的音乐盒,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教授”这一手,比引爆炸弹的威力还大。他不仅瘫痪了他们的堡垒,还在这群精英心里,埋下了一颗猜疑的种子。谁都可能是叛徒,谁都可能是下一个“夜枭”。“别理他。”我对着话筒说,“那是他的标准操作,精神污染。他想让我们自乱阵脚。”“我知道!”老张低吼了一声,显然是在极力控制情绪,“但很管用!我现在看谁都像是内鬼!你那边到底什么情况?你见到他了?”“见到了。”我长话短说,把“教授”的新游戏,那个关于“鸟笼”和六十分钟倒计时的赌局,快速说了一遍。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老张粗重的呼吸声。“地下二层,‘启明星计划’隔离区……”老张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个地方……已经三十年没人进去了。他妈的,他怎么会知道那里?”“他知道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我看着主屏幕上那个嚣ac的倒计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钟,“老张,别纠结这个了,我们没时间了。我必须立刻去地下二层。”“我派人跟你一起去!”“不行。”我立刻否决,“他说了,这是我和他的游戏。人越多,变数越大。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费了这么大劲,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让我去一个废弃的隔离区,取回一个终端?这不合理。”“你的意思是,那里还有别的陷阱?”“肯定有。而且是只有我能应付的陷阱。”我努力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他一直在强调‘作者’和‘角色’的关系,强调这是我写的故事。所以,解开谜题的关键,一定藏在我的‘设定’里。”“什么设定?”“我还没想好。”我老实承认,“但我得去了。你和林溪,想办法恢复指挥系统,那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外面的行动队,让他们封锁所有出口,但不要轻举妄动。把他困死在这栋楼里,等我拿到终端,再来个瓮中捉鳖。”“陈默,这太冒险了。”“老张,我们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反问。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老张像是下定了决心:“好。你自己小心。林溪正在尝试从物理层面上重启备用服务器,最多二十分钟,我们就能恢复部分内部通讯和监控。到时候我们会给你支援。”“足够了。”挂断电话,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倒计时,转身冲出指挥室。地下二层。我从来不知道这栋现代化的办公楼下面,还藏着这样一个地方。通往那里的路,隐藏在一个废弃的储藏室后面。一扇沉重的,需要用手动摇轮才能打开的铅制大门,像一头沉默的怪兽,阻挡着时间的侵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摇开一条缝,一股混杂着灰尘、霉菌和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门后的世界,仿佛凝固在了三十年前。墙壁是那种老式的,刷着绿色墙围的风格,头顶是裸露的管道和昏暗的防爆灯。空气湿冷,脚下的水磨石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教授”来过这里。我看到了地上的脚印,很从容,不疾不徐。他就像是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家。我顺着唯一的通道往前走,两边是一间间紧闭的房间,门上有小小的观察窗,窗户后面是厚厚的钢化玻璃。我凑过去看了一眼,里面大多是些简陋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子,墙壁是柔软的吸音材料。这里就是“鸟笼”。那些被认为有“特殊天赋”的孩子,就是在这里被观察,被研究,被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模样。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只是为了让“夜枭”的身世更离奇,随手编造了一个设定,却没想到,现实远比小说更冰冷,更残酷。通道的尽头,是一间更大的房间,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但还能勉强辨认出“中央观察室”几个字。门没锁。我推开门,看到了我的“心脏”。那台离线终端,就放在房间中央的一张金属桌上,手提箱开着,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宝藏。终端的屏幕亮着,上面是一个巨大的,猩红的倒计时:49:17。而在倒计时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欢迎回家,‘夜枭’。】我走了进去。这个房间比外面的“笼子”要大得多,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已经熄灭的监视器屏幕。正对着门的墙上,是一块巨大的单向玻璃,从这里,可以俯瞰楼下一个宽阔的,像是活动室一样的地方。我走到桌前,看着那台终端。它被几根粗大的电缆连接着,另一端没入了地板下的线槽,显然是接上了这里的老旧服务器。我该怎么“安抚”它?直接拔掉电源?我不敢赌“教授”没有设置断电触发程序。在屏幕上输入什么指令?可连个输入框都没有。我的目光,落在了终端旁边。那里放着一个东西。一个很老旧的,几乎可以算古董的Walkman(随身听),旁边还有一盘磁带。磁带的标签上,用手写着两个字:摇篮曲。我拿起那盘磁带,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难道所谓的“安抚”,就是让这个终端……听音乐?这太扯了。但“教授”就是个喜欢搞这种仪式感的疯子。我把磁带塞进随身听,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没有音乐。只有一段沙沙作响的录音。一个温和的女声,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今天是你来到这里的第三百六十五天。你还是不肯说话,对吗?没关系,我知道你在听。他们都说你很危险,说你的脑子里住着一个怪物。但我不信。我见过你的画,你画的天空,比我见过的任何天空都蓝。你只是……太孤独了。”“今天我给你带了个礼物。一首曲子。他们不让我给你听,说音乐会刺激你那颗‘不安分’的大脑。但我觉得,你需要它。这首曲子叫《G小调巴赫赋格》,巴赫写的。你知道吗,赋格就像一场精密的对话,很多个声部,它们各自独立,却又互相追逐,互相纠缠,最后汇聚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就像你和我,就像你和你脑子里的那个‘怪物’。你不应该害怕它,你应该试着和它对话,和它共存。”“听听看吧。也许有一天,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赋格……”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是长长的,巴赫的管风琴曲。我摘下耳机,整个人都愣住了。这段录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我脑子里挖出来的一样。在我最初构思“夜枭”这个角色时,我曾经设想过一个类似的场景:一个善良的女心理医生,试图用音乐去拯救一个孤僻的天才少年。但后来我觉得这个设定太温情,和我想要的暗黑风格不符,就把它删掉了。它只存在于我那几万字废稿的某个角落里。可“教授”,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他真的能……读取我的思想?不,不对。我猛地想起了什么。那台单向导入的离线终端!老张说,那上面有我之前写的所有手稿的原始数据!不仅仅是《作者的独白》这一篇,而是我这台电脑里所有的文档!包括那些被我删掉的,放弃的,隐藏在文件夹最深处的废稿!他拿到的,不是我的“手稿”,是我的整个“大脑”!这个疯子,他把我所有的灵感,所有的废案,所有的秘密,都当成了“夜枭”的官方设定集!“一个伟大的角色,必然有一个悲剧的童年。”“他的第一个‘作品’,往往诞生于他最初的牢笼。”我反复咀嚼着“教授”给的提示。第一个“作品”……不是指犯罪,而是指艺术创作。是那幅画!录音里提到的,那幅被女医生称赞的画!我立刻环顾四周。这里是中央观察室,不是“夜枭”住的“笼子”。画不可能在这里。我冲到那块巨大的单向玻璃前,看向楼下的活动室。活动室很大,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固定的健身和娱乐设施,上面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我的目光在墙壁上扫过。那里的墙上,画着一些色彩明亮的儿童画,太阳,小草,房子,都是些很幼稚的涂鸦。但在最角落的一面墙上,我看到了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那幅画的尺寸很小,几乎被旁边的涂鸦淹没了。画上没有太阳,没有小草。只有一片深邃得近乎发黑的蓝色夜空,夜空下,是一座由无数个齿轮和杠杆构成的,无比精密的,正在崩塌的城市。而在城市的废墟之上,站着一个渺小的,看不清面目的黑色人影。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充满了绝望和秩序感的惊人画作。这就是“夜枭”的第一个“作品”。我死死地盯着那幅画。终端的倒计时还在一分一秒地减少。我必须下去。但这里是观察室,离下面的活动室有七八米高,唯一的通道被锁死了。我看到了墙角挂着的消防水龙带。我跑过去,解开带子,一头绑在房间里最粗的一根暖气管道上,另一头扔出窗外——等等,这房间没有窗户。我看向那块巨大的单向玻璃。我不知道这玻璃有多厚,但我别无选择。我抄起旁边一张沉重的金属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玻璃。砰!一声巨响,椅子被弹了回来,玻璃上只留下一个白点。我感觉自己的虎口都裂开了。再来!我像个疯子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把椅子砸向同一点。砰!砰!砰!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撞击后,玻璃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了一道蛛网般的缝隙。我扔掉椅子,用脚狠狠踹去。哗啦一声,整块玻璃碎裂开来,化作无数的碎片,暴雨般落向楼下的活动室。我把消防水龙带扔了下去,深吸一口气,翻身滑下。双脚落地的瞬间,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顾不上疼痛,冲到那面墙壁前。那幅画就在我眼前。它比我从上面看到的,更具冲击力。那些崩塌的城市细节,画得无比精准,仿佛作者亲眼见过世界的毁灭。我伸出手,触摸那片深蓝色的夜空。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冷的墙壁触感,而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触感。这幅画,不是画在墙上的!它是画在一块金属板上,然后嵌入了墙壁!我用手指敲了敲,里面是中空的。我找到了金属板的边缘,用力往外抠。金属板和墙壁的连接处,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掏出裤兜里那把77式手串,老张非要塞给我的,我本以为永远用不上的东西。我用枪托当锤子,对着金属板的缝隙,狠狠地砸了下去。几下之后,卡住的机关松动了。我把枪收好,双手插进缝隙,用力一掰。一块大约A4纸大小的金属板,被我从墙上拆了下来。金属板的背面,没有复杂的机关,只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的凹槽。那凹槽的形状和尺寸……我猛地回头,看向二楼破碎的观察室窗口。我明白了!我需要的东西,根本不是这幅画!也不是这盘磁带!而是那个Walkman!“教授”这个混蛋,他把整个解谜过程,设计成了一场盛大的,充满了象征意义的“行为艺术”!他让我回到“夜枭”的童年,找到他最初的艺术品,欣赏他内心的独白,最后,再用那个承载了“唯一温情”的信物,去“安抚”那颗即将爆炸的“心脏”!我抓起金属板,沿着消防水龙带,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回到观察室,我冲到桌前,拿起那个老旧的Walkman,把它狠狠地按进了金属板背面的凹槽里。完美契合!就在Walkman嵌入凹槽的瞬间,终端屏幕上的倒计时,停住了。猩红的数字定格在:05:17。紧接着,屏幕上的倒计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的文字。【第二题评分:95分。恭喜你,作者先生。你比我想象中,更懂你的‘角色’。现在,作为奖励,你可以带着你的‘心脏’离开了。】终端和服务器连接的电缆,发出一声轻响,自动弹开了。我赢了?我看着那行字,感觉像在做梦。我真的……靠着解读自己写的小说设定,拆掉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国安局的炸弹?我瘫坐在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但就在这时,那台Walkman里,突然传出了声音。不是音乐,也不是那个女医生的独白。是“教授”的声音。他似乎是通过某个远程设备,劫持了这个老旧的播放器。“干得漂亮。”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就知道,只有你才能看懂我留下的‘乐谱’。巴赫的赋格,一个声部代表过去,一个声部代表现在。你成功地让它们交织在了一起。”“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喘着气问。“我说了,对话。”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你以为游戏结束了?不,这只是中场休息。你拿回了‘心脏’,但你有没有想过,心脏……是要放在胸腔里的?”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什么意思?”“你看看那块金属板的正面。”他说。我把金属板翻过来。那幅画着崩塌城市的画,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画的表面,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用荧光材料绘制的图案。那是一副……建筑结构图。一幅我无比熟悉的,这栋国安局总部的,详细到每一根管线的,内部结构图!而图纸的中央,也就是指挥室的位置,有一个闪烁的红点。而在地下四层,“零号”会议室的位置,同样有一个闪烁的红点。“这是……”“这是我的‘胸腔’。”“教授”的声音充满了愉悦,“我来的时候,带了两个‘礼物’。一个在‘零号’会议室,一个,就在你们现在头顶上方的,主服务器机房的天花板里。它们是双子星,彼此感应。单独一个,只是个发信号的玩具。但当它们同时被激活……”“激活的条件是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条件就是,当你拿着这块‘画板’,也就是它们的‘起爆器’,离开这个‘鸟笼’的时候。”“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戏谑,“所以,作者先生,第三道题来了。”“带着你的‘心脏’,走出这个房间。然后,欣赏你亲手为自己谱写的,最终乐章。”“或者,永远留在这里,和你的‘童年’,一起腐烂。”
“或者,永远留在这里,和你的‘童年’,一起腐烂。”“教授”的声音在小小的Walkman里回荡,像一句恶毒的诅咒。我看着手里的金属板,它不再是一件艺术品,也不是什么解谜的关键,它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他算计好了一切。他知道我会解开谜题,知道我会拿到终端,更知道我会带着终端离开。而离开这个“鸟笼”的动作本身,就是触发最终陷阱的钥匙。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要么,我被困死在这个地下二层的坟墓里,六十分钟后,那些特工的黑料依然会满天飞。要么,我走出去,亲手引爆两颗炸弹,把这栋大楼的心脏和大脑一起炸上天。无论我怎么选,他都赢了。这个混蛋,他不是在出题,他是在逼我“创作”。创作一个两难的绝境,然后欣赏我这个“作者”在自己设计的困境里,如何挣扎。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那块破碎的单向玻璃前。从这里,可以看到楼上中央观察室里的那张桌子,以及桌上那个装着离线终端的手提箱。我的“心脏”在那里。而我手里,是引爆“心脏”的“起爆器”。我该怎么办?把金属板留在这里,自己离开?不行,“教授”既然把这东西称为“起爆器”,就一定有距离限制。我离开,等于把它遗弃,倒计时会继续,资料一样会泄露。把金属板毁掉?我看了看这块坚固的金属板,又看了看自己这双写小说的手,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老张,林溪,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指挥系统恢复了吗?他们知不知道我现在面临的绝境?Walkman里,“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不耐烦:“怎么了,作者先生?灵感枯竭了吗?这可不像你。你的主角‘夜枭’,在面对绝境时,可从来不会犹豫这么久。”“他在思考。”我对着Walkman,冷冷地回答。“思考什么?”“思考你这个故事里,最大的漏洞。”“哦?”他似乎被我勾起了兴趣,“说来听听。”“你的计划太完美了。”我说,“从瘫痪大楼,到引我入局,再到这最后的绝命题。一环扣一环,精妙得像一台瑞士钟表。但你不觉得……太完美了吗?”“完美,难道不是对一场演出的最高赞誉吗?”“是。但完美的演出,需要完美的舞台。而这个舞台,是你选的,不是我。你利用了这栋大楼的结构,它的历史,它的秘密。你对这里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张。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吗?”我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手里的金属板。那上面的建筑结构图,细节详尽得令人发指。这绝不是一个外部黑客能轻易搞到的东西。“所以呢?”“所以,你不是‘夜枭’的崇拜者,也不是什么‘2.0版本’。你编造的那个关于‘共鸣’,关于我写出了你内心的故事,全都是狗屁。你在误导我,让我以为你是我创造的‘角色’,让我陷入一种自大的,以上帝视角俯瞰众生的幻觉里。你利用我的自负,就像我之前想利用你的自负一样。”Walkman那头沉默了。我仿佛能看到“教授”那张年轻的脸上,优雅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你真正的身份,”我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三十年前,‘启明星计划’里的一个‘特殊人才’。你就是从这个‘鸟笼’里飞出去的鸟。这栋大楼,你比谁都熟。这里,才是你真正的主场。”“精彩的推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算你猜对了,又能改变什么?你依然被困在我的棋盘上。”“能改变很多。”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既然你来自这里,那你最恨的,也一定是这里。你恨那些把你当成小白鼠研究的人,恨这个把你囚禁起来的‘鸟笼’。所以,你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你比‘夜枭’强,也不是为了跟我玩什么作者和读者的游戏。你只是想……毁掉这里。用最彻底,最富戏剧性的方式。”我看着金属板上的两个红点。“这两颗炸弹,威力一定很大。足以摧毁主服务器和‘零号’会议室,让这栋大楼的中枢彻底瘫痪。而资料泄露,只是一个附带的,用来羞辱他们的‘彩蛋’。”“你的分析能力,比你的写作能力更出色。”他承认了。“谢谢夸奖。”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所以,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教授’先生。你这个剧本,也有一个致命的漏洞。”“是什么?”“你太想让我当观众了。”我说,“你费尽心机,把我引到这里,给我出了一道又一道题,就是为了让我亲眼见证这最后的‘烟花’。你渴望被理解,渴望有一个人能看懂你所有设计的精妙之处。这种对‘知音’的病态渴求,就是你的弱点。”“一个写作者,是杀不死人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但一个写作者,可以修改剧本。”我举起手里的金属板,“这个‘起爆器’,设计得确实很精妙。离开‘鸟笼’就会爆炸。但它的触发机制,一定不是简单的地理位置变更。那太粗糙了。它的触发,一定和这栋大楼的某个系统相关联。比如……安防系统?”我看着他画的那张结构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线路里,有一条线,连接着地下二层的门禁系统。“当你走出这扇铅制大门,门禁系统会记录下你的离开。这个信号,会通过你预设的线路,传递给‘起爆器’。对吗?”他没有回答。但我知道我猜对了。“所以,只要我不从那扇门出去,就行了。”我说。我转身,看向房间的另一头。那里是通风管道的检修口。和我之前在指挥室看到的一样。“你用通风管道制造了EMP,瘫痪了整栋大楼。现在,轮到我用它来……逃生了。”我走到检修口,用枪托撬开了栅栏。“你以为你能从那里逃出去?”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通风管道内部错综复杂,就像迷宫,你根本不知道哪条路是通的。”“我是不知道。”我把金属板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从墙上扯下来的帆布袋里,背在身上,“但你忘了,我现在有地图了。”我拍了拍身后的帆布袋。这块金属板,既是“起爆器”,也是这栋大楼最详细的地图!他为了向我炫耀他的设计,亲手把逃生的路线图,送到了我手上!“陈默!”他第一次喊出了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气急败坏,“你这是在破坏故事的完整性!”“去你妈的完整性!”我冲着Walkman吼了一句,“老子是作者,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说完,我把Walkman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脚踩得粉碎。然后,我深吸一口气,钻进了黑暗、狭窄的通风管道。管道里充满了灰尘,我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像吞了一口沙子。我只能靠手机里微弱的光,对照着那张金属板上的地图,艰难地辨认着方向。这张地图画得太详细了,甚至标注了每一处摄像头的盲区,每一处传感器的型号。这个“教授”,他真的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按照地图的指示,我选择了一条往上的,通往地面楼层的管道。我不知道爬了多久,手臂和膝盖都磨破了,汗水浸湿了衣服。就在我快要力竭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一个出口。那是一个位于一楼大厅天花板的检-修-口。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挡板,探出头。大厅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应急灯的红光。几队全副武装的行动队员正紧张地警戒着。我看到了老张和林溪。他们正站在大厅中央,老张拿着对讲机,似乎在指挥着什么。林溪则盯着一块平板电脑,眉头紧锁。我刚想喊他们,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出来了。我已经离开了“鸟笼”的范围。但是,为什么炸弹没有爆炸?难道我猜错了?“起爆器”的触发机制不是门禁?就在这时,林溪的平板电脑上,突然弹出了一个窗口。是“教授”。他又一次黑进了他们的临时系统。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从容,而是带着一种混杂着愤怒和……兴奋的表情。“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作者先生。”他看着屏幕前的林溪和老张,但话却是对我说的,“你居然找到了第三种选择。不遵守规则,而是掀翻棋盘。我喜欢。”“你到底在哪?”老张怒吼道。“我在哪不重要。”“教授”笑了,“重要的是,游戏还没结束。你们以为他拿着‘起爆器’出来,就安全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穿透了天花板,落在了我身上。“我承认,我设计的门禁触发机制,被你识破了。但是,作为一个严谨的‘导演’,我怎么会不准备Plan B呢?”“你做了什么?”林溪的声音冰冷。“那两颗炸弹,确实需要‘起爆器’的信号。但谁说信号只能由‘起爆器’发出呢?”“教授”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这栋大楼里,还有另一个东西,可以发出和它一模一样的信号。”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心里也咯噔一下。“那台离线终端。”“教授”揭晓了谜底,“我的‘心脏’。它被设计成,一旦离开那个‘鸟笼’超过十分钟,就会自动发出备用起爆信号。而你,作者先生,为了把它从观察室里拿出来,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了。”我猛地低头,看向手表。从我拿到终端,到爬出通风管道,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五分钟!“所以,”教授摊开手,像一个展示最终魔术的魔术师,“无论你选择走门,还是爬管道,无论你是否带出‘起爆器’,只要你把我的‘心脏’带离了它的‘故乡’,结局都是注定的。”“现在,倒计时一分钟。好好欣赏吧,这是我为你们所有人准备的,盛大的帷幕。”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一分钟的倒计时。老张和林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们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我趴在天花板的缝隙口,看着下面陷入绝望的众人,看着屏幕上那个魔鬼般的笑容,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和无力感,席卷了我的全身。我,陈默,一个网文作者,我能做什么?我能用键盘敲出百万字,能虚构出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但在此刻,在现实面前,我所有的想象力,所有的智慧,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分钟。我能做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那篇还未完成的小说里,为“夜枭”设计的,一个从未用过的终极绝招。一个疯狂的,不合逻辑的,纯粹为了炫技而设计的设定。一个……同归于尽的设定。我看着手里的金属板“地图”,又看了看楼下主服务器机房的方向。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教授”,你不是想看演出吗?好。我演给你看。我这个三流的作者,今天就亲自下场,给你演一出,什么叫他妈的……神来之笔。我不再隐藏,猛地推开挡板,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我像个疯子一样,朝着主服务器机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