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奇异的感觉并非错觉。
它从凌云的指尖炸开,化作一股无法抗拒的电流,沿着他的神经一路向上,野蛮地冲进他的大脑。
眩晕。
剧烈的耳鸣瞬间吞噬了河岸边所有的声音。
张建军的呵斥,小李的催促,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一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水流灌入耳道的咕噜声。
凌云的身体僵住了。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
泥泞的河岸,灰白的天空,同事们模糊的身影,全都搅碎成一团混沌的色块。
下一秒,无尽的黑暗与浑浊将他吞没。
冰凉的河水,带着泥沙的腥气,疯狂地涌入他的鼻腔与口腔。
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
肺部传来灼烧般的痛楚。
他本能地挣扎,四肢在水中胡乱挥舞,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恐惧,纯粹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然后,一双手。
一双强有力的手,从背后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拼命向上挣扎的身体,重新压回水底。
那触感清晰得可怕。
隔着湿透的衣物,他能感觉到对方手掌的轮廓,感觉到那股不容反抗的巨大力道。
一个念头,带着无尽的绝望与不解,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炸开。
为什么?
“喂!小凌!你怎么了?”
小李的声音穿透了那层厚重的水幕,将凌云从溺水的幻觉中猛地拽了出来。
凌云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脚下被一块石头绊到,整个人重重地摔在泥地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真的经历了一场濒死的挣扎。
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感直冲喉头。
“小凌?”
小李被他吓了一跳,赶紧丢下运尸袋跑过来扶他。
“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凌云摆了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手掌撑在湿滑的泥土上,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混着泥水,糊住了他的脸。
张建军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回事?第一次出现场,看到尸体吓腿软了?”
“不是……张队,我……”
凌云想解释,但喉咙发干,声音沙哑。
他该怎么说?
说他刚刚碰了一下尸体,就体验了一遍死者的死亡过程?
说这个周凯不是意外落水,而是被人按在水里活活淹死的?
这种话,说出来谁会信。
“行了。”
张建-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适应就到一边歇着去。小王,你过来搭把手。”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点上了一根。
“现在的年轻人,心理素质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那话语里毫不掩饰的轻蔑,让凌云的脸颊一阵发烫。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
小李扶着他,低声安慰。
“没事吧?张队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
凌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不远处正在收拾勘察箱的顾悦身上。
她也正看着这边,脸上没有小李的担忧,也没有张建军的鄙夷,只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视。
那感觉,就好像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样本。
凌云的心沉了下去。
尸体很快被抬上了车。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一片沉默。
凌云靠在车窗上,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段短暂而真实的片段。
窒息的痛苦,冰凉的河水,还有那双从背后按住肩膀的手。
那不是幻觉。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他甚至能回忆起那双手掌传来的压力,以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的触感。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种超能力?
触碰尸体,就能读取死者临终前的记忆?
这个念头荒诞得让他自己都想发笑。
他是一个警察,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受过最科学的刑事侦查训练。
现在却要让他相信这种超自然的事情?
或许,真的只是最近压力太大,连续熬夜,出现了幻觉。
对,一定是这样。
他不断地在心里说服自己。
车辆驶入市公安局法医中心。
这是一栋独立的五层小楼,笼罩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肃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福尔马林与消毒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尸体直接送去解剖室。”
张建军下了车,对司机吩咐道。
“顾法医,辛苦你了,今晚可能要加个班。”
顾悦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工作。”
她看了一眼站在车旁,脸色依旧不佳的凌云。
“他看起来需要休息。”
“年轻人,多锻炼锻炼就好了。”
张建军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我先回去写报告,有结果了通知我。”
小李和小王推着移动担架车,将周凯的尸体运了进去。
凌云跟在后面。
法医中心的大厅灯火通明,白色的墙壁与不锈钢的器械反射着清冷的光。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男人迎了上来,应该是顾悦的助手。
“顾姐,都准备好了。”
“嗯。”
顾悦脱下外套,换上白大褂。
“你,过来帮忙。”
她对凌云说。
凌云一怔。
“我?”
“你不是想多看看,多听听吗?”
顾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解剖是法医工作最重要的一环,也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你不是对我的结论有疑问吗?那就亲眼看看。”
凌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顾悦是单纯想让他这个新人多学点东西,还是看出了什么,在刻意试探他。
“好。”
他压下心头的纷乱,跟着走了进去。
解剖室比外面更冷。
巨大的无影灯悬挂在解-剖台上方,将整个房间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各种手术器械在器械盘里闪着寒光。
周凯的尸体被转移到了解剖台上,白色的运尸袋拉链被拉开,露出那张浮肿苍白的脸。
顾悦的助手小陈开始进行解剖前的准备工作,拍照、测量、记录尸表情况。
“凌警官,麻烦你帮忙把死者的衣物取下来,分门别类放进证物袋。”
小陈递过来一把剪刀和几个透明物证袋。
这是一个常规流程。
凌云定了定神,戴上一副新的乳胶手套,走了过去。
他又一次站到了尸体的旁边。
那股熟悉的、源自于死亡的静寂气息,再次将他包围。
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死者湿透的外套、T恤。
他的动作很慢,很谨慎,极力避免自己的皮肤再次接触到尸体。
他害怕。
他怕那段恐怖的记忆会再次涌来。
也怕那真的只是一场幻觉,那他心里的那个疙瘩,那个关于真相的猜测,将彻底失去支撑。
就在他准备剪开死者裤子的时候,他的动作停住了。
那只划破他手套的手表,还戴在死者的手腕上。
是一块很普通的电子表,表盘已经停止了走动。
凌云盯着那块手表,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
他需要再确认一次。
他必须确认,刚才在河边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顾悦和小陈正在另一边准备器械,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这是一个机会。
凌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慢慢靠近了那只戴着手表的手腕。
他的心在狂跳。
理智告诉他,快停下。
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对真相的渴望,驱使着他的手指继续向前。
终于,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再一次触碰到了尸体的手腕。
这一次,他没有去碰那冰冷的皮肤,而是捏住了那块金属表带。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眩晕,没有耳鸣,没有溺水的窒息感。
凌云的身体松弛下来。
果然,是幻觉吗?
是那柔软滑腻的皮肤触感,加上破损的手套,引发了某种心理暗示?
他心里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庆幸。
他准备收回手,完成自己的工作。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离开的瞬间,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滑过了表带的边缘,轻轻擦过了一小块裸露的手腕皮肤。
轰!
整个世界,再一次在他的脑海里分崩离析。
比上一次更猛烈,更清晰!
浑浊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双按住他肩膀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指骨死死嵌进他的肩胛骨。
他拼命回头,想要看清身后的人。
一张模糊的脸,在昏暗的水光中一闪而过。
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双充满了暴戾与疯狂的眼睛。
巨大的恐惧让他停止了挣扎。
冰凉的河水灌满了他的肺。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缓缓沉沦。
“啪!”
一声脆响。
凌云猛地抽回手,身体剧烈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了身后的器械台上。
不锈钢的器械盘被他撞翻在地,里面的手术刀、组织剪、骨锯……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你干什么!”
助手小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厉声喝道。
凌云却充耳不闻。
他扶着器械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这一次,他看清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看清了。
那不是意外。
那是谋杀。
“喂,你没事吧?”
顾悦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凌云能从那双冷静的眼睛里,读出一丝探究。
凌云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用一种混杂着惊恐、震撼与茫然的表情,死死地盯着解剖台上的那具尸体。
顾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到他的脸上。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旁边的小陈说。
“你先出去。”
“可是顾姐,他……”
“出去。”
顾悦的指令简短而有力。
小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走出了解剖室,顺手关上了门。
巨大的解剖室里,只剩下凌云、顾悦,还有解剖台上的周凯。
无影灯的光,亮得有些刺眼。
“现在,可以说了吗?”
顾悦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平静地看着他。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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