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上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在镇远侯府悄然扩散开去。
苏瑾萱被春桃搀扶着回到漪澜苑,右脚踝已肿起老高,泛着不自然的青紫。春桃心疼得直掉眼泪,翻箱倒柜找出一瓶不知放了多久的、味道刺鼻的跌打药酒。
“小姐,您忍忍,奴婢给您揉开。”春桃声音带着哭腔。
苏瑾萱却摆了摆手,神色平静:“不必用这个。去烧些热水,用干净的布巾浸湿了给我敷一敷就好。”这药酒劣质,前世她用过后皮肤红肿溃烂,更是受了一番罪。如今她既通医理,自然不会再用。
春桃虽不解,但见小姐态度坚决,只得照办。
热水敷上,肿胀处传来丝丝热意,疼痛稍缓。苏瑾萱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回放着今日厅中的每一幕,尤其是她那几位“好兄长”的神色变化。苏瑾瑜扶住她时那一瞬间的审视,苏瑾琛盯着她袖口裂痕时的若有所思,还有苏瑾琅看向披风时那精明的估量……
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等待它们在不经意间破土而出。
她知道,柳氏和苏玲玉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日她让她们在众多宾客面前隐隐失了颜面,她们的反扑,只会更加狠毒。
果然,傍晚时分,柳氏身边的大丫鬟秋月来到了漪澜苑,手里捧着一个描金红漆的托盘,上面盖着红绸。
“五小姐,”秋月脸上挂着标准的、却无多少温度的笑容,“夫人惦记着您今日受了惊吓,又扭伤了脚,特意让奴婢送来上好的活血化瘀膏,是宫里赏下来的,效果极好。还有这套新做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是夫人命针线房连夜为您赶制的,算是补上您的及笄礼礼服。”
春桃接过托盘,揭开红绸,里面果然有一盒精致的药膏和一套华美炫目的衣裙,那料子、那绣工,比苏玲玉今日穿的还要胜上几分。
苏瑾萱目光扫过那套衣裙,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弧。柳氏这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还是想坐实她及笄礼上“任性”不穿新衣,如今又“不得不”接受她施舍的名声?
“有劳母亲费心。”苏瑾萱语气疏淡,“药膏我收下了,至于这衣裙……”她顿了顿,在秋月隐含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我如今脚伤不便,且性子喜静,这般华丽的衣裳,与我并不相衬,穿在我身上也是糟蹋了。还是请秋月姐姐带回去,转赠给更适合的人吧,比如六妹妹,她穿着定然好看。”
秋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万没想到五小姐会拒绝!而且是如此干脆,理由还让人挑不出错处!这……这哪里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给什么就要什么的五小姐?
“五小姐,这……这是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秋月试图挽回。
“正是因为母亲心意珍贵,我才更不能辜负。”苏瑾萱抬起眼,眸光清冷,“若强留下却不穿,岂不是更伤母亲的心?你便照我的原话回禀母亲便是。”
秋月看着她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竟不敢再多言,只得讪讪地应了声“是”,捧着那套华丽的衣裙,灰溜溜地走了。
春桃看着秋月离开的背影,忧心忡忡:“小姐,您这样驳了夫人的面子,她会不会……”
“她只会更生气,然后想别的法子。”苏瑾萱毫不在意,“但至少,她短时间内不会再明着送东西来恶心我。”她要的就是柳氏按捺不住,动作越多,破绽才会越多。
她拿起那盒宫造药膏,打开嗅了嗅,成分确实名贵,对症。柳氏在这方面,倒是不会留下明显把柄。
“收起来吧。”苏瑾萱将药膏递给春桃,“用我们自己的。”她指的是她让春桃偷偷从外面药铺买来的、最普通的活血散瘀药材,她自行配置的药膏。相比起来,她更相信自己。
夜色渐深,漪澜苑早早熄了灯,一片寂静,仿佛白日的一切纷扰都已尘埃落定。
然而,侯府的书房内,却有人心绪难平。
苏瑾瑜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今日及笄礼上的画面——苏瑾萱穿着那件旧披风沉静行礼的模样,衣袖上刺眼的裂痕,她应对意外时机敏得近乎诡异的动作,以及最后抱着湿透披风时那无声却倔强的委屈。
他并非毫无所觉的木头。战场上的明枪暗箭他都经历过,后宅这些妇人手段,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从前从未将这些与自家人联系起来。他一直以为,柳氏温婉,玲玉乖巧,至于萱儿……是他那个过于像母亲(沈氏)、因而被父亲不喜、自己也性子不讨喜的妹妹,总是惹是生非。
可今日种种,却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那衣袖的裂痕,绝非自然磨损。那送茶丫鬟的“意外”,时机也未免太过巧合。还有萱儿……她何时变得如此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沉着机智?
“大哥,还没歇息?”书房门被推开,苏瑾琛摇着折扇走了进来,他脸上惯有的慵懒笑容淡去了几分,眉宇间带着一丝思索。
“嗯。”苏瑾瑜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苏瑾琛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漆黑一片的庭院,忽然道:“大哥是否也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苏瑾瑜转过身,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苏瑾琛合起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我后来仔细回想,那撞向萱儿的丫鬟,似乎是母亲院里的三等丫鬟,平日里负责洒扫,怎会无缘无故被派去厅内奉茶?而且,萱儿躲避的动作……太快了,快得不像是惊慌失措,倒像是……早有预料。”
苏瑾瑜眼神微凝:“你怀疑是有人指使?”
“指使不敢说,”苏瑾琛笑了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但总觉得,太过巧合。还有,大哥可注意到萱儿袖口的裂痕?我瞧着,那针脚粗糙,像是仓促间自己缝补的。若她真有新衣不肯穿,又何至于此?”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
“或许……是我们从前忽略了什么。”苏瑾瑜沉声道。他想起父亲对萱儿毫不掩饰的厌弃,想起柳氏每次“无奈”的叹息,想起玲玉委屈的眼泪……这一切,编织成一张网,将那个孤零零的少女牢牢困在中央。
“母亲和玉妹妹,或许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苏瑾琛斟酌着词语,“完美无瑕。”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苏瑾玥不满的嚷嚷:“大哥,二哥!你们都在正好!你们说说,苏瑾萱今天是不是太过分了?玉妹妹好心为她弹琴贺喜,她却弄出那么一场意外,害得玉妹妹受了惊吓,琴都没弹完,回来后就一直心口疼!母亲忙着照顾玉妹妹,连晚膳都没用好!”
苏瑾玥闯了进来,脸上满是愤愤不平。
苏瑾瑜和苏瑾琛同时沉默下来。
看,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听到的“真相”。永远都是萱儿的错,永远都是玉妹妹受委屈。
苏瑾琛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他唰地打开折扇,用力扇了两下:“四弟,你亲眼看到是萱儿故意弄出的意外?”
苏瑾玥一愣:“这……虽然不是她故意撞人,但若不是她站的位置不对,那丫鬟怎么会……”
“够了。”苏瑾瑜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事情尚未查明,休要妄加揣测。瑾玥,你年纪也不小了,遇事当有自己的判断,而非人云亦云。”
苏瑾玥被大哥罕见的严厉训斥惊住了,张了张嘴,却没敢再反驳,只是委屈地瘪了瘪嘴,觉得大哥二哥今天都怪怪的,竟然都偏向那个讨厌的苏瑾萱!
与此同时,侯府另一侧精致华美的“玉笙院”内,苏玲玉正靠在软枕上,柳氏亲自端着安神汤,一勺一勺地喂她。
“娘,今日真是气死我了!”苏玲玉咬着唇,眼底满是戾气,“那个贱人,她一定是故意的!她肯定是看出了香囊的问题,才不肯收!还有今天那场意外,她反应那么快,肯定有鬼!”
柳氏眼神阴沉,放下汤碗,用帕子轻轻擦拭苏玲玉的嘴角:“娘知道。这小贱人,落了一次水,倒是把脑子摔清醒了!”她原本计划让苏瑾萱在及笄礼上心病发作失态,再让丫鬟“不小心”泼湿她的旧披风,让她彻底沦为笑柄。没想到,香囊被拒,泼茶虽成了,却反而让那小贱人借机演了一出苦肉计,博取了不少同情!
“娘,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苏玲玉抓住柳氏的手,急切道,“她现在变得这么狡猾,万一……万一哥哥们他们……”
“放心。”柳氏拍了拍她的手,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只是眼神冰冷,“她再狡猾,也不过是个失了倚仗的孤女。你父亲厌恶她,你哥哥们……哼,多年的偏见,岂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今日他们或许有些疑虑,但只要我们稍加引导,这点疑虑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狠毒的笑:“及笄礼过了,接下来就是议亲了。娘定会为她‘精挑细选’一门‘好’亲事,让她永远没有翻身之日!”
苏玲玉闻言,这才转怒为喜,依偎进柳氏怀里:“还是娘最疼我。”
而此刻,位于侯府外院,苏瑾琅独自一人坐在他那间堆满账册的书房里。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锦绣阁近三个月的出入库明细。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一列列数字,眉头微蹙。今日见到那件被毁的云锦披风,他身为商人的本能让他对府内用度产生了一丝好奇。尤其是……那位看似不争不抢的继母,和她那位“单纯善良”的玉女儿的用度。
他翻到记录各院领取衣料、首饰的册子,指尖在“漪澜苑”和“玉笙院”两项上停留了许久。
漪澜苑,近一年来,领取的皆是普通绸缎,时新料子寥寥无几,份额也远低于嫡女规制。而玉笙院……苏玲玉一个庶女,名下记录的衣料首饰份例,竟比漪澜苑高出数倍,甚至不少还是走的公账,名目是“夫人赏赐”或“六小姐体弱,需多做衣裳”。
苏瑾琅合上账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他一直知道柳氏对苏瑾萱不算尽心,却不知竟克扣至此。他也一直以为苏玲玉用度好些,是因为她得母亲和兄弟们喜爱,多赏赐了些。
可如今将这冰冷的数字与今日及笄礼上苏瑾萱那刺眼的衣袖裂痕、那件被毁的旧披风放在一起看,却显得格外讽刺。
难道……他们这些年,真的错得离谱?
苏瑾琅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细微的不安。他精明一世,难道在自家后宅这点事上,竟被人当了枪使?
夜色更深,镇远侯府各怀心思,无人安眠。
漪澜苑内,苏瑾萱在春桃均匀的呼吸声中,缓缓睁开了眼睛。脚踝处的疼痛提醒着她今日发生的一切。她轻轻摩挲着腕上一只不起眼的、母亲留给她的羊脂玉镯,眼神在黑暗中冰冷如星。
她知道,兄长们的疑心已被勾起,柳氏母女定然也在筹谋下一步。
这潭水,已经搅动了。
而她,只需耐心等待,在恰当的时机,再轻轻投入下一颗石子。
这场漫长的复仇,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所有欠她的,她都要连本带利,一一讨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