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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寅时刚过,天光未亮,漪澜苑内已亮起烛火。

春桃小心翼翼地替苏瑾萱梳妆。及笄礼需着采衣采履,梳双鬟髻,以示童真。镜中的少女,褪去了往日或怯懦或倔强的神色,一张脸洗净铅华,苍白却干净,眉眼间的沉静让她看起来有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小姐,您看这样可行?”春桃将最后一缕发丝固定好,轻声问道。她心中依旧忐忑,今日来的宾客非富即贵,小姐坚持要穿先夫人的旧披风,万一……

苏瑾萱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很好。”她站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虽不华贵,但用料和剪裁都透着一股子清雅之气,这是她翻箱倒柜,找出母亲早年为她置办,却因柳氏说“过于素净”而压了箱底的衣裳。

最后,她亲手将母亲那件雨过天青色的云锦披风披在肩上。披风尺寸对她如今的身量略有些宽大,却更显出一种飘逸出尘之感。银线绣制的缠枝莲暗纹在烛光下流转着低调的光华,与她头上简单的双鬟相映,竟奇异地中和了稚气,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风骨。

“走吧。”苏瑾萱语气平静,率先向外走去。

春桃看着小姐挺直的背影,在那件象征着先夫人风华的披风映衬下,竟有种令人心折的气度,她深吸一口气,连忙跟上。

及笄礼设在侯府正厅。此刻已是宾客云集,珠环翠绕,笑语喧阗。镇远侯苏振业端坐主位,他年近四十,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和疏离,看到苏瑾萱进来,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秒都嫌碍眼。

柳氏穿着一身正红色百鸟朝凤缂丝裙,头戴赤金红宝头面,妆容精致,笑容温婉地周旋于众女眷之间,俨然一副侯府当家主母的派头。苏玲玉则乖巧地跟在柳氏身侧,穿着那身崭新的浅粉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戴着珍珠耳珰,娇俏可人,惹得不少夫人夸赞。

苏瑾萱的四个兄长也已到场。苏瑾瑜一身墨色常服,身姿笔挺,站在男宾一侧,与几位武将打扮的人低声交谈,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审视。苏瑾琛依旧是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摇着折扇,与几位文人墨客谈笑风生,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女宾这边,尤其在看到苏瑾萱进来时,他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苏瑾琅则与几位穿着富贵的商贾站在一起,言笑晏晏,精明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穿戴的衣料首饰,似乎在评估价值。苏瑾玥最是活跃,挤在苏玲玉附近,与相熟的世家子弟说笑,看到苏瑾萱,立刻投来一个厌恶的眼神。

苏瑾萱对所有的目光视若无睹,她缓步走入厅中,按照礼官的指引,安静地跪坐在准备好的席垫上。那件与众不同的旧披风,在满室锦绣华服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不显寒酸,反而有种洗净铅华的清贵。

不少宾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带着探究、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窃窃私语声隐约可闻。

“那就是侯府嫡女?怎穿得如此素净?”

“听说身子一直不好,怕是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吧……”

“那披风……看着倒是旧物,像是极好的云锦,莫非是……”

“是先夫人沈清辞的遗物吧?唉,也是个可怜的……”

柳氏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这小贱人,竟敢穿沈清辞的旧物出来!是想博取同情吗?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面上却愈发温和,对身旁一位夫人叹道:“萱儿这孩子,就是倔,非要穿她母亲留下的旧衣,说是念想。我这做母亲的,也不好强拦,只好由着她了。”

这话听着是纵容,实则坐实了苏瑾萱不懂事、在及笄礼上任性妄为的印象。

苏玲玉也适时地露出担忧的神色,低声道:“母亲,五姐姐穿成这样,会不会……失了礼数?今日毕竟来了这么多宾客……”

她们的对话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位夫人听见,顿时,看向苏瑾萱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不赞同。

苏瑾萱垂眸跪坐,仿佛置身事外。这些言语,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过耳。

吉时到,及笄礼正式开始。

正宾是请的与永宁侯府有旧、德高望重的安国公老夫人。赞者则是柳氏娘家一位适龄的侄女。

初加发笄,二加发钗,三加钗冠。礼仪繁琐庄重。

苏瑾萱依着礼官的唱喏,一次次起身,跪拜,动作流畅标准,姿态优雅从容,竟无一丝错漏。哪怕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旧披风,她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行止间透出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教养与风仪。

当她最后一次戴着象征成年的钗冠,向父母及众宾行礼时,微微抬起的脸上,苍白依旧,但那双杏眼清澈明亮,沉静如水,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安国公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少女,眼中露出一丝赞赏。她与沈清辞母亲是旧识,见过沈清辞年少时的风采,此刻在苏瑾萱身上,她仿佛看到了故人之女的影子。她接过礼官递上的醴酒,朗声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苏瑾萱恭敬地接过,跪祭酒,复又起身,动作如行云流水。

就在这时,或许是起身时披风下摆被鞋跟略微绊了一下,苏瑾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幅度极小,几乎无人察觉。但她肩头那件本就不甚合身的披风,却因此滑落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素雅的碧色衣裙,以及……衣裙袖口处,一道不甚起眼、却明显是新的撕裂痕迹,虽然用同色丝线粗糙地缝补过,但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显得格外刺眼。

离得最近的安国公老夫人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而一直关注着苏瑾萱的苏瑾琛,摇扇的手也停了下来。他看得分明,那裂痕……绝非寻常磨损,倒像是被人用力撕扯过。他想起前几日苏玲玉送去漪澜苑的那些锦盒,想起苏瑾萱拒收香囊时的冷静言辞,心中那点异样感再次浮现。若真如柳氏所说,是她自己任性要穿旧衣,那这衣裙上的裂痕又是怎么回事?

苏瑾瑜也看到了那道裂缝,他脸色微沉。侯府嫡女的及笄礼,穿着带破损的衣裙,成何体统!他下意识地看向柳氏,却见柳氏也是一脸“惊讶”和“无奈”,仿佛在说“你看,这孩子就是不肯穿新衣,我也没法子”。

苏玲玉则趁机低声对身旁的苏瑾玥道:“四哥,你看五姐姐的袖子……怎破了也不换一件?这……这也太失礼了……”语气里满是“担忧”。

苏瑾玥立刻嫌恶地皱起眉:“她就知道丢人现眼!”

苏瑾萱仿佛浑然未觉自己衣袖的破损已落入有心人眼中,她面色如常地整理好滑落的披风,从容地完成接下来的礼仪。那份镇定,与那刺眼的裂痕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及笄礼成,宾客们纷纷上前道贺。

柳氏拉着苏玲玉,笑容满面地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将苏瑾萱有意无意地挤到了一边。苏玲玉更是刻意展示着自己的新衣和耳珰,与几位交好的小姐妹言笑晏晏,将苏瑾萱衬托得愈发形单影只。

苏瑾萱并不在意,她安静地退到角落,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堂喧嚣。她知道,真正的戏码,还没开始。

果然,不多时,一位与柳氏交好的御史夫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着对柳氏道:“早就听闻侯府六小姐琴艺一绝,不知今日我等可有耳福?”

柳氏谦逊地笑道:“夫人过奖了,小女不过是略通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

“母亲过谦了,”苏玲玉适时地露出羞涩又期待的表情,“今日是五姐姐的好日子,女儿愿弹奏一曲,为姐姐贺喜,也请诸位夫人、小姐品评指教。”

众人自然纷纷附和。

很快,厅中便摆上了琴案。苏玲玉莲步轻移,坐到琴前,调试琴弦,姿态优美。她今日有意卖弄,选了一首难度极高的《鹤舞云霄》,素手轻拨,琴音乍起,时而清越如鹤唳九天,时而急促如云涌风啸,技巧娴熟,引得满堂喝彩。

柳氏面露得意,看向苏瑾萱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她的玉儿,才是真正的明珠!

苏瑾萱静静听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就是现在了。

当苏玲玉弹到最为激昂澎湃的一段,指尖在琴弦上快速轮拨时,苏瑾萱看似无意地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想听得更真切些。她的位置,恰好靠近了摆放茶点的长案。

就在琴音达到最高潮的瞬间,一个端着满盘精致茶盏的小丫鬟,不知是被谁撞了一下还是自己脚下滑了,“哎呀”一声惊呼,整个人向前扑去,手中的托盘脱手,七八只盛着滚烫茶水的瓷盏,直直地朝着苏瑾萱的方向飞砸过去!

“小姐小心!”春桃吓得失声尖叫。

厅内顿时一片惊呼!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眼看那些茶盏就要砸在苏瑾萱身上,那滚烫的茶水若是泼实了,不仅会烫伤,更是极大的失仪!

柳氏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快意。苏玲玉的琴音也戛然而止,错愕地看向这边。

电光火石之间,苏瑾萱却像是早有预料。她没有惊慌失措地躲闪,反而极其迅速地、猛地将身上那件云锦披风扯下,手腕一抖,宽大的披风如同展开的云翼,精准地迎向飞来的茶盏!

“噗嗤……哗啦……”

大部分茶盏被披风兜住,滚烫的茶水浸透了珍贵的云锦,发出沉闷的声响。只有一两只擦着边缘摔落在地,碎裂开来。

苏瑾萱被披风上传来的力道带得踉跄了一下,后退半步,恰好踩在了一块飞溅的碎瓷片上,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向旁边倒去。

“萱儿!”

“五妹妹!”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离得最近的苏瑾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扶。

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墨色的身影迅疾如风,在苏瑾萱摔倒之前,一把揽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形。

是苏瑾瑜。

他方才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包括苏瑾萱那异常迅速、几乎不似本能反应、更像是有备而来的应对,以及她此刻微微蹙眉,脸上闪过的一丝隐忍痛楚——她的脚踝,似乎扭到了。

苏瑾瑜扶稳苏瑾萱,立刻松开了手,眉头紧锁,看向那个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的小丫鬟,又扫了一眼地上狼藉的茶渍和碎裂的瓷片,最后目光落在苏瑾萱手中那件已被茶水玷污、失了颜色的云锦披风上,脸色难看至极。

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侯府嫡女的及笄礼上,竟发生如此纰漏!

“怎么回事?!”苏振业也终于动了怒,沉声喝道。侯府颜面,今日算是被抹了黑!

柳氏连忙上前,一脸焦急和后怕:“侯爷息怒!都是妾身管教不严,竟让这毛手毛脚的丫头冲撞了萱儿!萱儿,你没事吧?可曾烫到?”她伸手想去拉苏瑾萱的手,一副关切模样。

苏瑾萱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碰触。她低着头,看着手中湿漉漉、沾染了茶渍的披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没事。只是……母亲留下的这件披风,毁了。”

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看向柳氏,而是直直地望向父亲苏振业,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无声的委屈和一种近乎执拗的伤心:“父亲,这是母亲……留给女儿唯一的念想了。”

一瞬间,厅内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件被毁的披风上,再看看苏瑾萱苍白隐忍的脸庞,以及她袖口那处先前被忽略的裂痕……许多夫人小姐的眼神都变了。

若说之前还有人对柳氏的话将信将疑,此刻,看着这接连发生的“意外”,看着这嫡女受尽委屈却强撑镇定的模样,再看看那被保护得极好、光鲜亮丽的庶女……一些心思通透的,已然品出了些别的味道。

苏振业看着那件熟悉的、属于沈清辞的披风,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又被烦躁取代,他挥挥手:“不过是一件旧物,毁了便毁了!人没事就好!还不快把这收拾了!”他终究,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没有。

苏瑾萱心底冷笑,果然如此。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那件湿透的披风,微微跛着脚,在春桃的搀扶下,默默退到了一边,背影单薄而孤寂。

苏瑾瑜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一脸“无辜”和“后怕”的柳氏与苏玲玉,再回想她刚才那精准的应对和此刻的沉默,胸中堵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团笼罩在侯府后宅的迷雾,或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苏瑾琛手中的折扇早已收起,他盯着苏瑾萱袖口的裂痕和微跛的脚,眼神变幻不定。

而苏瑾琅,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件被毁的、价值不菲的云锦披风,又瞥了一眼柳氏身上崭新的缂丝裙,精明的大脑开始本能地计算着什么。

一场精心准备的及笄礼,最终以这样一场充满争议和猜疑的意外,仓皇收场。

苏瑾萱在春桃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回漪澜苑。脚踝处传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她心中冰封的寒意。

她知道,今日之后,某些种子已经埋下。而她所要做的,就是耐心浇灌,等待它们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回到清冷的漪澜苑,屏退了春桃,苏瑾萱独自坐在窗边,看着那件被污损的披风,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冰冷的湿痕。

“母亲,您看到了吗?这只是开始。他们欠我们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都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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