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棂,拂尘已立于殿中,素衣如雪,眉目沉静。
她指尖轻抚案上香炉,目光落在那三十六盏整齐排开的素烛上,烛芯微颤,似有若无地泛着一层极淡的青气——那是“清心露”溶于蜜蜡后留下的痕迹。
“成了。”柳青梧低声开口,袖口微动,将一张烧尽的纸灰悄然掩入袖中,“配方无误,燃时不泄药性,反能随烟气缓缓释放,中和迷心之毒。”
拂尘点头,眸光未动。
她知道,今日这一场祭典,不是祈福,而是设局。
她召来许仲言时,天还未亮。
御医院医正捧着九瓮清水入殿,瓮身粗朴,却经特殊釉料烧制,内壁暗涂“显毒膏”。
此膏遇幽昙粉则泛紫纹,遇风则隐,寻常人根本看不出端倪。
许仲言看着她将瓮一字排开,置于宗庙四角与中庭要道,终于忍不住低问:“昭训娘娘,您确信……毒不在明处,而在地底?”
“香从地出,气由穴引。”拂尘轻声道,指尖划过地面砖缝,“昨夜骨符显影,地宫震颤,若非人为引动地气,怎会惊动先帝灵牌?而能操控地脉者,唯有掌控‘司香北阁’与祭祀密道之人。”
许仲言沉默片刻,终是躬身退下。
他知道,这位曾守陵十载的昭训,比任何人都更懂亡魂的低语,也更懂活人藏在香火背后的杀机。
日上三竿,宗庙钟鸣九响。
百官列席,香烟袅袅升腾,如雾如纱,缠绕梁柱。
沈玉华身着凤袍,手持金匙,亲自点燃主炉之香。
那香色泽暗红,形如蛇鳞,一燃即散出淡淡甜腥——正是《守陵录》所载“迷心散”的特征:初闻清雅,久熏则神志涣散,记忆错乱。
“此香乃先帝亲定,佑我大虞国运绵长。”沈皇后声音温婉,笑意端庄,仿佛真是一场虔诚祭礼。
拂尘垂眸,缓步上前,双手捧起新香匣。
“妾身曾为守陵人,习古礼三年,通安魂之仪。今日大典,愿代行换香之仪,以表诚敬。”
殿内一静。
群臣侧目。
这昭训素来低调,从不争礼,今日竟主动请缨主持换香?
何况旧香尚燃,中途更替,不合礼制。
沈玉华眸光微闪,指尖几不可察地一紧。
她正欲开口驳回,龙椅之上,萧玄戈却忽然开口。
声音不高,却如寒刃破空。
“准。”
拂尘抬眸,与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短暂相接。
帝王神色冷峻,可她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极轻的警示——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他选择放行。
她不再迟疑,上前一步,当众拆解旧香。
动作恭敬,姿态谦卑,仿佛只是例行更替。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根香尾都被她以极细银针刻下“逆纹”——逆向刻槽,使香体燃烧速度减半,毒素释放延后三刻。
这三刻,足以让毒烟潜行至地下密道深处,引出幕后之人。
更关键的是,新香中混入了醒神草与辟秽根,燃起后能中和迷心散之毒,护住殿中清醒者心智。
她一根根插入新香,动作缓慢而庄重。
香入炉时,轻响一声,仿佛某种封印被悄然逆转。
祭乐再起,百官俯首。
拂尘悄然抬眼,望向西侧偏殿的通风口——那处铁栅之后,连着地宫密道。
昨夜谢无咎已探明,密道内有暗管通香,可远程投毒。
而此刻,沈玉华的目光,已第三次落向那里。
她在等什么?
拂尘不动声色,指尖轻扣袖中铜牌——“癸未年·三月初七·沈”。
母亲的名字,终于浮出尘埃。
而今日,她要让这地底的毒,顺着香火,爬回它该归之处。
她悄然抬手,以袖掩面,轻轻一拂。
这是暗号。
谢无咎立于殿外阴影之中,眸光一凛,低声下令:“半个时辰后,封所有通气孔,一只蚊虫不得出入。”
暗卫无声散开。
与此同时,许仲言守在九瓮清水旁,目光如鹰。
忽然,他瞳孔一缩——第三瓮水面,泛起一圈极细的紫斑,如蛛丝蔓延,转瞬即逝。
他不动声色,将手中茶盏轻转三圈,又放回原位。
拂尘感受到那道暗号,心下一沉。
果然,毒香仍在地下燃烧,且有人正在通过密道持续投放。
她缓缓闭眼,耳边仿佛响起守陵时的风声——那十年里,她听过太多亡魂的叹息,也学会了一件事:
真正的杀局,从不在明火执仗的刀光剑影中,而在一缕香、一盏灯、一声经咒之间。
而今日,她将以守陵人之名,焚香为引,设一场反噬之局。
殿内香烟渐浓,百官俯首诵经。
拂尘立于香炉之前,指尖微凉,心却如铁。
而她,已布下第一子。
午时三刻,新香燃至三分之二,殿内香雾如织,缭绕成幕。
那原本清雅的甜腥气已悄然弥散,渗入鼻息,缠上神魂。
百官俯首诵经,却已有数人额角沁汗,目光涣散,唇齿微动,似在与虚空中对话。
一位老臣忽然低语:“先帝……召我入殿……”旋即伏地颤抖,面如死灰。
拂尘立于香炉前,指尖微颤,不是因惧,而是因确——她等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迷心散之毒,已随香烟入脑,凡未得解药者,皆将陷入幻境,或忆前尘,或见亡亲,心智渐失,终成傀儡。
而真正致命的,是这毒会引动地脉中潜藏的“幽昙粉”,一旦两者交汇,整座宗庙将化作一座无形的囚笼,连帝王亦难脱身。
她不能再等。
拂尘忽而双膝跪地,叩首于青砖之上,声音清越,却字字如钉:
“启禀陛下,今日香气温和,然臣妾观诸位大人神色疲惫,眼泛浊光,步虚气浮,恐有隐毒未清。请准臣妾依古法‘净魂’,以清水洒殿,素烛续燃,涤秽安神,护我大虞宗庙清净。”
殿内骤静。
百官虽半梦半醒,却仍听得清楚——“隐毒”二字,如冰水泼面,惊得几人猛然抬头。
沈玉华霍然转身,凤眸凌厉如刀:“昭训!祭礼未毕,香火未断,你竟敢擅自改礼?祖制何在?礼法何存?”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一介罪臣之女,守陵十年,岂知宗庙大仪?今日若由你胡来,明日是否要代天子行祭?”
拂尘缓缓抬头,神色未变,如深潭止水。
她不看皇后,只望向龙椅之上那道冷峻的身影。
萧玄戈端坐不动,指尖轻扣扶手,眸光幽深似渊。
他未语,却缓缓抬起右手,向她方向,轻轻一挥。
一个字也未说,却已是一道无声的旨意。
准了。
拂尘叩首谢恩,起身时脊背挺直,再无半分卑微。
她抬手一挥,柳青梧立即命宫人捧瓮而入,九瓮清水依次排开,洒向殿中四角与主道。
水珠落地,竟泛起极细微的涟漪,隐隐透出紫晕——那是显毒膏遇幽昙粉的痕迹,虽转瞬即逝,却已被许仲言收入眼底。
紧接着,新烛点燃。
烛芯由醒神草浸染而成,初燃时无色无味, лишь片刻,一股清冽如松雪的气息弥漫开来,与原先的甜腥相冲,竟在空中激起一丝几不可闻的“噼啪”轻响,仿佛毒雾与净气交锋。
刹那间,数名官员猛然清醒。
“我……我方才看见先父站在我面前……”一位侍郎惊喘出声,冷汗涔涔,“可那不是真的……我父早亡于边关!”
“我也……看见宫门血流成河……”另一人颤抖着抓住同僚衣袖,“那是……那是先帝驾崩那夜的景象!”
殿内哗然。
有人惊觉自己几近失控,有人怒视沈玉华,眼中已有疑云。
而拂尘静静立于中央,如同风暴中的礁石,不动不摇。
沈玉华脸色铁青,指尖掐入掌心。
她原以为,这祭典是她布下的杀局——借迷心散乱群臣心智,诱使萧玄戈在幻象中失态,再以“失德”之名,联合老臣逼其下诏修心闭关,由她摄政。
可她万万没想到,拂尘竟识破毒源,更以“净魂”古礼反制,不仅解了毒,还让她在百官面前落了下风!
“祖制载于《陵典》,”拂尘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其中明言:‘香浊则祭亵,主祭者当即时更替,以护宗庙清明’。皇后若不信,可请内府查档,三日之内,必有回文。”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沈玉华,唇角微扬,却无笑意:
“况且——陛下昨夜亲批:‘凡拂尘所请,皆准’。”
满殿哗然。
连几位老臣都震惊抬首。
那道朱批,他们从未听闻,可拂尘说得笃定,毫无迟疑。
而萧玄戈——依旧未语,却也未否。
默许,即是承认。
沈玉华僵立当场,凤袍微颤。
她终于明白,自己错判了太多——她以为拂尘只是棋子,是帝王用来压制后宫的工具;可她忘了,能从皇陵活下来的人,从不依附任何人,而帝王,竟已悄然将信任交予此人。
祭典在沉默中结束。
百官退散,脚步凌乱,心中皆有惊涛。
而拂尘缓步出殿,素衣拂风,神情平静,唯有指尖微微发凉。
她绕过回廊,欲归昭训阁,途经西偏殿时,忽觉脚下微滞。
低头一看,一枚金钗静静躺在青砖缝隙间,钗头雕工精巧,蝶翼舒展,口中衔着一颗莹润明珠——与她贴身收藏的那枚玉佩图案,一模一样。
她蹲下身,拾起金钗,指尖轻抚蝶身,触到内侧刻痕。
两个极小的字,如针尖刺入眼底——
“还你”。
拂尘呼吸一滞。
母亲……的遗物!
她曾在守陵时,在父亲遗留的匣中见过此钗的图样,名为“衔珠蝶”,是当年母亲入宫时,外祖母亲手所赠,象征“魂归有路,情不断绝”。
后来家族覆灭,此物下落不明,她以为早已毁于火中。
可它竟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宗庙偏殿,出现在她刚刚破局之后。
是谁留下的?
是谁在等她发现?
“还你”——是归还,还是提醒?是善意,还是陷阱?
她指尖收紧,金钗嵌入掌心,留下浅浅印痕。
就在此时,宗庙高阁之上,风卷轻纱。
萧玄戈凭栏而立,玄袍如夜,目光沉沉落在那抹素白身影上。
他手中,赫然握着另一枚同款金钗,蝶翼微颤,仿佛欲飞。
他低声呢喃,声音散入风中:
“阿鸾……我终于找到你说的那个孩子了。”
他并未参加祭典。
他只为在此,等她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