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静尘阁内烛火摇曳不定。
拂尘坐在灯前,指尖仍贴着那枚黄白骨符的边缘,仿佛能从冰冷的纹路里摸到十年前埋骨时的寒意。
青光早已消散,可她眼底却烧着一团看不见的火——周伯临别那夜塞给她这东西时说的话,此刻一句句浮上心头:“你不是普通守陵人……皇陵深处有门没锁,有人在等你记起。”当时她以为那是疯话,是老人独居多年生出的妄语。
可如今,那“安”字泛出的幽微青芒,与《冥祀录》中记载的“镇魂契”核心符印分毫不差,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猝然插进了她记忆深处一扇从未开启的门。
血脉承继者方可激活……
她指节微微发白。
若真如此,周伯为何认得她?
又为何偏偏选她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子夜,将此物悄悄放入她的行囊?
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冥祀录》残卷中对“镇魂契”的注解:此符以亲族遗骨制成,取其至亲至怨之气为引,方能通幽冥、逆生死。
而制符之地,必为阴脉汇聚之所,非寻常坟茔可成。
皇陵七载,她巡夜无数,走过幽阙坑边的乱葬岗不下百次。
那里埋的都是罪籍之人——叛臣、巫蛊案犯、牵连九族的庶女贱婢。
白骨交错,层层叠压,连守陵令都严禁任何人掘土取骨。
谁敢动?
谁又能绕过三重禁制,在天子眼皮底下盗取尸骸炼符?
除非……那人本就是皇陵旧人,且握有不为人知的通行秘令。
她忽然想起许仲言昨夜悄然递来的密报,字迹潦草,却字字惊心:“骨质经药引检测,确为人指骨,至少埋藏十年以上,骨中残留阴脉草汁液痕迹。”那一刻,她几乎握不住茶盏。
阴脉草只生于幽阙坑最深处,见光即枯,需以冰玉匣密封携带。
她曾亲眼见过一名老守陵人因私采一株被剜去双目,扔进乱坟堆自生自灭。
可这枚骨符,竟堂而皇之地存在了十年。
是谁在暗中布局?
是为了什么?
而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迟来觉醒的子吗?
窗外忽有风掠,檐角铜铃轻响一声。
拂尘猛地抬眸,视线落在案上摊开的《冥祀录》残页上——那页画着血色图腾的地方,纸角已微微卷起,像是被无形的手翻动过无数次。
她缓缓合上书册,指尖在封皮上停了片刻,终是将其推入抽屉深处。
第二日午后,阳光斜照宫墙,金瓦生辉。
许仲言再度求见,穿的是常服,未带随从,神情比往日更加凝重。
他低声道:“卑职回去后又用‘照魄汤’重验了一次骨粉……结果……与先帝驾崩当夜,钦天监上报的‘地气异动’所测灵波动线完全吻合。”
拂尘心头一震。
先帝驾崩那一夜,她正在皇陵主持冬祭,忽觉天地骤寒,陵道两侧长明灯尽数熄灭,唯有一盏悬于宗庙梁上的青铜古灯,无风自动,滴落三滴灯油,形如血泪。
周伯当晚便失踪了,只留下半句呓语:“门开了……他们回来了……”
而现在,这枚骨符,竟与那夜异象共振?
她尚未开口,外头已传来脚步声杂沓。
孙德全带着几名内侍闯入栖梧阁,手中捧着黄绫圣旨,面色冷厉:“奉旨彻查——凡与罪臣之家仍有信物往来者,一律收押问讯!”
拂尘静静起身,神色未变。
她取出一只旧木匣,里面是母亲遗留的一支银簪、一封未曾寄出的家书,还有一块刻着“林”字的玉佩——那是她家族最后的印记。
她一件件交出,动作从容,仿佛剥离的不是过往,而是别人的故事。
唯有那枚骨符,已被她悄然夹入一本《安魂经》中,藏于袖袋深处。
孙德全翻检完毕,冷笑一声:“皇上仁慈,容你活命。可若查出你勾连旧党,妄图复辟……”话音未落,门外忽有寒风卷入,黑影一闪。
萧玄戈立于阶前,玄袍猎猎,眉峰如刃。
“够了。”他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室鸦雀无声。
孙德全立刻跪地叩首,仓皇退下。
拂尘低头谢恩,垂睫掩住眼中波澜。
可就在她抬袖整理衣襟的刹那,余光瞥见帝王的目光停驻在她左腕褶皱处,极短一瞬,却如刀锋擦过肌肤。
他知道吗?
她不确定。
但她知道,那一眼,并非偶然。
待殿内重归寂静,拂尘回到阁中,反手落锁。
她取出《冥祀录》,翻至那页血绘图腾,指尖抚过符文边缘。
烛光下,纸面竟似有极淡的脉络微微跳动,如同沉睡的心脏。
她闭了闭眼。
有些秘密,不该存在。有些人,不该被唤醒。
正欲将残页投入烛火,忽听得窗外——
一片落叶坠地的声音,太轻,却又太准。夜风如刃,割裂寂静。
拂尘指尖微颤,将《冥祀录》残页凑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的刹那,一股阴寒自掌心逆流而上,直冲心脉——她猛地一抖,几乎脱手。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窗外忽有黑影掠过檐下,无声无息,却带起一阵异样的风压,吹得窗纸“啪”地一响。
她瞳孔骤缩,立刻扑灭烛火。
屋内瞬间陷入昏暗,唯有暖玉灯尚存一线微光,映着她苍白的侧脸。
拂尘屏住呼吸,赤足贴地,悄然移至窗畔。
她没有开窗,只是借着缝隙向外窥去。
院中无人。
只有一人立于梧桐树影深处,肩披玄色大氅,袍角在夜风中猎猎翻飞,宛如墨云压地。
月光斜照其侧脸,轮廓冷峻如刀削,正是萧玄戈。
他没有进屋,也没有召唤她。
只是仰头望着皇陵方向,目光深远,仿佛穿透重重宫墙,落在那片埋葬先祖、禁锢秘辛的幽冥之地。
良久,他唇角微动,声音极轻,却如针般刺入拂尘耳中:
“周伯……是你送她出来的?”
拂尘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周伯!他竟知道周伯!
那个在风雨夜消失的老守陵人,那个教会她辨识阴脉草、教她诵读《安魂经》、在她最孤苦时递来一碗热粥的老人——她一直以为,他是皇陵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孤魂野鬼,是命运偶然遗落在她生命里的一盏残灯。
可如今,这名字竟从帝王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近乎追忆的沉重。
他不是陌生人。
他是皇帝认得的人。
那么,十年前那个雨夜,周伯将骨符塞入她行囊时的颤抖,是否并非出于私情,而是执行某种早已注定的托付?
而她被召入宫,真的只是为了应一句“至阴压至煞”的谶言?
还是说……有人需要她这枚“钥匙”,去开启某扇尘封已久的门?
拂尘靠在墙边,指尖冰凉,心口却烧着一团火。
她忽然明白,自己从来不是被随意拾起的弃子,而是被精心挑选、被长久等待的承续者。
可问题是——谁在等?
等她做什么?
翌日午后,柳青梧来了。
这位从不轻易踏足偏殿的女官,今日却悄然现身栖梧阁,手中捧着一卷药典,眼神却有意无意扫过拂尘袖口。
待旁人退下,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封信笺滑入拂尘掌心,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昨夜北驿快马传信,”她低声说,语调平稳得近乎刻意,“没有署名,但字迹出自内廷暗线笔法。”
拂尘垂眸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寥寥数字:
老守陵人已被迁往北岭矿场,风雪夜病重不起。
她指节骤然收紧,纸条在掌心蜷成一团,边缘几乎嵌进皮肉。
北岭矿场——那是大虞最北的苦寒之地,专囚重罪之人,十去九不还。
而“病重不起”四字,更像是一道无声的催命符。
她几乎能想象出周伯蜷缩在破窑中的模样,咳着血,望着风雪,嘴里仍念着那句疯话:“门开了……他们回来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
自己被强召入宫,不是为了镇煞,而是为了引路。
有人想借她之手,唤醒沉睡的记忆,找到周伯口中那段被抹去的历史。
而萧玄戈……他对她的每一次凝视,每一次若即若离的“庇护”,究竟是出于某种隐秘的保护,还是更深的监视?
她抬眸望向殿外。
阳光正烈,金瓦灼目,可她却感到彻骨的寒。
当夜,万籁俱寂。
拂尘再次点燃暖玉灯。
那灯是守陵人世代相传的圣物,灯芯以千年寒蚕丝织就,燃时不冒黑烟,只散出淡淡青雾,能照见常人不可见之物。
她将骨符轻轻置于灯下,指尖悬于半空,迟迟未触。
火光摇曳,映得她眸色幽深。
忽然,符上纹路竟似活了过来——原本干枯如枯枝的刻痕,开始缓缓流动,仿佛有血液在其中奔涌。
那枚“安”字再度泛出微弱青芒,比前次更稳、更久,像是某种沉睡的契约,正在被悄然唤醒。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岭风雪中,一间破窑内,枯瘦如柴的周伯猛然睁眼。
他双目浑浊,却死死盯着屋顶某处,嘴唇微动,声音轻如游丝:
“符醒了……孩子,别回头,往前走……”
而皇宫最深处,一道铁门缓缓开启。
萧玄戈步入密室,烛光映照四壁,皆是泛黄舆图与残卷。
他从暗格中取出一幅卷轴,徐徐展开——其上山川走势诡异,标注着无数她从未见过的符号。
而在皇陵下方,一条隐秘地道蜿蜒延伸,终点赫然写着四个小字:
承恩旧冢
他凝视良久,指尖抚过那四字,眉宇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痛楚。
“若真是你安排的……”他低语,“那你究竟,是想毁了朕,还是救朕?”
夜更深了。
拂尘坐在灯前,骨符静静躺在暖玉灯下,青光微闪,旋即冷却,仿佛刚才的异动只是幻觉。
她闭了闭眼,将符收回袖中,转身从《安魂经》夹层里取出那卷《冥祀录》残卷。
烛光下,她一页页翻看,目光最终停在一处血绘图腾之上——那纹路蜿蜒如蛇,中央正是一个与骨符完全相同的“安”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