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毕，贾寰嘱咐瑞珠与巧儿好生照看秦可卿，含笑走出内室。
刚合上房门，他脸上笑意便渐渐褪去，转而覆上一层寒霜。
转身向外走去，还未出院门，就见清丽秀雅的鸳鸯领着几个小丫鬟，笑盈盈迎面走来。
见到贾寰，正要问安，却见他俊朗面容冷若冰霜，笑容顿时凝住，随即若无其事道：“二爷这般早，还未用早饭吧？行色匆匆的，这是要去何处？”
贾寰扫她一眼，勉强扯出笑意，道：“我那院子久未住人，须得收拾收拾。”
又望向鸳鸯等人，问道：“你们这般早来，所为何事？”
见贾寰待自己不甚热络，鸳鸯也不在意，笑答：“昨日本想为二爷接风，不料二爷归来迟了。今早老太太特命我来，请二爷与奶奶同去用饭。”
“不必，我无胃口，可卿尚在歇息，莫去扰她。”贾寰说罢，拂袖而去。
鸳鸯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只怔怔望着他背影，心下不解，不知是谁惹了这位爷不快。
贾寰在贾家向来温厚，从未有今日这般情状。
未请到人，鸳鸯也未在院中久留，领着几个小丫鬟返回荣庆堂。
刚进饭厅，就见贾母搂着贾宝玉，连声唤着“心肝肉儿”，不时夹菜喂到他口中。
鸳鸯独自返回，贾母松开怀里的贾宝玉，问道：“如何？他如何说？”
鸳鸯面带困惑，答道：“二爷……似乎动了怒……语气也不似往常温和……以前从未这般……”
“他……说了些什么？”贾母心头浮起一丝忧虑。
鸳鸯回想了一下，道：“二爷说家中久未住人，得回去收拾收拾。”
贾母轻叹一声，挥挥手示意鸳鸯退下。
坐在一旁的贾宝玉见贾母神色有异，小心探问：“老祖宗，您怎么了？”
“无事，好孩子，你可吃饱了？”贾母面色平静地反问。
贾宝玉摇摇头，歪头望着贾母，忽然猛地站起，大声道：“是不是寰二哥惹您不快了？”
“没有的事，他才回来，连面都没见，怎会惹我不快。”贾母连忙含笑解释。
但贾宝玉并不信服，愤然嚷道：“连晴雯都给了他，他竟还不知好歹，惹您生气！”
自晴雯被送与秦可卿后，贾宝玉几番向贾母讨要，皆被回绝，心中一直憋着气。
“不行，我得去跟他理论！”说完，贾宝玉转身就往外冲。
“别去！宝玉快回来！鸳鸯，快拉住他！”贾母大惊，连声唤鸳鸯阻拦。
可贾宝玉跑得极快，鸳鸯还未伸手，他已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快！鸳鸯，快去追他回来！”贾母急声吩咐。
贾寰怒气冲冲回东府，显然不是去与贾珍闲谈的，此时宝玉去招惹，岂能讨得了好？
想起贾敬先前的话，贾母心中愈发焦急。
鸳鸯虽不解，仍点头转身追去。
贾宝玉出了荣庆堂，直奔两府间的回廊。
他边跑边低语：“晴雯都给了你，你还不满足。老祖宗不让我去，我偏要当面问你，教你难堪！”
在他印象里，贾寰脾气温和，见人说话客气，连下人都未必怕他。
终日混迹内宅的贾宝玉，并不把贾寰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个老实可欺的。
一路跑至回廊，远远望见月亮门前立着两名魁梧汉子，抱臂而立，四周丫鬟小厮皆远远避开，不敢近前。
“那是谁？”贾宝玉心中讶异，低声自问。
他在宁国府长大，府中下人大多认得，却从未见过这两人。
见那二人身形健壮，贾宝玉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心里发虚。
在远处徘徊片刻，始终不敢上前。不经意回头，正见鸳鸯朝这边走来。
心中一急，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叉腰壮胆喝道：“你们是谁？谁准你们在这儿挡路的？”
那二人默不作声，只冷冷扫他一眼。
仅这一眼，贾宝玉便觉浑身发冷，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
这两人皆是贾寰从云右所选出的百战老兵，身上隐隐散出的杀气，岂是贾宝玉这般娇养公子所能承受。
二人瞥他一眼后，便不再理会，依旧守在门前，一言不发。
贾宝玉也不敢再惹，讪讪退了几步，转身就跑。
一直跑到远处屋后，他才停下，扶墙喘气。
“嗬……这两人……哪来的……真……真吓人……”
在墙角歇了一会儿，贾宝玉本想就此回荣庆堂，却终究心有不甘。
念及晴雯这般清澈似水的姑娘，竟被贾寰这等人夺去，他心头便如被刀割一般。
“不成，无论如何也要把晴雯讨回来！”贾宝玉一跺脚，转身就要往外冲。
可没走几步，又退了回来。
想起月亮门边那两个人影，他顿时又没了胆量。
在墙角来回踱步，心里火烧火燎。
忽然记起，东西二府之间除了回廊相通，李纨院子东边不远还有一处院落，那里有扇侧门，直通宁国府的会芳园。
只是那门常年紧锁，极少打开。
但贾宝玉知道，那锁早已锈蚀不堪，根本锁不住，稍一用力就能扳开，他从前就试过。
“我真傻，怎么连这个都忘了。”贾宝玉一拍额头，匆匆往那院子赶。
一路小心翼翼躲开府中仆从，还不时回头张望，生怕鸳鸯跟来。他蹑手蹑脚溜进那院子。
东墙边，一扇被铁锁锁住的门静静立着。
贾宝玉上前握住锁头，使劲一扳，“咔哒”一声，锁头应声而落。
“嘿嘿。”他轻笑两声，丢下锁，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会芳园，只觉四下寂静无声。
贾宝玉心中纳闷，这会芳园本是东府后园，平日应有不少花匠仆役在此忙碌，今日怎会空无一人。
满心疑惑间，他一路穿过丛绿堂，行经贾氏宗祠。
直到走近宗祠附近，才隐约听见前方传来声响。
前方正是宁国府正中的暖阁，面向宁国府正院。
越往暖阁走，声音越发清晰。
待贾宝玉悄悄摸到暖阁后方，探头一望，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宽阔的正院中，宁国府所有下人皆垂首颤抖。
他们面前的地上，躺着几个浑身是血、肢体扭曲的人，一动不动。
其中两人后背已被打得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四个扮作小厮的人正趴在地上，几名大汉手持水火棍，一记一记重重打在他们背上。
前方还站着十几名壮汉，抱臂冷眼旁观。
那几人惨呼求饶，但身后挥棍的大汉毫不留情。
地上鲜血横流，与那几个已不成人形的身体混作一团，构成一幅骇人景象。
暖阁台阶上，贾寰安然坐在太师椅中，静静望着下方，偶尔端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盏轻啜一口，神态闲适，左右各立着一高一矮两人。
望着地上那几具勉强可辨人形的躯体，贾宝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扶墙呕吐起来，将早膳尽数吐出。
“什么人！”
贾宝玉闹出的动静，顿时引来了所有目光。
贾寰回头瞥了眼扶墙呕吐的贾宝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小子靠近暖阁时，他便从脚步声中听出了是谁，并未点破。
让这小子亲眼见识现实的残酷也好，省得他终日混迹后宅，还自命清高，满口说什么国蠹禄贼的胡话。
“宝玉，你从哪儿进来的？”
贾宝玉吐完，正扶着墙喘息，贾寰冰冷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他浑身一颤，吞吞吐吐道：“我……寰二哥……”
贾寰冷笑一声，道：“没事别乱跑，回去吧。”
贾宝玉低着头，如遇鹰隼的雏鸟，一动不敢动。听得贾寰此言，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贾寰离去后，对高顺低语：“派人尾随，查其来处。”
“遵命。”高顺抬手示意，阶下一名汉子悄然跟上。
此时，受杖四人已无声息，行刑者探其鼻息，回禀：“大人，气绝。”
“嗯。”贾寰颔首，未理院中惊惶众人，转首冷笑：“我费心清理家奴，大哥却藏身暗处旁观，未免不妥。”
众人相顾愕然，循其视线望去。
墙角处，贾珍讪讪而出。
“有二弟主持，何须我插手。”贾珍疾步近前，躬身谄笑，全无族长威仪。
他讨好道：“这些恶奴死有余辜，我早欲处置，未料二弟先出手了。”
“哦？大哥此言，是怪我越俎代庖？”贾寰冷笑。
“绝无此意！”贾珍连连摆手，“二弟切莫误会。”
“呵呵，”贾寰怪笑饮茶，轻描淡写道：“这些皆乃大哥亲信，我如此处置，可有不妥？”
这些被惩之人，或是贾珍多年随从，或是其姬妾亲属，俱是心腹。
“毫无不妥！这些奴才仗势欺人，败坏门风，纵使二弟不出手，我亦难饶他们。二弟处置极当，极当！”贾珍躬身仰首，满脸恭顺。
“如此甚好。”贾寰起身下阶，重拍贾珍肩头：“大哥不怪罪便好。”
随即唤墨竹近前，对贾珍道：“恶奴虽除，府中蛀虫犹存。后续场面污秽，大哥且回避罢。”
墨竹狞笑施礼：“大爷请随我来。”
“好，好。”贾珍堆笑随行，对地上尸首不屑一顾。
众家仆见贾珍如此薄情，俱感心寒。
贾寰归座，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凡被注视者皆垂首避视。
最终目光定格于赖二身上。
贾寰轻笑扬声道：“赖管家可有话说？”
赖二面无人色，抖袖拭汗。
方才对话他听得明白，知二爷欲清蛀虫。
他扑通跪地，哭嚎道：“二爷！我赖家世代为仆，忠心耿耿，从未对不起贾家啊！”
言毕连连叩首。
贾寰轻笑：“我何曾说过你对不起贾家？”
“这……”赖二愕然。
“赖管家此举，可是不打自招？”贾寰俯身笑问。
“没……没有……二爷明察……”
赖二偷眼瞧见旁边那摊血肉，浑身哆嗦，只顾砰砰磕头。
贾寰朝台阶下的王虎递了个眼色。王虎会意，带人拨开围观家仆，不多时便押回几个捆成粽子的人。
“爹！”
“老爷！”
赖二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他老婆、儿子、儿媳、孙子，全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青砖地上，正哭喊着向他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