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文学
高分必读小说推荐

第3章

日子像一辆陷入泥沼的破旧卡车,沉重而缓慢地向前挪动,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散架。出院后搬进的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的老旧小区一居室,成了苏言与世界之间的一道脆弱屏障。墙壁上泛黄的水渍和天花板角落霉变的痕迹,像映射着他内心同样晦暗斑驳的图景。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陈旧灰尘、隔壁廉价油炸食物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味,这味道无孔不入,甚至渗入了他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中,成了他如今生活底色的一部分。

他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野兽,大部分时间蜷缩在室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承受了他大部分的体重和空洞的时光。有时,他会直接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某处——也许是地砖一道细微的裂缝,也许是墙角一只缓慢爬行的蜘蛛——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大脑常常是一片冰冷的空白,像被北冰洋的寒冰封冻,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任何其他情绪,只是一种极致的、令人疲惫的麻木。

但这种麻木并非永恒。偶尔,冰层会毫无预兆地裂开缝隙,那些尖锐的、淬毒的碎片记忆便会猛地刺入——江宸那双毫无温度、只剩下厌恶和冰冷的眼睛;那句轻蔑的“各取所需”;声明里“并无任何私人往来”那七个字的精准切割;网络上那些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的恶毒诅咒和表情包……每一次回忆都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心悸和恶心,迫使他不得不中断这危险的思绪,重新将自己缩回那片看似安全、实则死寂的麻木雪原之下。

饥饿和干渴的感觉早已被更庞大的痛苦吞噬殆尽。直到胃部开始发出空洞的、灼烧般的抗议,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才意识到身体的需索。外卖盒子、速食面的空袋和矿泉水瓶在角落里堆积起来,散发出不甚新鲜的气味。他懒得收拾,也没有力气。林薇每周会来一两次,总是提着一袋简单的食材或不易腐烂的水果,默默地帮他打扫房间,清理掉积攒的垃圾,煮一点清淡的粥或面条放在桌上。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急切地劝说什么,眼神里的焦虑逐渐被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担忧取代。她看着他机械地吞咽食物,看着他更加消瘦凹陷的脸颊和眼下无法掩饰的青黑,最终总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苏言,”她尝试着,声音干涩,“钱……我们得想想办法。公司那边……你知道的,是指望不上了。之前谈的那几个……稍微像样点的剧团和配音组的反馈……都不太好。”她停顿了一下,小心地措辞,“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等风头再过去一些……”

苏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已经微凉的粥。

林薇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眼下……有个活。可能……比较辛苦,环境也……不太好。钱是日结,现金。是一个新开的……‘沉浸式恐怖体验馆’,急需演员扮演NPC,就是那种……躲在特定区域,突然出现吓唬游客的……你……愿意考虑吗?”

恐怖体验馆。扮演吓人的NPC。藏在黑暗里,像个小丑一样突然跳出,用最廉价的方式惊吓他人,换取微薄的、皱巴巴的现金。

空气凝固了几秒。羞耻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游客惊恐或嘲弄的眼神。

但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胃里的空洞和钱包轻飘飘的重量。自尊心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他沉默了近一分钟,久到林薇以为他拒绝了。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地址和时间发我。”

那家名为“惊魂工厂”的体验馆设在市郊一个真正的废弃厂区角落,由旧仓库改造而成。即使是在白天,周围也显得荒凉而萧条。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和废弃机械骨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铁锈、机油、灰尘以及新刷油漆的刺鼻气味。

苏言被带到一个简陋的办公室签了临时协议,然后被塞给一套“电锯杀人狂”的行头——一个沉重、散发着汗味和劣质橡胶味的狰狞头套,一件沾满暗红色、触感黏腻“血污”的破旧工装服,还有一把噪音惊人的、只是看起来唬人的假电锯。

更衣室狭窄肮脏,其他几个NPC演员大多年纪很轻,看起来像是兼职的学生或社会青年,嘻嘻哈哈地互相打闹着,讨论着昨晚的游戏和等下去哪里吃宵夜。他们对这个沉默不语、一直低着头的“新人”投来短暂的好奇一瞥,但很快失去了兴趣。

他被分配到一个灯光闪烁不定、布满仿制蛛网的狭窄走廊尽头。他的“工作区”甚至没有一把椅子,只能靠墙站着,或者坐在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上。指令简单粗暴:听到游客靠近的动静(通常是尖叫声或说笑声),就启动电锯,疯狂地追出去几步,把游客吓跑到下一个区域即可。循环往复。

第一次上场前,他戴上面具,视野变得狭窄而模糊,劣质橡胶的气味冲入鼻腔,几乎令人作呕。电锯启动的瞬间,那巨大的、突突的轰鸣声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甚至能感受到手柄传来的剧烈震动。

一队年轻男女互相推搡着、尖叫笑着靠近。他按照指令,猛地冲出去,挥舞着电锯。那几个女孩爆发出几乎刺破屋顶的尖叫声,连滚带爬地跑开,嘴里夹杂着带着哭腔的笑骂:“吓死我了!”“卧槽!这哥们儿挺敬业啊!”“快跑快跑!”

苏言停在原地,面具下的脸又热又涨,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和巨大的荒谬感淹没了他。他曾经在千万人瞩目的舞台上诠释复杂的人生,如今却藏身于这最深的黑暗角落,扮演着最肤浅恐怖的符号,博人一笑或一吓。

但很快,重复的劳动和身体的疲惫取代了最初的情绪。一天下来,他要重复这个动作几十次,甚至上百次。腿站得酸麻,手臂因为持续挥舞沉重的假电锯而酸痛不已。汗水浸透了里面的衣服,又被不透气的戏服闷干,留下难闻的气味。面对形形色色的游客——有大胆挑衅、试图反过来吓唬他的;有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的;有举着手机一边尖叫一边对着他拍照录像、比着V字手势的……他逐渐变得麻木,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隐藏在恐怖的面具和夸张的服装之下,机械地执行着“惊吓-返回-等待下一波”的指令。

只有在极其短暂的休息间隙,他能摘下头套几分钟,缩在员工休息区——一个同样充满霉味的简陋小房间里,和其他NPC一样,就着冷水啃几口廉价的盒饭。他听着那些年轻同事用粗俗的语言抱怨着难缠的游客、小气的老板,或者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如何“优化”吓人技巧,哪种角度跳出来效果最好。他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孤魂。

这份工作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有一种精神上的巨大耗竭和自我否定。每一天结束时,领取那几张被负责人随手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现金时,他都觉得那纸币上仿佛也沾满了这里污浊的空气和屈辱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最不堪、最令人压抑的环境里,某种奇异而矛盾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或许是极致的压抑需要一个出口,或许是表演的本能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即便在水泥裂缝中也要顽强地寻求一线生机。他的大脑在麻木执行指令的同时,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开始“思考”——思考如何让每一次“惊吓”不那么千篇一律。

一次,他追逐一队游客时,看到一个年轻男孩似乎和同伴跑散了,吓得脸色惨白,腿软地瘫坐在角落,抱着头,身体微微发抖,那是一种真实的、而非玩乐式的恐惧。

按照剧本,苏言应该继续用电锯恐吓他,直到他爬起来跑掉。

但那一刻,苏言扮演的“杀人狂”在男孩面前停了下来。

隔着狰狞丑陋的面具,他看着男孩因恐惧而蜷缩的身影,听着他压抑的、带着哭音的喘息。那一瞬间,他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在巨大网络暴力和无情抛弃面前,同样无助、恐惧、瑟瑟发抖的自己。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剧本要求的暴戾,而是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悲悯,以及一种对自己如今处境的巨大嘲讽。

他没有按照剧本发出恐吓的吼叫,只是沉默地、居高临下地看了男孩两秒。然后,他缓缓地、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僵硬的歪头动作。仿佛这个只懂得杀戮和恐怖的怪物,也对人类这种极致的恐惧,产生了一丝微弱的、非人的好奇和……困惑?

就是这偏离剧本的、不到三秒的停顿和一个细微的、即兴的动作,让那个男孩的恐惧奇迹般地褪去了一些。他甚至愣了一下,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地看向这个静止的“杀人狂”,然后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当晚结束工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领取报酬时,那个管事的、纹着花臂、总是叼着烟的粗犷负责人,意外地叫住了他。

“喂,那个戴电锯面具的,”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带着点审视,“你小子……以前干过这个?或者……学过点什么?”他含糊地比划了一下。

苏言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把头套拉得更低,他含糊地否认:“……没有。”

男人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也没深究,只是说:“今天下午那场,你吓那个落单小男生的时候,有点意思。不像那帮小兔崽子,就知道瞎几把吼,跟特么赶集似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形容,“你那个……停了一下,还歪个头?啧……让他们觉得你好像真有点‘人’气儿,不纯粹是个吓人的工具,反而更他妈瘆人,效果不错。以后就这么干,加点……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懂吗?”

苏言愣在原地,捏着那几张钞票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币里。

即使是在这最底层、最不堪的角落里,即使扮演着最丑陋恐怖的角色,淹没在噪音和廉价的恐怖氛围中,他对“表演”那一点残存的理解和本能,那一点试图在机械重复中寻找“不同”的微弱尝试……竟然……被看到了?

甚至被要求?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受,比单纯的屈辱更难以言喻。它混杂着更深的荒谬感,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甘,以及一种扭曲的、病态般的慰藉。

原来,有些东西,是即便落入最深的泥泞,也无法被彻底磨灭的。

从那天起,他依旧厌恶这里,厌恶这份工作。每一次戴上那散发着异味的面具,每一次启动那吵闹的电锯,都伴随着心理上的不适和生理上的疲惫。

但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依旧沉默地穿梭在体验馆幽暗、充满人造干冰雾气的通道里。但在那面具之下,在那震耳欲聋的电锯轰鸣声的掩护下,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每一波游客的反应,尝试在不同的“惊吓”中加入连他自己都难以言明的细微差异——有时是纯粹的、毫无理性的暴戾狂躁;有时是某种迟钝的、仿佛卡顿般的迟缓诡异;有时,他会加入那次即兴的、短暂的停顿和一丝非人的“困惑”……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执行指令的机器。他开始偷偷地、极其隐晦地,在这最廉价的舞台上,进行着最无人欣赏、也最不被理解的表演实验。

这是一种无声的呐喊。

是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对着冰冷粘稠的虚空,倔强地、绝望地、也是唯一能做出的,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某种东西未曾死去的微弱抗争。

电锯的轰鸣,掩盖了他所有的心跳和呼吸。

而面具之下,无人看见的表情,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真实的缝隙。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