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并不重,落在花厅外光洁的石板上,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从容。
然而,就在那声模糊的“王爷”传来,以及那道冰冷目光穿透珠帘的刹那,整个花厅仿佛被无形的寒流席卷而过。
先前还萦绕着的、属于内宅女眷的软语轻笑,像是被骤然掐断了喉咙,瞬间戛然而止。空气凝固,针落可闻。
几位原本言笑晏晏的夫人,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笑意,眼神却已透出惊疑与惶恐,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目光齐齐投向珠帘之外。年轻的小姐们更是噤若寒蝉,有的慌忙垂下头,脸颊飞红,是羞怯也是畏惧;有的则忍不住悄悄抬眼,想窥探那传说中的定北王是何等模样,目光中混合着好奇与惊惧。
沈薇薇原本端着茶杯的纤指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光亮,她迅速调整了一下坐姿,使得侧脸的弧度显得更加优美,脖颈微微垂下,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曲线,姿态温婉而动人,与周遭其他小姐的慌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氏到底是当家主母,最先反应过来。她脸上依旧维持着端庄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她微微侧身,对着珠帘外的方向颔首示意,并未出声,礼仪上挑不出错处,却也保持着内眷见外男应有的距离。
苏棠在听到“王爷”二字时,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几乎是本能地,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能将整个身子都缩进那桃红色过于鲜亮的衣料里,消失不见。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
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她的头顶,扫过她身上那套格格不入的赤金头面和桃红衣裙,最后,似乎在她紧绷的、交握在身前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只是一瞬。
短暂得如同错觉。
随即,那脚步声再次响起,并未停留,沉稳地朝着与花厅相反的方向——侯爷书房所在的前院而去,渐渐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花厅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几位夫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窃语起来,话题的中心自然离不开那位突然出现的定北王。
“竟是定北王殿下……”
“真是龙章凤姿,不怒自威……”
“看样子是来找侯爷商议正事的……”
“薇薇小姐真是好福气,听闻殿下对她……”
最后这句压低的声音,带着暧昧的意味,飘入众人耳中。
沈薇薇脸颊上适时地泛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更显得娇艳动人,她微微蹙眉,轻声嗔道:“李夫人快别取笑我了……”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恼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从方才那个不起眼的庶女身上,完全转移到了沈薇薇和定北王似是而非的“佳话”上。
苏棠紧绷的肩背这才微微松懈下来,背后却已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走了。
但他看到她了。毫无疑问。
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是认出了她就是那日在假山后窥视的人?还是仅仅因为她在这一群精心打扮的女眷中,穿着过于扎眼,显得突兀而可笑?
无论哪种,都让她如坐针毡。
“四妹妹,你没事吧?”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棠抬眼,发现是三小姐沈悦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侧不远处。沈悦依旧穿着半旧的浅碧色衣裙,低着头,声音细弱,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没……没事。”苏棠迅速垂下眼睫,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微颤,“只是……只是突然有些头晕。”
沈悦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温茶,往苏棠手边轻轻推了推。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苏棠微微一怔。她抬眸看了沈悦一眼,对方却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自己裙摆上简单的绣花,仿佛刚才那一推只是无意之举。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然不同。经过定北王裴执这意外的“惊鸿一瞥”,夫人小姐们的心思似乎都活络了几分,言谈间或多或少都围绕着权势、婚嫁这些话题。
苏棠更是彻底成了背景,再无人留意。她乐得如此,只安静地坐着,小口抿着沈悦推过来的那盏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忍不住去想裴执离开时的方向——侯爷的书房。
安远侯并无实权,定北王裴执手握重兵,权势煊赫,两人之间有什么正事需要商议?是朝堂公务,还是……私交?
若真有私交,那裴执出现在侯府后花园,或许并非偶然?他与沈薇薇的“偶遇”,是否也并非空穴来风?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对侯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浑水,有了更深的忌惮。
接下来的时间,苏棠始终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直到宴会结束,夫人小姐们陆续告辞离去。
陈氏忙着送客,并未再多看苏棠一眼。沈薇薇被几位小姐簇拥着离开,眼角眉梢带着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
苏棠随着人流,默默退回自己那个僻静的小院。
一进房门,春桃就忍不住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吓死奴婢了!定北王殿下怎么会突然过来?那气势……奴婢大气都不敢出!”
苏棠没有接话,只是动手拆卸头上那套沉甸甸的赤金头面。金属冰冷的触感,让她回想起那道同样冰冷的视线。
“小姐,您说……定北王殿下是不是真的对大小姐……”春桃兀自沉浸在方才的八卦里,小声嘀咕着。
“慎言。”苏棠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主子的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春桃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诧异于小姐突然流露出的、与平日怯懦不同的语气,但见苏棠脸色依旧苍白,只当她是被吓坏了,连忙噤声,上前帮忙拆卸首饰。
卸去了一身华丽的束缚,换回寻常的青色衣裙,苏棠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天边云彩被染成瑰丽的橘红色,映照着侯府沉寂的亭台楼阁。
白日的喧嚣散去,留下的却是更深的迷雾和不安。
裴执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
那片藏在床楣缝隙里的碎瓷,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
还有三日后的宴会虽已结束,但李夫人那隐含的试探,陈氏不动声色的掌控,都表明她这个“沈四小姐”的婚事,恐怕已经被提上了某些人的议程。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在更多的麻烦找上门之前,找到玉佩,找到回去的路。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
苏棠吹熄了灯,却没有立刻躺下。她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耳朵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声响。
今夜,那个神秘的夜行人,还会出现吗?
池塘底,除了那片碎瓷,是否还藏着其他秘密?
而裴执……他今日那一瞥,真的只是巧合吗?
无数个疑问,在黑暗中盘旋,找不到答案。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悬崖边行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手腕,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饰物,只有冰凉的皮肤。
回家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