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樱贵族学院的开学日,在流程框架上与其他学府并无本质区别,只是将每一个环节都置换成了极致奢华的“限定版本”。
上千名新生聚集在拥有完美声学设计、穹顶镶嵌着彩绘玻璃的恢弘礼堂内,听着那位发型一丝不乱、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教务主任,用经过专业训练的、抑扬顿挫的嗓音,宣读着那本厚如砖块、封面烫着繁复金纹的《圣樱学院学生行为规范与荣誉准则》。
阳光透过五彩斑斓的玻璃穹顶,投下梦幻却缺乏温度的光斑,如同给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滤镜。
学生们穿着统一裁剪、用料考究的崭新校服,坐姿虽因家教而大多端正,神情却各异——
有眼中闪烁着新奇与勃勃野心的,有百无聊赖、目光四处游移打量未来“同窗”的。
也有如卜西海这般,看似慵懒地靠在舒适的座椅里,眼神却没什么焦点,仿佛神游太虚,只有那双眼眸偶尔掠过礼堂立柱投下的阴影或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警惕与审视。
冗长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开学典礼终于落下帷幕,接下来便是按班级领取课程表、熟悉这座如同迷宫般的庞大校园。
圣樱学院占地极广,从模仿中世纪古堡风格建造的文学院大楼,到通体由玻璃与合金构成、充满未来感的科技研究中心,其间距离步行起来绝非轻松。
学生们如同被搅动的潮水,从礼堂涌出,迅速分散到各种精心设计、每一处景观都仿佛标着天价造价牌的校园各处。
卜西海双手习惯性地插在西裤口袋里,随着松散的人流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对这里的每一条路径、每一栋建筑都早已烂熟于心,无需像周围那些新生一样,需要仰头看着指示牌或电子导航屏。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那些对一切都充满新鲜感、叽叽喳喳讨论着的新生,掠过那些已经迅速找到同类、形成一个个小圈子的老生,最终,总会似有若无地、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在意,飘向人流中某个特定的方向——
那个穿着同样合体校服,却因为右脚微微踮起、步伐略显滞涩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纤细身影。
艾筱溪走得很慢,也很艰难。
开学典礼时长时间的静坐,让原本就扭伤的脚踝积累了更多的酸痛和僵硬。
此刻跟随着大队伍,穿梭在如同皇家园林般广阔、却又布满各种高低台阶和蜿蜒路径的校园里,每一步都像是在接受考验。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优雅却层数不少的旋转楼梯,连接不同功能区的长长廊桥……
对她而言都成了需要小心应对的障碍。
细密的汗珠已经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粘湿了几缕柔软的碎发,原本红润的唇瓣因为忍耐痛楚而微微抿紧,呼吸也比旁人更急促一些。
她努力地、几乎是倔强地想要跟上前面同学的步伐,不想在开学第一天就显露出弱势,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但脚踝处传来的一阵阵清晰的刺痛,让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无奈地放缓速度,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前面人群的距离逐渐拉大,渐渐沦为了队伍末尾零星的几个身影。
周围的同学们大多沉浸在新环境带来的兴奋与结交新友的忙碌中,或是步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地点,很少有人会特意留意到身边这个沉默女孩细微的异样。
偶尔有目光扫过她微跛的脚步,也大多迅速移开,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在这里,似乎每个人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种规则:
不轻易展示自己的脆弱,也吝于对他人施以不必要的关注与援手。冷漠,有时也是一种自保。
就在她又一次停下,微微喘息着,看着前方队伍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转角,一股混合着疼痛和无助的委屈感悄悄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准备再次鼓起勇气、忍受着刺痛尝试加快脚步时——
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烦、语调懒散又欠揍的熟悉声音,从她侧后方不甚远的地方响起,像颗石子投入略显沉闷的空气:
“喂,恶毒女配。”
艾筱溪脚步猛地一顿,有些愕然地、带着点被惊吓到的神情回过头。
只见卜西海不知何时已经脱离了前方那群家世相当、已然形成某种气场壁垒的男生队伍,正闲散地斜倚在走廊一侧一根装饰着茛苕叶纹路的罗马柱旁。
他双手依旧插在裤袋里,做工精良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熨帖得一尘不染的纯白衬衫领口。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唯有那双天生带着几分风流意味的桃花眼,此刻正懒洋洋地、带着点审视意味地睨着她,仿佛只是偶然驻足,随口叫住了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你是属蜗牛的?还是觉得这地板镶了钻石,舍不得踩快?”
他开口,语气里的嫌弃几乎要凝成实质,毒舌功力丝毫未减,“照你这慢吞吞的挪法,等你好不容易摸到教室门,估计连下午茶的饼干渣都分不到了。”
艾筱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嘲讽弄得先是怔住,随即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连脚踝的疼痛都暂时被压了下去,下意识就竖起眉毛反驳:
“要你管!我……我走得慢碍着你了?我乐意欣赏走廊壁画不行啊!”
她甚至为了增加说服力,胡乱抬手指了一下旁边墙上挂着一幅她根本没看清内容的抽象画。
卜西海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站直了身体。他身形颀长,几步便走到了她面前,瞬间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没有去看她因为气恼而微微泛红、如同染了胭脂的脸颊,目光反而径直下落,精准地定格在她那只微微踮起、校服裙摆下露出的一截纤细脚踝上。
那里虽然被袜子遮掩,但微微用力的姿势和承重时那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欣赏壁画?”
他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长长的,嘲弄意味更浓,“就凭你这金鸡独立、摇摇晃晃的架势?能看出个什么名堂?”
“别到时候画没欣赏成,再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表演个平地摔跤,那才真是为我们圣樱学院的‘交换生’项目,贡献了一出精彩的开幕喜剧。”
“你……你胡说八道!”艾筱溪被他气得语塞,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像只被惹急了的小猫,偏偏又找不到更有力的词汇来回敬,只能干瞪眼。
然而,卜西海却像是忽然对这场幼稚的口舌之争失去了所有耐心。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松开。
他侧过身,用线条流畅的下巴朝走廊前方一个不太起眼的岔路口随意点了点,语气依旧是那种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调调,但奇异的是,尖锐的程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别磨蹭了,浪费时间。跟上。”
“啊?”艾筱溪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一脸茫然。
“啊什么啊?”
卜西海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智商堪忧”四个字,“你不是要去二号教学楼领东西吗?”
“走这边,抄近路,台阶少得可以忽略不计。难道你想跟着前面那帮傻子,去绕那个大圈子,再多爬三层旋转楼梯,给你的脚踝来个‘开学大礼包’?”
他说完,根本不等她做出反应,便径直转身,朝着他刚才指的那个岔路口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散漫节奏,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步幅明显收敛了许多,频率也放慢了。
那是一种经过精确把控、刚好能让身后那个脚踝受伤的“小瘸子”勉强跟上,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刻意的速度。
艾筱溪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在此刻透着一股莫名“别扭”劲儿的背影消失在岔路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隐隐作痛的脚踝,再望向前方早已空无一人的主走廊。
内心一阵激烈的天人交战。
跟上去?岂不是坐实了自己“需要帮助”?还要忍受他那张毒舌?
不跟?难道真要拖着这条伤腿,去挑战那传说中的“三层旋转楼梯”和未知的遥远路途?
最终,现实的考量和对疼痛的恐惧占据了绝对上风。
她极小幅度地、没什么气势地对着他已经消失的方向,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谁、谁要你假好心了,多管闲事……”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再次迈开脚步,带着她那明显一瘸一拐、小心翼翼的步伐,朝着那个岔路口,跟了过去。
明媚的秋日阳光透过走廊一侧巨大的拱形窗棂,慷慨地倾泻进来,在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带与清晰的窗影。
将一前一后两个穿着相同校服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洁如镜、价格不菲的地板砖上。
走在前面的少年,肩背挺直,步履看似随意却暗含节奏;跟在后面的少女,身形纤细,步伐因伤痛而显得迟疑笨拙。
两人之间,始终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太亲密也不会跟丢的距离。
没有多余的交谈,空气里只有彼此轻微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其他学生遥远的喧哗。
只有偶尔,在遇到需要转折的路口,或是前方出现哪怕只有两三级的矮阶时,走在前面的少年会几不可察地再将速度放慢一丝。
或者,借着调整外套袖口的动作,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扫视一下身后,确认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是否安全地跟了上来。
这行为算不上温柔体贴,甚至依旧包裹在他那层标志性的刻薄与不耐烦的外壳之下。
但在这座巨大、冰冷、华丽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处处强调着阶级与距离的贵族学院里。
在这开学第一天充斥着陌生、忙乱与不安的氛围中,对于某个脚踝疼痛、险些迷失在庞大校园里、内心正被无助感悄悄侵蚀的交换生少女而言。
这一声看似嫌弃的叫停,这一条被指出的、“台阶很少”的“秘密近路”,以及这份沉默却稳定的、放慢速度的引领……
或许,已经是她在这个冰冷伊始的新环境里,所能接收到的、最笨拙也最真实的……一点暖意。
走过一段相对平坦的廊桥,前方出现了一段下沉式庭院通往上方平台的露天石阶,大约十几级,虽然不算陡峭,但对于现在的艾筱溪来说,无疑是一座需要鼓起勇气挑战的小山。
她看着那石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脚步也变得更加迟疑。
走在前面的卜西海,脚步在石阶前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下方她那双穿着黑色玛丽珍皮鞋、其中一只不敢完全踩实的脚上。
少女咬着下唇,努力想维持平衡的样子,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无助。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皮质手套包裹下的、属于右手的冰冷触感,与眼前这充满生命力的、却受困于伤痛的鲜活,形成了某种无声的对比。(内心OS:这脚腕骨折好了之后这么麻烦)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于心不忍”,悄然漫上心头。
他忽然转过身,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突兀。在艾筱溪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他已经背对着她,在她面前微微蹲下了身子。
宽阔的肩背线条在校服布料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上来。”
他的声音闷闷的,依旧没什么好气,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仿佛在做一个极其愚蠢的决定,“照你这个速度爬台阶,天黑了我们都到不了。少废话,赶紧的,别耽误小爷时间。”
艾筱溪彻底愣住了,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宽阔背脊,大脑一片空白。
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凌乱却乌黑柔软的发梢,和他因为蹲下而更显流畅的肩颈线条。
“你……你干嘛?”她结结巴巴地问,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废话真多!”
卜西海不耐烦地催促,耳根似乎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要么上来,要么你自己在这儿慢慢磨蹭,我走了。” 他作势就要起身。
“别!”
艾筱溪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看着那十几级台阶,再感受着脚踝处越来越清晰的抗议,她最终还是屈服了。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犹豫和羞涩,慢慢地伏上了他的背。
卜西海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轻松地站了起来。
少女的身体很轻,带着淡淡的、像是茉莉混着阳光的清新气息,与他周身那种冷冽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背得稳当,然后迈开步子,沉稳地踏上了石阶。
艾筱溪趴在他的背上,脸颊贴着他挺括的校服外套面料,能感受到布料下少年结实而富有生命力的脊背温度,以及他稳健的心跳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混杂着巨大的羞涩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瞬间将她包裹。
她悄悄地、极其轻微地,将脸更埋进去了一点,连呼吸都放轻了。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紧密地重叠在一起,投射在古老的石阶上。
卜西海背着艾筱溪,一步一步,稳稳地向上走去。
周围是陌生的校园景观,远处是隐约的喧嚣,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彼此贴近的体温和沉默中流淌的、未及言说的微妙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