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晚点头答应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签下了一份无形的契约。院子里的气氛，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公输衍那魁梧的虚影，身上的暴戾之气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匠人即将开始一项伟大工程时，特有的专注与威严。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扫视着整个院落，仿佛一位将军在审视自己的战场。
“既然你应下了，那便要依我的规矩来。”公输衍的声音通过陆知夏的翻译，沉稳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凿子敲在石头上，掷地有声。
“其一，修我之宅，必用我之料。所有木材石料，哪怕是一根小小的椽子，都需按我说的品级和尺寸去寻。凡品俗物，休想进我这院门。”
“其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普通工具于我来说，恐不堪大用。所需工具，要么由我画出图样，你去找人打造；要么，我亲自指导来改。”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公输衍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直直地看向苏晚，“这宅子的修缮与改建，从地基到屋顶，从布局到朝向，皆由我一人说了算。我不开口，任何人不得妄动一砖一瓦。你，可听明白了？”
这三个条件，霸道，不容置喙，充满了古代大匠师的绝对自信与权威。
苏晚听得心里直打鼓。前两个还好说，无非是花钱花精力。但这第三条……让她有些迟疑。她想修复老宅，不仅仅是为了让它不倒，更是为了以后能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
“公输大师，”苏晚鼓起勇气，客气地开口，“您的规矩我明白，也一定遵守。只是……我对这宅子未来的使用，也有些自己的想法，想和您商量一下。”
她说着，跑回屋里，拿出了自己前几天画的一叠草图。那是她结合现代生活习惯，为“闻时小筑”规划的改造方案。
“您看，我想把西厢房这间，改成一个带淋浴的独立卫生间，这样生活比较方便。还有东边的耳房，可以打通，做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和餐厅，采光会更好……”
她的话还没说完，公输衍的虚影已经飘了过来。他只低头扫了一眼图纸，鼻子里就发出一声重重的、满是鄙夷的冷哼。
“荒唐！”陆知夏的翻译，完美地传达了他的愤怒，“引水穿堂，秽气冲天，此乃破财之相！开门见灶，财库外露，此乃败家之举！你这女娃，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毫无章法，败坏风水！简直是胡闹！”
一连串的斥责，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把苏晚砸得眼冒金星。她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符合现代人居理念的方案，在对方眼里，竟成了“败坏风水”的垃圾。
一股委屈和不服输的劲头涌了上来。她现在可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设计助理了，在闻时小筑，她才是主理人。
“大师，我尊重您的专业，但现在不是明朝了！”苏晚也提高了声音，据理力争，“我们现在有抽水马桶，有排风系统，根本不会有您说的‘秽气冲天’！厨房做成开放式，是为了家人能更好地交流，这是现代人追求的生活方式！”
“我不管你那是何种‘方式’！”公输衍寸步不让，“宅者，人之本也。一梁一柱，关乎气运；一门一窗，关乎纳气。你这般胡乱改造，是动其筋骨，损其根本！我绝不应允！”
一个坚持古典营造法式，一个主张现代功能主义。两人隔着几百年的时空，爆发了一次激烈的、关于“居住理念”的冲突。
陆知夏在一旁飘着，难得地没有插嘴，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古今大战”，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苏晚意识到，跟一个把“风水”、“气运”刻在骨子里的古代工匠讲“用户体验”，无异于对牛弹琴。纯粹的争辩是没用的，她必须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了自己说服陆知夏时用的方法。
“公输大师，我们各退一步，如何？”苏晚指着草图，语气变得诚恳，“房子的主体结构，它的‘骨’，完全听您的。您说用什么木头，就用什么木头；您说榫卯怎么开，就怎么开。我绝不干涉。但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房子内部的功能，它的‘肉’，必须满足我作为居住者的需求。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在不破坏您说的‘风水’和‘气运’的前提下，实现这些功能。比如，卫生间的管道怎么走，我们可以重新设计；厨房的位置，我们可以再商榷。您看行吗？”
其实从和陆知夏的配合中，她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团队里的角色，不该只是一个传声筒或者执行者。她必须成为一个“产品经理”，一个连接古代匠人与现代生活的桥梁，将他们的神技，翻译成能被这个时代理解和接受的“产品”。
公输衍沉默了。他盯着苏晚，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审视的光芒。他或许听不懂一些现代词汇，但他听懂了“骨”和“肉”的比喻，也感受到了这个女娃身上那股不肯轻易退让的韧劲。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强硬，但不再是全然的拒绝。
“空口白话，谁都会说。你可知修复这等老宅，难于登天？其中艰辛，非你能想象。”
他顿了顿，给了苏晚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作为对她能力的最终考验。
“也罢。你若真有这份心，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他指着那根顶梁柱，语气变得无比沉重，“这宅子的主梁，就是我寄魂的那根铁梨木，内里已朽，空有其表，早已撑不住这屋顶的重量了。”
“此乃定宅之柱，更是我魂魄所依，绝不可动，更不可换。”公输衍的语气无比严肃，“唯一的法子，是‘以辅代主’。需寻一根木性相合、能镇得住场子的新梁，作为‘亚梁’，紧贴着它，承其重，辅其力，方能保它不倒，也保我……魂魄不散。”
“你听好了。”公输衍盯着她，“我不要你那些作坊里烘干的、毫无生气的死木头。我要的是一套真正的、出自同一棵百年以上巨木的金丝楠木老料。”
他解释道：“唯有百年以上的老料，其木性才足够沉静温润，能与这宅子百年的‘陈气’相融，而不至冲突。也唯有金丝楠木的‘皇木’之气，才能镇住铁梨木的‘煞气’，使其安稳。新木火气太重，与之相克，用之，不出十年，此宅必将从内而外，彻底腐坏！”
他继续道：“这亚梁需与主梁等长，非独木可为。必须用多段良材，以我香山帮秘传的‘龙骨接’之法，拼接而成。若木料来源不同，木性各异，则拼接之处必生内力，久之必断。唯有同根同源之木，气息相通，方能合为一体，天衣无缝。”
“你若能在三日之内，为我寻来这样一套上好的木料。”公输衍盯着她，下了最后的通牒，“我便信你有这份能力，也有这份诚意……”。”
苏晚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抓住了关键信息——要百年以上的金丝楠木老料。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她对木材市场不甚了解，但也知道，金丝楠木本就是天价之物，更何况是“百年以上的老料”，这简直是古董级别的存在。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月，都未必能找到！
这根本不是考验，这是刁难！
她看着公输衍那不容置喙的神情，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是她想要获得“闻时小筑”内部改造权的唯一门票。
她咬了咬牙，迎着对方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