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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08年盛夏,黄土高原迎来了十年不遇的好年景。持续充足的雨水和恰到好处的日照,让千亩苹果园如同被施了魔法般蓬勃生长。果园层层叠叠铺满起伏的山峁,远望过去,郁郁葱葱的树冠宛如给黄土高原披上了一件翡翠般的绿袍。

走近了看,那景象更是壮观。枝头累累的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每一条枝条,一个个苹果都已褪去青涩,开始泛出诱人的红晕,在灼热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红绿相间,宛如无数翡翠雕琢的托盘上,盛满了红宝石般的珍馐。

合作社新修的砖瓦仓库里,印着”塬上红”商标的崭新包装箱一直堆到了房梁,散发出淡淡的纸板和油墨清香。只待苹果下树,这些箱子就将载着黄土高原的馈赠,运往千里之外的大城市。

丰收在望的喜悦像漫山遍野的苹果香,弥漫在村子的每个角落。村民们脸上都洋溢着藏不住的笑意,连走路都带着风,见面打招呼的声音都比往日洪亮了几分。

王大叔更是整天都在果园里转悠,背着手,眯着眼,从这片地走到那片地。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托起一个个硕大饱满的苹果,像是托着什么稀世珍宝,笑得满脸深深的褶子都舒展开了,眼里闪着光:

“嫽得太!(美得很)真真是嫽得太!”他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瞧瞧这果子,个个都有半斤重!色泽好,果型正,照这个长势,一亩地少说也能收三千斤!延安这娃,真是给咱村办了件大好事!”

正在果园边树荫下纳鞋底的李寡妇闻言抬起头,笑着打趣道:”王老汉,你可别把牛吹上天了!去年这个时候你也说亩产两千斤,结果咋样?最后才实打实收了一千八。这天底下的事啊,不到筐里都不能算数!”

“这回不一样!额(我)种了三十年苹果,还能看走眼?”王大叔激动地比画着,指向漫山遍野的果园,”你瞅瞅这挂果量,看看这果个大小!你再摸摸,”他拉着余寡妇的手去碰触一个苹果,”果肉瓷实着呢!你闻闻这香味,甜丝丝的!十年了,整整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年景!今年要是卖上好价钱,咱村就能真正翻身了!”

合作社的办公室里,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费力地搅动闷热的空气,却怎么也吹不散满屋的燥热和人们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郝延安衬衫的后背湿了一大片,他正站在一块写满了字的小黑板前,和十几位合作社的骨干社员开会。

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销售计划、价格阶梯和渠道名称,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

“乡亲们,今年的形势一片大好,但好果子更要卖上好价钱!”郝延安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沙哑,他用手指点着黑板,“往年咱们是等人上门收,价格人家说了算。今年,咱们要换个活法,线上线下两手抓,主动出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写满困惑与期待的脸:“我在那个……阿里巴巴平台上,给咱们的‘塬上红’注册了网店!以后全国的人,坐在家里就能买到咱的苹果!”

角落里,年轻后生小军使劲挠着头,一脸茫然:“延安哥,啥叫……电商直播?听着咋这么玄乎?”他这话问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郝延安。

没等郝延安解释,一个干脆利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电商直播就是在网上直接卖货!现看现买!”

众人回头,只见关悦笑着走了进来。她刚从上海回来探亲,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浑身散发着与大都市接轨的利落气息。“叔,哥,开会呢?我听着热闹就进来了。”她大方地跟众人打招呼,然后很自然地走到郝延安身边。

郝延安笑着给她让出位置:“晓雯回来得正好,你是见过世面的,快给大家讲讲。”

关悦也不怯场,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点开一个直播软件:“大家看,就像这样,用手机对着就行。咱们可以直播咱们摘苹果的过程,让大家看看咱们的果园有多好,空气有多新鲜;还可以直播怎么选果、怎么打包,让他们买得放心!咱们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就能跟手机那头的人聊天,他们问啥,咱答啥!”

王大叔的儿子小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兴奋地一拍大腿:“这个嫽!太嫽了!咱不光能直播摘果子,还能当场挑一个最大最红的切开,让城里人亲眼看看咱们这冰糖心!保证馋得他们流口水,抢着下单!”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订单纷至沓来的场景。

屋里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一下子被点燃了。年轻人们围着关悦的手机,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问题,年纪大些的虽然还不太明白,但看着年轻人兴奋的样子,也忍不住凑上前看热闹,脸上露出了将信将疑却又期盼的笑容。

王大叔叼着烟袋,眯着眼看了半天,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这玩意……真能隔着千山万水就把苹果卖了?听起来比孙悟空还能耐……”他的话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郝延安看着眼前这一幕,擦了把汗,眼神愈发坚定。他知道,这吱呀作响的老吊扇吹不散的,不仅是暑热,更是乡亲们心中那团被新希望点燃的、更加灼热的火。

正当大家围绕着手机屏幕,为电商直播的新点子讨论得热火朝天时,谁也没注意到,合作社的老会计郝双喜——郝延安的父亲,不知何时蹲到了办公室门口的门槛上。

他佝偻着背,吧嗒吧嗒地抽着那杆老旱烟,浑浊的目光不时地从烟袋锅子上抬起来,忧心忡忡地望向天空。天空湛蓝如洗,像一块巨大的、光滑的蓝宝石,几乎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卷云,高高地飘着。

“爸,您一个人蹲这儿看啥呢?”郝延安终于注意到父亲的异常,走过来问道。

郝双喜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浓白的烟雾,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疙瘩,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仿佛刻着担忧:“天太晴了,晴得不对劲……亮得晃眼,静得吓人。”他用烟杆指了指异常平静的天空,“额这心里头,咋老是七上八下的,慌得厉害。这天相……额瞧着像是憋着坏哩。”

“哎呀,厚福哥,你就是爱操心!”王大叔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哈哈大笑,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这么好的天,万里无云,太阳金灿灿的,还能下刀子不成?咱们就等着果子再上点色,卖大价钱吧!别自己吓自己!”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摩托车轰鸣声由远及近,小张技术员骑着那辆旧摩托,一阵风似的冲到办公室门口,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来,满头大汗地擦着额头。

“延安哥!不好了!”他气喘吁吁,也顾不上打招呼,直接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刚从县里回来,气象局紧急发布了预报,说今晚后半夜到明天凌晨,咱们这片区域可能有强对流天气!”

“强对流是个甚?”余寡妇挤上前,疑惑地问,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一下。

小张技术员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回答:“就是……就是很强的雷阵雨,短时大风,可能……可能还有冰雹!”

“冰雹”两个字,像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猛地砸进原本荡漾着喜悦和希望的湖面。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电风扇吱呀呀的声音变得异常刺耳。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刚刚还洋溢着笑容的脸庞瞬间凝固,被一种共同的、可怕的记忆所取代。

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雹灾,像噩梦般清晰地浮现在每个人眼前。鸡蛋大小的冰雹,密密麻麻地从天上砸下来,噼里啪啦,像是老天爷抡起了无数的锤子。不到半小时,就把他们辛辛苦苦伺候了大半年、已经快要成熟的苹果砸得稀烂,果园里一片狼藉,落叶断枝和破碎的果实铺了厚厚一层。那一年的汗水和期盼,全都打了水漂。

“不……不能吧?”王大叔的声音第一个响起来,却完全没了之前的洪亮和自信,带着明显的发颤,他像是寻求安慰般看看郝延安,又看看窗外毒辣的日头,“这么好的年景……十年不遇啊……老、老天爷不能这么不开眼吧?”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脸上血色褪尽。

郝延安猛地站起身,双手虚按,试图稳住瞬间慌乱的人群:“大家别慌!先别自己吓自己!就算真有天气,咱们也得做好预防,不能干等着!”

他迅速转向技术员,语速加快:“小张,你立刻带几个人,去把东山峁和西沟那几片核心区的防雹网再全部检查一遍,特别是接口和支架,有松动的马上加固!” 接着目光扫向王大叔的儿子:“小王,你马上组织咱们的年轻后生,成立应急队,把合作社仓库里备用的防雨布、支架都搬出来,随时准备往园子里拉!”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隆声,由远及近,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所有人瞬间噤声,不约而同地侧耳倾听。

又一声!比刚才更清晰,像是巨大的石磙在云端碾过!

人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涌出闷热的办公室,跑到院子里抬头望天。这一看,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西边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变了脸!厚重的乌云如同泼翻的墨汁,又似奔腾的黑色马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汹涌扑来,迅速吞噬着原本的湛蓝,天色急剧暗沉下来。

“来了!来了!是雹云!雹子云来了!” 郝双喜猛地站起身,跟随众人跑到院中,那根视若珍宝的旱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尘土里也浑然不觉。他抬手指着西方,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看那云头!滚翻得那么厉害!乌沉沉的还透着股黄气!就是它!错不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老农那可怖的经验,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猛地卷过场院,毫无征兆,强劲而冰凉,吹得尘土飞扬,迷了人的眼。院墙外,整个苹果园的树叶被这阵妖风搅动,哗啦啦地响成一片,不再是平日轻柔地摩挲,而是发出一种近乎哀鸣的喧嚣。

紧接着,一滴硕大、冰冷的雨点,啪的一声重重砸在干燥滚烫的黄土院面上,溅起一小朵尘土,留下一个清晰的、铜钱大的深色湿痕。

这滴雨,冰冷得不像夏天的雨。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脸上刚刚还在讨论电商和直播的兴奋与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惨白和惊惧。王大叔张着嘴,那句“这么好的年景”似乎还卡在喉咙里,此刻却化作了无声的恐惧。他望着西天那堵不断压近、仿佛要摧毁一切的乌云高墙,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

郝双喜那嘶哑的警告声还飘在风中,豆大的雨点便已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又急又密,打在干燥滚烫的黄土院面上,溅起阵阵呛人的烟尘。

紧接着,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密集的“噼啪”声穿透雨幕,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那不是雨声!

“冰雹!是冰雹来了!”有人尖声惊叫,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话音刚落,白色的冰粒便混在雨水中倾泻而下!起初只是米粒大小,砸在屋顶瓦片上叮当作响。但转眼之间,雹粒就以惊人的速度变大,很快就如枣子般大小,然后竟变得如同鸡蛋那么大!它们不再是零散地落下,而是如同发了疯般,裹挟在凄厉的风声中,铺天盖地、噼里啪啦地疯狂砸向大地,砸向房屋,更砸向那片承载着全村人一年希望的千亩果园!

“快跑啊!雹子打人哩!要出人命了!”人们惊恐地惊呼着,抱头四处奔逃,冲向最近的屋檐下躲避。

然而,郝延安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噩梦般的景象在眼前上演。他视若生命的果园,那翡翠缀红宝石的海洋,此刻正被无数冰冷的、无情的“天锤”疯狂捶打、撕碎!他能清晰地听到冰雹砸在苹果上那令人心碎的闷响,听到树枝不堪重负断裂的咔嚓声。

“不——!!我的苹果!我们的苹果啊!”郝延安突然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眼睛瞬间赤红,如同疯魔了一般,竟不顾一切地要冲向那片正遭受狂暴洗礼的果园!

“憨娃娃!你不要命了!!”离他最近的王大叔眼疾手快,猛地扑上去,用尽全力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胳膊,“这么大的雹子!出去会被活活砸死的!!”

“放开我!那是我的心血!是全村的指望啊!”郝延安奋力挣扎,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望,仿佛要冲出去从老天爷手里抢回他的宝贝。

王大叔几乎用上了全身的重量拖住他,在冰雹砸落屋檐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对着他耳朵吼道:“果子没了明年还能再长!人要是没了!就甚都没了!甚都没了!听话!跟我回屋!”

短短二十分钟,仿佛是天地间最漫长的一场酷刑。暴虐的冰雹终于渐渐停歇,乌云散开少许,惨淡的天光重新照亮大地。

人们颤抖着从躲避处走出来,眼前的一切让所有人都窒息了——

原本郁郁葱葱、硕果累累的果园已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树叶被打得千疮百孔,残破不堪,像是被千万发子弹疯狂扫射过;青涩的苹果落了一地,厚厚的铺在泥泞中,许多都被砸出了深深的、丑陋的凹坑和裂痕,透明的汁液混合着泥水和冰雹融水,无声地渗入养育它们的黄土。那些他们寄予厚望、刚刚讨论着要直播销售的“塬上红”,此刻大多成了残破的垃圾。新搭建的防雹网被巨大的冰雹砸得七零八落,破开大洞,无力地垂挂在断裂的枝条上,仿佛在宣告着人类在自然暴怒面前的渺小与徒劳。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有屋檐雨水单调而冰冷的“嘀嗒”声,以及果园深处偶尔传来的、不堪重负的断枝“咔嚓”落地的声响,清晰得令人心悸。

突然,余寡妇像是被这绝望的寂静彻底压垮了,她哇的一声号哭出来,整个人脱力般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她颤抖着从泥泞中捧起一个被砸得稀烂、沾满泥浆的苹果,仿佛捧着什么破碎的珍宝,声音凄厉而绝望:“我的苹果啊……全完了……全完了啊……信用社的贷款可咋还啊……明年娃的学费……拿啥交啊……这可叫人怎么活啊……”

这一哭,像是猛地拧开了情绪的闸门。压抑已久的妇女们再也忍不住,纷纷跟着低声啜泣起来,有的默默抹泪,有的抱在一起痛哭失声。悲切的哭声在破败的果园上空萦绕,比刚才的冰雹更让人窒息。

男人们则一个个铁青着脸,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他们一言不发地蹲在地埂上,像是一尊尊沉默而痛苦的泥塑。有人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有人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王大叔的手一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几次三番地想点燃旱烟袋寻求一丝慰藉,但那颤抖的手却连火柴都划不着。最后,他猛地将烟袋狠狠摔在泥地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又抬起脚发狠地将它碾进泥泞深处,仿佛在发泄着对老天爷这无情戏弄的滔天愤怒和无尽悲凉。

郝双喜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皱纹仿佛一瞬间又加深了许多。他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到如同失了魂般的儿子身边。老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掌,重重地、几乎用尽所有力量地按在郝延安剧烈颤抖的肩上,仿佛想借此将自己的支撑传给儿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无奈:“别犟了……娃……这就是命。庄稼人,靠天吃饭……就得认命。”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眼前一片狼藉、希望尽毁的果园,雨水顺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不断流淌而下,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泥泞里,再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却无法肆意流出的泪水。

郝延安怔怔地望着满园狼藉,仿佛灵魂都被抽空了。突然,他猛地蹲下身,不顾泥泞,双手在浑浊的冰水泥浆中摸索着,最终捞起了半个被砸得裂开、沾满污泥的苹果。

他像是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用湿透的袖口仔细地、一点点擦去果皮上的泥水,露出下面青红相间、却被冰雹砸得伤痕累累的果肉。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张开嘴,狠狠地、几乎是带着一股恨意地咬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刺耳。

混杂着雨水的果汁顺着他僵硬的嘴角流下,他机械地咀嚼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忽然,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笑声,那笑声干涩、嘶哑,比痛哭还要难听:“甜……呵呵……还是这么甜……嫽得很……”

人们愕然地看着他,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怜悯。“延安娃……这是受了大刺激,魔怔了……”有人低声哀叹,以为巨大的打击终于摧毁了这个坚强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郝延安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刀子,锐利而滚烫地扫过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庞。

“认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淅沥的雨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凭什么认命?!老天爷打个雹子,咱们就得跪下了?就得把一辈子的指望都赔进去?!”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半个丑陋的、残破的烂苹果,像举起一面不屈的旗帜:“你们都尝尝!都他妈给我尝尝!咱们的苹果——这么好!这么甜!凭什么要认命?!啊?!”

王大叔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里满是疲惫和绝望:“延安,叔知道你不甘心!叔也不甘心!可不是叔说你,现实它就摆在这儿,都成这了……一地破烂……还能咋样?这就是咱庄户人的命……”

“成了什么样?!”郝延安厉声打断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一棵被砸得最惨、几乎光秃秃的苹果树前。他猛地一拍那粗糙的、同样布满伤痕的树干,震得残留的雨水和碎叶簌簌落下。

“树还在!”他吼声如雷,手指死死抠进树皮,“根还扎在黄土里!没死!”

他猛地转身,张开双臂,指向周围每一个浑身湿透、满脸灰败的乡亲:“咱们的人都在!手都在!力气都在!心气难道就他妈被一场雹子彻底砸没了吗?!”

他转身面对乡亲们,声音在雨后的果园里格外清晰:”咱们能种出这么好的苹果,就能从头再来!不仅要种,还要深加工,做苹果脆片、苹果醋、苹果酱!让老天爷看看,咱们延安人,不是那么容易打倒的!”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束阳光破云而出,照在郝延安身上。他站在泥泞中,浑身湿透,却像一株深深扎根在黄土里的苹果树,风雨再大,也摧不垮,打不倒。

冰雹过后的黄土高原一片死寂。郝延安站在泥泞中,目光死死盯着满地狼藉。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但他的眼神却像淬火的钢,越来越亮。

“不,我不认命!”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声音穿透雨幕,”大家听我说!苹果虽然被打落了,但还有很多可以抢救!咱们不能就这么放弃!”

王大叔抬起头,眼睛通红:”延安,不是叔泼冷水,这都成这了……”

“咱们的人都在!”他弯腰从泥水中捞起一个还算完整的苹果,”你们尝尝,味道一点没变!这么好的苹果,凭什么要认命?”

接下来的日子里,郝延安带领社员开始了艰难的生产自救。

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大伙儿打着手电筒在果园里仔细筛选。妇女们蹲在泥地里,小心翼翼地将受伤较轻的苹果擦净包好;男人们则忙着抢修被砸坏的支架和防雹网。

“这个还能卖!”余寡妇惊喜地举起一个只有轻微擦伤的苹果,”就是品相差了点……”

“品相差不怕!”郝延安接过苹果,”咱们降价处理,做成果切、果盘!”

他连夜联系县里的果脯加工厂,好说歹说,对方才同意以每斤三毛的价格收购破损苹果。价格低得让人心疼,但总比烂在地里强。

更重要的是,在那个不眠之夜后,郝延安萌生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咱们要做深加工!”在第二次社员大会上,他激动地拍着桌子,”不能只卖鲜果!要做苹果脆片、苹果醋、苹果酱!这样就算再遇到天灾,咱们也有其他产品!”

窑洞里一片寂静,只有煤油灯芯噼啪作响。

王大叔率先打破沉默:”延安,不是叔不信你,可这深加工……咱一没技术二没设备,拿啥做?”

“技术可以学!设备可以买!”郝延安从包里掏出一叠资料,”我打听过了,一套小型加工设备只要五万块!”

“五万?!”余寡妇倒吸一口凉气,”把咱全村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啊!”

转型之路比想象中更加艰难。为了学习技术,郝延安三天两头往县里跑,有一次为了请教一位退休老师傅,在人家门口蹲了整整两天。购买设备更是难如登天,合作社账户上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最困难的时候,只剩下九千八百三十二元六角。

连最支持他的村支书老杨都动摇了。那晚,老杨揣着一瓶西凤酒来找郝延安,两个人在窑洞里对饮到深夜。

“延安啊,”老杨醉眼蒙眬地拍着他的肩,”算了吧。咱们农民,本本分分种地就好。折腾来折腾去,别再……”

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小王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信封:”延安哥!批了!贷款批下来了!”

郝延安颤抖着打开信封,当看到那个红彤彤的公章时,这个从未低过头的陕北汉子,突然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弯新月破云而出,清辉洒满黄土高坡。郝延安站起身,抹了把脸,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果园,声音坚定如铁:

我还没有输……

每个清晨,当第一缕曙光掠过黄土高坡,他就带着社员们下地抢救残果。每个深夜,当整个村庄沉入梦乡,只有他那孔窑洞还亮着煤油灯。那台老旧的电脑发出嗡嗡的轰鸣,拨号上网的刺耳声成为夜晚最熟悉的背景音。屏幕上闪烁的文字,是他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窗口。

“延安,睡吧。”母亲常常半夜起来,端着热腾腾的小米粥站在他身后,”灯油都快熬干了。”

“马上就好,妈。”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手指在键盘上笨拙地敲击,”我在学怎么开网店。”

王大叔看见他一天天消瘦,忍不住劝:”算了吧,网上都是骗人的。咱老老实实种地比啥都强。”

冰雹砸过的第三天,黄土还残存着疮痍的气味。县里的考察组到了,带队的是周为民副县长。村委那间熟悉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弥漫着近乎凝固的沉闷。

村支书和老会计王大叔佝偻着背,语调沉重地复述着触目惊心的数字:七成果园绝收,贷款眼看要断,村民这个冬天咋过?话语里是掩不住的绝望和小心翼翼的恳求。周县长面色凝重,笔尖在本子上划过,给出的回应是“县里会高度重视”“尽快研究救济方案”这类稳妥却略显空洞的官话。

会议在一种看不到希望的压抑氛围中滑向尾声。就在周县长轻咳一声,准备做总结陈词时,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像块石头砸进沉闷的死水:

“周县长,各位领导,我能说几句吗?”

所有人望去,是郝延安。他眼里布满血丝,但眼神亮得惊人。村支书下意识地想拦,周县长却摆了摆手,目光带着审视:“你是?”

“报告县长,我叫郝延安,是村里苹果合作社的负责人。”

周县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年轻人是要接着诉苦。

但郝延安站起身,手里拿着的不是诉状,而是一份连夜整理出的报告和一台旧笔记本电脑。他连接投影,光柱打在墙上,映出的不是模糊的苦难,而是清晰的图表和数据。

“这是我们合作社对本次灾害的结构化评估和自救方案,”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灾情严重,但不能笼统地看成‘绝收’。我们把损失分成了四类。”

他切换着简单的图表(那是他用Excel紧急赶制的): “彻底毁坏的,占四成。严重损伤但能紧急抢收下来做果酱、果干的,占三成!轻微刮擦可以降价快销的,占两成!甚至还有一成基本完好!” 每一个百分比,都让在场干部的脸色变化一分。他把一场绝望的灾难,拆解成了一个个可以解决的问题。

“我们的青年突击队现在就在地里,按这四类抢收,能救一点是一点。B类果,我已经联系好了市里的加工厂。”他顿了一下,“这只是眼下。从长远看,咱们县必须得有自己的深加工厂,还得建防雹网,买农业保险。这次是雹灾,下次可能是旱,是病,不能总等着救灾!”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哀怨,全是扎扎实实的分析、立即能动手的方案和看向未来的谋划。格局和视野,完全超出了一个普通农民甚至一个村技术员的范畴。

会议室彻底安静了,只剩下郝延安清晰有力的声音。周县长身体前倾,听得极其专注,不时打断追问细节,郝延安均对答如流。

座谈会结束后,周县长特意让郝延安留下。两人又深谈了近半个多小时。 最后,周县长重重拍了拍郝延安的肩膀,对旁边的扶贫办主任感叹:“看见没?这才是真正的人才!有知识,有头脑,有担当,更有对家乡的这份心!”他转而目光灼灼地看向郝延安:

“延安同志,县里正在组建产业扶贫专班,就需要你这样的新鲜血液。别埋没在村里,来县里,给我当个助手,把你的点子和劲头,用到全县的果园子上!怎么样?”

周县长的青睐和亲自点名,让郝延安的入职格外顺利。没几天,他便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告别了尚在灾后恢复中的果园和依依不舍的乡亲,到县扶贫办报到。

扶贫办产业攻坚专班设在县政府办公楼三层东侧的一间办公室里。这里的气氛与开阔的果园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茶垢味。办公桌紧凑地排列着,电脑嗡嗡作响,文件柜里塞满了各种卷宗。

专班负责人热情地接待了郝延安,简单介绍了工作情况后,便将他引到靠窗的一个工位:“延安同志,欢迎你啊!县长特意交代了,要让你充分发挥特长。这位是王强同志,在扶贫办工作五年了,情况熟,业务精,以后你们就是搭档,先一起负责把各乡镇上报的特色产业数据汇总整理出来,这是咱们制定下一步精准帮扶计划的基础。”

被称作王强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熨烫过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闻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挤出一个程式化的笑容,站起身和郝延安握了握手:“欢迎延安同志。”语气客气,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

郝延安连忙摆手:“王哥,千万别这么叫,我就是个新兵,来学习的,叫我延安就行。以后还请王哥多指点。”

王强笑了笑,没再称呼什么,只是示意郝延安坐下:“指点谈不上,互相学习吧。这些是近期各乡镇报上来的材料,有点乱,你先熟悉熟悉,重点是数据核准和分类汇总。”他指了指桌角一摞半尺高的文件,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安顿下来后,郝延安很快投入工作。他发现这些报表格式不一,数据填报的口径也常有出入,确实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梳理。他埋头其中,时不时地向王强请教一些表格术语或流程问题。王强倒也回答,但总是言简意赅,从不多说一句,眼神里时常掠过一丝审视,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慢。

午休时,办公室里其他同事闲聊,偶尔会提到“周县长在灾情汇报会上狠狠表扬了那个大学生村官”“听说就是他在冰雹地里当着县长的面提出了深加工的想法”之类的话。每当这时,王强要么默不作声地刷着手机,要么就借口打水走开。

他心里确实憋着一股气。王强自认在扶贫办勤勤恳恳干了五年,熟悉每一个流程,能妥善处理好每一份公文,却始终像个透明人,难以进入领导的视野。而这个郝延安,不过是因为一场雹灾“因祸得福”,在县长面前表现了一把,就突然空降过来,还被县长亲自点名安排进最重要的产业专班。在他看来,这人就是个运气好的“农民专家”,或许在村里种苹果有两下子,但机关的工作讲究的是规则、是程序、是分寸,一个泥腿子能懂什么?凭什么初来乍到就似乎压过自己一头?

这种不服气和隐隐的嫉妒,让王强在面对郝延安时不自觉地端起了“老资历”的架子,言语间虽然客气,却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指导”意味,并在心里盘算着,得让这个“空降兵”知道,机关里的工作,可不是光会种苹果就能干好的。

于是,在分配数据处理任务时,他“无意间”漏掉了几个关键乡镇的最新数据修正表;在交代一项稍显复杂的汇总规则时,他也语焉不详,故意说得很快,期待看到郝延安出错时的窘迫。

然而,他发现郝延安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手忙脚乱。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虽然对机关流程不熟,但身上有股惊人的沉稳和韧劲。他不懂就问,但问得精准;他反复核对,极其较真。王强那种不动声色地“挖坑”,似乎并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这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一种较量之心,悄然滋生。

王强心中暗自得意,他将一摞整理好的资料放在郝延安桌上,语气如常:“延安,这是各乡镇报上来的基础数据,我初步筛过一遍了,你负责汇总核对一下,周五前形成报告初稿,周县长那边等着要。”

他特意抽掉了东山乡和河西镇的两页关键数据表——这两个乡镇是今年的苹果产业扩种重点,其预计产量和贫困户参与户数直接关系到帮扶资金的分配额度。同时,他在整理清河乡的数据时,手指在键盘上“无意”地一滑,将参与合作社的贫困户人数“137户”改成了“173户”。他心想,这份报告数据量大、时间紧,郝延安一个新手,必然焦头烂额,只会依样画葫芦地基于他提供的“基础”进行汇总,绝无可能再去逐一核实源头。等报告交上去,一旦被审计或下面乡镇反馈出数据错误,首要责任自然落在这个“汇总核对”的人头上。工作不细致、能力不足的帽子,就能稳稳扣上。

郝延安接过厚厚的资料,道了声谢,便立刻沉浸到工作中。起初,他确实按照王强提供的列表进行整理,但很快,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异样:比如,他熟悉的东山乡合作社今年明明新吸纳了五十多户贫困户,但报表上的数字却停滞不前;河西镇上报的预计产量低得有些不合常理。

多年的果树种植经验告诉他,数据是决策的基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去质问王强——毕竟对方是“老资历”,或许只是无心之失。

那个周末,办公室空无一人。郝延安独自一人回来,将那份存疑的报告放在一边,翻出了扶贫办存档的、各乡镇最初上报的原始报表存根联。他泡上一杯浓茶,一台电脑,一部电话,开始了浩繁的核对工作。

对于差异明显的地方,他直接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个熟悉的号码。打给东山乡合作社的张社长时,他语气谦和:“张叔,我延安啊,没别的事,就是跟您核对个数,咱们社里今年新增的贫困户入股户数,县里报表上记的是XX户,我这边记得好像是XX户,是不是我记岔了?” 对方一听是郝延安,立刻热络起来,仔细核对后,确认了王强提供的数字有误。

他就这样,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核对过去。他不仅核对数字,还会多问几句:“李大哥,您那边今年气候对坐果影响大吗?”“王婶,新引进的品种老乡们反应怎么样?” 这种来自基层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关切,让电话那头的干部们倍感亲切,都愿意跟他多说几句,提供最真实的情况。

周一早上,当王强志得意满地想来欣赏郝延安可能出现的焦头烂额时,却发现报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他的桌上。他快速翻阅,心跳骤然加速——所有被他改动或遗漏的数据,全部被修正过来,用醒目的黄色标注了出处和核实日期。报告末尾,还附加了整整三页的附录,详细说明了主要数据的来源、交叉核验的过程,甚至对一些数据波动较大的乡镇还添加了简单的备注说明,引用了电话核实中了解到的一些实际情况(如局部病虫害、春寒影响等)。

汇报会上,周县长仔细翻阅着报告,尤其看到了后面详细的附录和核实说明,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他特意抬起头表扬道:“这份报告做得很好!数据详实,来源清晰,尤其是后面这个核实说明,体现了非常严谨负责的工作态度!我们的产业扶贫,就是需要这样脚踏实地、刨根问底的精神!延安同志,刚来就进入状态很快啊!”

王强坐在一旁,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扇了一巴掌。他勉强挤出笑容附和着,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第一次挖坑,不仅完全失败,反而衬托出了郝延安的踏实、细致和那股令人吃惊的“较真”劲儿。他原本以为机关的工作就是按部就班、处理公文,却没想到这个“泥腿子”竟然用最原始、最笨拙却最有效的方式,击穿了他那点小聪明。他看着身旁那个依旧表情平静,甚至有些朴实的郝延安,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忌惮和……不易察觉的羞愧。

没过多久,市农业农村局下发通知,要举办一个关于农产品品牌建设与电商营销的高级培训班,邀请了一位省里的专家授课,名额十分紧俏,每个县只有两个参会名额。扶贫办高度重视,主任特意指示要让产业攻坚专班的同志去学习,任务自然落在了郝延安和王强身上。

通知邮件发到了王强的办公邮箱,上面清晰地写着会议时间:周三上午九点整在市农业农村局礼堂召开。王强看到邮件,眼神闪烁了一下,一个念头瞬间闪过。他去跟郝延安做口头通知时,面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同事间的熟络:

“延安,好消息,市里有个关于电商和品牌的高规格培训,主任让咱俩去。时间是周三上午,九点半开始,在市农业农村局。记得准时啊,这种会议迟到了影响不好。”

他特意把时间说晚了半小时,心想市政府部门开会,纪律严格,领导最讨厌迟到的人。郝延安从乡下上来,对市里开会的地点、停车、签到等流程都不熟悉,九点半开会,他按经验九点二十到,肯定已经迟了,足以在市局领导和同行面前留下一个散漫的初印象。

郝延安当时正在整理文件,闻言抬头道谢:“好的,王哥,谢谢提醒,我记下了。”他顺手在台历上标注了“周三上午,市农业农村局培训,9:30”,但多年的习惯让他养成了一丝不苟的作风。尤其是经历了上次数据的事情后,他对王强口头传达的信息,潜意识里多了一分谨慎。

周二晚上,郝延安正好接到县农业农村局一位老同学的电话,商量另一个项目的事情。事情谈完后,两人闲聊了几句,老同学随口抱怨道:“明天还得起早,九点得到市局礼堂开会,听那个品牌建设的课,你们扶贫办也有人来吧?”

“九点?”郝延安心里咯噔一下,语气却保持平静,“对啊,我们也去。是九点准时开始吗?别去晚了。”

“邮件写得很清楚,九点整,要求提前十五分钟签到呢。怎么了?”

“没事,就确认下,怕记错时间。”郝延安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挂掉电话,郝延安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几乎可以肯定,王强是故意的。但他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去找王强对质。他只是默默地把台历上的时间改回了“9:00”,并设置了提前起床的闹钟。

第二天,郝延安八点四十就到达了市农业农村局礼堂,签到,领取资料,找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他看着陆续进来的人群,果然在八点五十分左右,看到了王强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王强签到后,目光在会场里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与郝延安平静的目光相遇时,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郝延安不仅来了,而且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了!

会议持续了一上午,内容确实很有价值。散会后,人群向外走。郝延安快走几步,赶上王强,语气如常,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低声说道:“王哥,刚才我听市局主持人口头又说了一遍,会议是九点整开始。您昨天跟我说的是九点半,是不是哪里记岔了?或者是通知邮件后来又更新了?下次这种重要的会议时间,咱们最好再对着邮件确认一下,免得耽误工作。”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指责或质问,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一个无心的误差。

王强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火辣辣的。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任何说辞在郝延安那了然却又不戳破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尴尬地推了推眼镜,含糊地应道:“啊……是吗?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或者记混了……下次,下次一定注意核对。”

这一次,郝延安依旧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给他留足了颜面。但王强心里清楚,自己那点心思和手段,在这个看似朴实的年轻人面前,根本无所遁形。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有计谋再次失败的懊恼,有被识破的羞愧,但隐隐的,还有一丝对郝延安这种处理方式的意外,甚至是…一丝极微弱的感激。

真正让王强内心受到巨大冲击、看法彻底改变的,是一次深入偏远山村的实地调研。

那次,郝延安坚持要去看一个最偏远的花椒种植试点村。王强心里颇不以为然,觉得那种山旮旯里的小项目,报表上看看数据就行了,何必亲自跑去吃灰受累。但郝延安态度坚决:“不看现场,不听老乡亲口说,光看数字,心里没底。”

回程时,天色骤变,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黄土山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在一个陡峭的拐弯处,前方一段路基被湍急的山洪冲垮了近一半,车辆根本无法通行。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气温也骤降,车里的人冷得直哆嗦。

王强又急又气,忍不住抱怨:“我就说这种地方不该来!这下好了,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晚上非冻病不可!早知道……”他把怨气隐隐指向了坚持要来的郝延安。

然而,郝延安却异常冷静。他仔细观察了路况和山势,果断对司机说:“师傅,车就停在这相对安全的高处,锁好车。我们得走出去求援。”他转头对工作组和王强说,“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能困在车里过夜。我记得地图上显示,沿着这条路再往前走大概两里多地,应该有个村子。大家辛苦一下,我们走过去!”

说完,他第一个冒雨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浆里。王强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暴雨打得人睁不开眼,冰冷的雨水直往脖子里灌,泥泞的山路黏掉了王强的皮鞋,他狼狈不堪,心里叫苦不迭,对郝延安的埋怨又加深了几分。

而走在前面的郝延安,虽然同样浑身湿透、满身泥浆,步伐却异常稳健。他时不时回头拉一把滑倒的同事,大声鼓励着大家。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他们看到了远处山坳里微弱的灯火。

找到村委会,郝延安立刻展现出惊人的协调能力和亲和力。他用当地方言和村支书快速沟通,安排好了所有人的食宿,甚至还要来了干爽的旧衣服和姜汤驱寒。王强原本以为终于可以休息抱怨了,却看到郝延安换上身并不合身却干燥的旧衣服后,并没有躺下,反而凑到了村干部家的热炕头上。

炕桌上点着油灯,郝延安就着昏暗的灯光,和闻讯赶来的几位花椒种植户聊开了。他仿佛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狼狈和疲惫,仔细询问这场暴雨对正在挂果的花椒有什么影响,往年有没有类似情况,收成如何,路不通的时候花椒怎么运出去,价格被压得多低……他听得极其认真,还拿出随身带着的、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笔记本,借着灯光认真记录着老乡们的每一句担忧和建议。

那一刻,王强看着浑身还沾着泥点、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却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什么最重要工作的郝延安,再对比一下自己一路上那点可怜的埋怨和小心思,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第二天雨停后,路政部门紧急抢修了便道,车辆得以通行。返程的路上,大家都疲惫地睡着了。王强却毫无睡意,他看着窗外被暴雨洗礼过的山峦。快到县城时,他听到郝延安在用手机打电话:“……对,就是黑家沟村往外那段路,这次暴雨冲垮了……对,交通状况极差,严重制约产业发展……老同学,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优先把那段路纳入今年的乡村道路硬化计划?这对一个村的脱贫至关重要……”

王强看着郝延安的侧脸,看着他明明一身疲惫却还在为昨天那个小山村的路奔走呼号,看着他为了解决一个具体问题而自然而然地动用一切可能的人脉和资源,甚至顾不上自己换身干净衣服。王强突然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在办公室里计较的那些个人得失、琢磨的那点“地位”高低、玩弄的那些小手段,在郝延安这种纯粹的一心为公、切实为民办事的态度和胸怀面前,显得多么可笑、渺小甚至……肮脏。

他默默地低下头,第一次真正开始反思自己。

回县城的车上,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声音。工作组其他成员都因疲惫和惊吓而昏昏欲睡。王强却毫无睡意,他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暴雨洗刷后显得格外清朗的山峦,内心却如同经过了一场剧烈的山洪冲刷,波涛汹涌。

郝延安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闭目养神,湿漉漉的头发依然有些凌乱,裤脚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侧脸看上去平静而疲惫。

王强的喉结滚动了几下,那些道歉的话在喉咙里反复咀嚼,却难以出口。羞愧、懊悔,以及一种新生的敬佩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终于,在经过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内被昏暗笼罩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头,声音干涩而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

“延安……”这个他曾经带着疏远和一丝轻慢喊出的称呼,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对不住……以前是我……是我心思不正,太小家子气……”

他的话还没说完,郝延安就睁开了眼睛。他没有惊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打扰的不悦,只是平静地转过头,温和地看向王强,然后轻轻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郝延安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豁达的笑容,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哥,快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初来乍到,很多机关里的规矩和门道都不懂,这段时间确实没少给你添麻烦。以后很多地方,还得靠你这个老大哥多帮衬、多提醒。”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着王强:“咱们的目标其实是一样的,说到底,不都是想把工作干好,给老百姓办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吗?以前的事,过去了。以后,咱们一起努力。”

没有居高临下的原谅,没有得理不饶人的说教,只有将心比心地理解和朝着共同目标前进的邀请。郝延安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王强心中最后那点别扭和壁垒。

从此以后,王强仿佛真的变了一个人。他彻底放下了那点可怜的嫉妒和“老资历”的架子,不再搞任何小动作,反而真心实意地成了郝延安最得力的助手。他主动将办公室的各项流程、文书规范、与其他科室打交道的注意事项,毫无保留地整理告诉郝延安;他利用自己多年积攒的人脉,主动帮郝延安协调与农业农村局、交通局、财政局等部门的关系,为产业帮扶项目打通各种行政环节上的“堵点”;那些繁琐的报表、会议安排、接待事宜,他也处理得井井有条,让郝延安能集中精力思考产业规划、跑项目、下基层。

郝延安富有基层经验、创新思维和闯劲,敢于打破常规;王强则熟悉体制内规则和运作,做事稳妥周到。两人优势互补,形成了极强的合力。扶贫办产业攻坚专班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几个之前推进缓慢的项目也很快取得了突破。

更重要的是,王强也从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价值感。当他看到因为他们的努力,一条坑洼的山路被硬化,一车车优质苹果不再因运输困难而烂在地里;当他看到一个个深加工项目落地,解决了残次果的销路,提升了产品附加值,让贫困户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分红……这种为农民解决一个实际难题所带来的充实与喜悦,远远超过了曾经在办公室里那点钩心斗角带来的虚无缥缈的“存在感”。

他终于明白,郝延安走的,才是一条真正干事创业、实现价值的正道。而他,很庆幸在歧路上没走太远时,就被拉了回来,并且有幸能成为这条路上的同行者。

转机发生在2009年春天。那个清晨,合作社那部外壳磨损、按键模糊的诺基亚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正在核对账目的郝延安随手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喂,你好,是陕北塬上红农产品合作社吗?我是在深圳做高端休闲食品采购的,在阿里巴巴上看到你们发布的苹果脆片信息,想详细咨询一下……”

郝延安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您好,我是合作社负责人郝延安。是的,我们的苹果脆片是选用黄土高原优质苹果,采用真空低温油浴技术……”

对方显然做足了功课,问了几个关于配料、口感、保质期和包装的专业问题,郝延安一一流畅作答。最后,对方沉吟片刻,说道:“李总,这样,先给我们发200箱试试水。如果市场反应好,我们后续加大订单。”

“200箱……好的!没问题!保证质量!谢谢您!”挂了电话,郝延安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200箱的订单有多大,而是这意味着他们自救的第一步,踏出去了!这条深加工的路,走通了!

仿佛好运开了闸。没过几天,一个嗓门洪亮的东北客商也循着网上的信息找来,一口气订了300箱苹果醋,说是那边就认这口“带果香的酸溜劲儿”。合作社那原本沉寂已久的对公账户上,终于接连汇入了两笔像样的进账,数字不大,却像强心针,让所有社员都看到了冰雹之后重生的希望。

但最大的惊喜,出现在2010年秋天。那天傍晚,夕阳给黄土高原镀上一层浓郁的金色,一辆风尘仆仆的黑色轿车扬起漫天黄土,精准地停在了合作社简陋的办公室门口。车上下来几个穿着挺括西装、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人,为首的是一位气质干练的中年人。

“请问,郝延安李主任在吗?”来人客气地询问,并递上名片,“我们是省城的外贸进出口公司的。”

郝延安闻声出来,接过名片,心中有些疑惑。对方开门见山:“李主任,情况是这样。迪拜的一个客商通过展会样本接触到了你们的‘塬上红’苹果,对它的色泽、糖心和独特风味非常感兴趣。他们想首批订购20吨,要求符合出口标准。你们……能做吗?”

“迪拜?”闻讯赶来的王大叔刚好听到这句,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声音都变了调,“那、那不是在沙漠里吗?那里的人……吃咱们这黄土坡里长出来的苹果?这……这能成吗?”不是他不敢相信,而是这事超出了全村人想象的边界。

不仅是他,全村人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都是“别是遇到了骗子”。直到对方公司的预付款,一笔对于合作社来说堪称巨款的数字,真真切切地打到了账户上,大家才如梦初醒,紧接着便是狂喜。

发货那天,场面堪比过年。全村老少几乎都聚集到了合作社门口的土广场上。妇女们换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鲜亮衣裳,孩子们在人群中兴奋地穿梭嬉闹。那一个个贴着“塬上红”商标、印着英文标识的标准化纸箱,被小心翼翼地装进巨大的集装箱货柜。

当载着20吨希望的重型卡车缓缓启动,驶向远方港口时,王大叔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万响鞭炮。刹那间,鞭炮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红色的纸屑如同喜庆的雨点,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黄土,也落在了每个人的肩头、发梢。

郝双喜默默地从欢庆的人群中走出来,走到一直站在最前方、凝视着车辆消失方向的儿子身边。老人望着远处道路上尚未散尽的烟尘,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良久,他抬起那只粗糙得像老树皮、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大手,第一次,郑重地、用力地对着儿子竖起了大拇指,声音哽咽却清晰:

“延安,你比爸强。爸……服了!”

车队早已驶远,消失在黄土高坡的沟壑之间,只留下阵阵烟尘在夕阳下飞舞。郝延安望着远方,轻声对父亲,也像是对自己说:“爸,你看,咱们延安的苹果,真的走出去了。”

阳光下,山峁间,去年新栽的苹果树苗已然茁壮成长,枝头绽满了嫩绿的新芽,生机勃勃。更远处,那些曾经被冰雹摧残得伤痕累累的老树,也倔强地抽出了茂密的新枝,更加坚定地向着广阔的蓝天生长。

王大叔悄悄别过头,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把眼睛,嘟囔着:“这娃娃,还真让他搞成了……弄到天边边去了……”

旁边的余寡妇听见了,笑着大声打趣:“王老汉,当初是谁吹胡子瞪眼,说娃娃瞎折腾,不如本本分分种地来着?”

众人闻言,都爆发出善意而开怀地大笑,笑声爽朗而充满希望,在广袤的黄土高原上传得很远很远,惊起了山梁上的一群飞鸟。

郝延安没有笑。他的目光越过欢庆的人群,越过层叠的梯田,望向那条蜿蜒伸向山外的公路,轻声而坚定地说:“这才刚刚开始。”

是的,这只是开始。近处的果园里,新一季的苹果花正在竞相绽放,白中透粉,如云似霞,预示着又一个丰收的年景。山脚下,由扶贫资金扶持、合作社入股扩建的加工厂里,机器日夜轰鸣,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生产新一批的苹果脆片和苹果醋,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果香。

而更远的远方,载着延安苹果、贴着“塬上红”标志的集装箱货车,正稳健地驶向青岛港、天津港,那里有巨大的远洋货轮等待着,即将启航,将这些来自中国黄土高原的深情与甜美,送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讲述一个关于坚韧、关于重生、关于梦想的中国故事。

根,深扎在这片深情的黄土地里,汲取着历史的厚重与坚韧。 果实,却可以走向世界,传递着新时代的甘甜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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