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在周红旗粗糙的手指上,他正低头缝补一件旧工装,针脚细密匀称,比厂里那些女工还要利落的多。
林天强盯着那条木制假肢,突然开口:
“红旗哥,你这手艺在街边修鞋,可惜了。“
周红旗头也不抬,笑了笑:“有啥可惜的?干什么不是干,能养活老娘和妹子就成。“
听到这话林天强沉默了。
他很想告诉周红旗:养不活的。
因为两年后,他的妹妹就会被查出白血病,高额的医疗费用很快就压垮了家庭,只是最基本的化疗就让他们家花光的存款,卖掉了房子,借遍了身边所有人。
他母亲为了赚钱,五十多岁还在超负荷工作,累到去世。
最后,命运击垮了这个钢铁般的汉子,只剩下妹妹一个亲人的周红旗卖掉了自己一切,包括坚守了一辈子的尊严、信仰乃至生命。
有人花了20万,向他买林天强的命的。
那一年的林天强刚刚完成了原始积累,完成了从混混到黑道的转变,刚刚成为西岭唯二的大佬。
最终,周红旗死了。
但这不是因为周红旗多年没动手杀人手艺生疏,而是因为林天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2千块。
那是他借到的最大一笔钱。
因为20万他选择接受杀死林天强的任务,因为2000块他选择用自己的命来结束这个任务。
在即将能杀掉林天强的时候,周红旗扔掉了枪,主动撞在阿华的刀上。
他的血从腹部涌出来,染红了那件补了又补的工装。
阿华的刀还插在他身上,可他却笑了,嘴角的血沫子混着含糊不清的话:“阿强…小心张铁山…帮我照顾好我妹妹..”
周红旗的妹妹知道自己大哥死了之后,撕掉了放在枕边存着20万巨款的存折,从医院的楼顶一跃而下。
而当时林天强就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他鼻腔发疼,欠周红旗一条命的他接下了周红旗的责任,他甚至都联系好了骨髓源和医院。
最后却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攥着那张被撕碎的存折残片,指节泛白,只能听见窗外,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这是林天强一生中最痛苦的几件事之一。
但谁能想到老天竟然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而林天强绝不会让旧事重演。
“阿强,最近没遇到什么事吧?”
林天强久久没有回应让周红旗抬起了头,一下就看到了皱着眉头的林天强,这让他有些担心。
整个纺织厂老街的所有孩子基本上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周红旗是最大的那一个,所以他一直把自己当做大哥,有意照顾着这些“弟弟妹妹”们。
虽然林天强是老厂街年轻一辈中最出挑,是老厂街年轻人口中的“老大”,但在他眼里,还是那个弟弟。
听到周红旗的声音,林天强猛地回神。
他盯着周红旗那张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的脸,粗糙、疲惫,却依然带着那种熟悉的、近乎固执的温和。
“红旗哥……”林天强的嗓子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忽然伸手,一把攥住周红旗补衣服的手。那只手粗糙、布满老茧,却温暖得像块烧红的铁。
周红旗愣住了:“咋了这是?”
林天强深吸一口气,稳定住了情绪,喉咙里滚着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挤出一句:“跟我干吧。”
周红旗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又犯浑?我这腿能干啥?搬个鱼都费劲,你那边刚起步,能带着街上的年轻人一起赚钱就很不错了,我这不需要你操心。”
此时已经完全稳住情绪的林天强笑着搂住了周红旗的肩膀,说道:
“谁让你去搬鱼了,我是让你干回老本行,我出资,你出人,再把纺织厂厂里的工人都重新叫回来,搞个服装厂一起赚大钱怎么样?”
“服装厂?你这是要做成衣?”
周红旗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阿强,听我一句劝,纺织厂是怎么倒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国营厂都发不出工资,一个接一个的倒闭,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搞服装厂,不是往火坑里跳吗?我知道你赚了点钱,但也不能往水里扔啊。“
林天强没有立即反驳,而是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一包刚买的大前门,弹出一根递给周红旗。
火柴划亮的瞬间,他眯着眼睛说:“红旗哥,国营厂为什么倒闭大家心里都清楚。机器是六十年代的,布料是计划调拨的,生产出来的衣服连供销社都不要,这样的厂子不倒闭谁倒闭?”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南方日报》,指着边角一则小广告:“深市龙华区,港资厂倒闭清仓,十台八成新重机锁边机,打包价三万八。“
周红旗猛地呛了口烟,剧烈咳嗽起来。“这肯定是骗子!“
他指着报纸说,“前些年厂子效益还行的时候,我跟老厂长去深市考察,一台新的重机锁边机要小两万!就算是二手货,没个一万一台也拿不下来。这么便宜,不是坏的就是假货。“
但林天强知道,这批机器确实是八成新的好货,价格便宜是因为这批机器是抵押货,银行急着出手,但那年深市服装生意不好做,大量服装厂倒闭,导致这批机器反而不好出手。
而之所以林天强知道这些,是因为上一世这批锁边机的买家就是日后东江省乃至全国的服装业龙头盛博集团的老板盛克勇。
盛克勇是江洲人,他正是靠着这批低价购入的锁边机,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迅速崛起,成为东江省服装行业的领军人物。
林天强前世在商海沉浮时,曾多次听别人和盛克勇本人提起这段传奇往事,每次说到这的时候盛克勇都满脸的意气风发,毕竟没有这次豪赌,他的那个小破乡镇工厂也没法发展到服装业龙头的地步。
“红旗哥,“不管是真是假,我定金都付了,这批货两天后就能到港,到时候是不是行货不就一清二楚了,现在你别管这些,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小摊收起来,先去招人,别机器到了,没法开工怎么办?“林天强吐出一个烟圈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