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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安,紫宸殿偏殿。

烛火在沈知微的指尖跳跃,将青玉算筹映得温润剔透。她面前摊开的,不再是仇士良时期的旧账,而是新近呈上的内府库流水。殿内静得只剩下算珠碰撞的轻响,如同冰泉滴落深潭。

“丙寅户……贞元二十一年九月十七,入库白银一万五千两,来源:盐课解京折色……出库白银一万三千两,用途:采买辽东百年老山参五十株,贡缎百匹……”沈知微的声音清冷,在寂静的殿内低回。指尖的青玉算筹停住,她的视线凝固在“丙寅户”那个刺目的标识上。

又是“丙”字!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脊背。仇士良的“丙”字网络已被连根拔起,清算的诏书墨迹未干,内承运库的角落,竟又悄然滋生出一个新的“丙寅户”!这笔看似正常的“采买”,数额巨大,时间却微妙地紧挨着仇党覆灭后的权力真空期。老山参与贡缎……价值悬殊如此之大,却同列一项支出?

她立刻取过另一本册子,指尖飞快地翻动。辽东老山参,乃贡品中的贡品,宝瑞祥药铺往年核销记录里,从未有过如此大宗采购。贡缎百匹?内府织造坊上月才呈报,库内各色贡缎充盈,足够三年之用。

算珠在她指尖被捏得死紧,冰凉的触感刺入神经。这不是疏忽,更像一个笨拙却急切的试探,一个藏在“合理”支出下的钩子,正等着有人去触碰那深埋其下的肮脏。

“沈女史?”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陛下已安寝。公主殿下口谕,请您移步暖香阁议事。”

沈知微合上账册,将那份标记了“丙寅户”异常的节略小心收入袖中,青玉算筹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着腕间跳动的脉搏。“知道了。”她起身,月白的裙裾拂过光洁的金砖,无声无息。

暖香阁内,沉水香的气息压住了窗外渐起的暮色。李灼华一身绯霞色常服,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湘妃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颗剔透的水晶葡萄。顾衍已换下戎装,一身玄色劲装未除,风尘仆仆,正低声向李灼华禀报。

“……田绪老贼狡诈,佯攻洛阳是虚,主力精锐已悄然南移,前锋似有直扑岭南之意!”顾衍的声音带着砂石打磨过的冷硬,目光锐利如鹰隼,“其行军路线刁钻,专挑山野密林,避开了我军几处预设的哨卡。臣怀疑……”

“有内鬼。”李灼华接口,红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指尖的水晶葡萄被捏得汁水四溢,染红了葱白的指尖。她凤眸抬起,看向刚踏入阁内的沈知微,“沈女史来得正好。长安城内,怕也不太平。”

沈知微敛衽一礼,并无寒暄,径直将袖中那份誊抄清晰的节略取出,双手奉上:“殿下,靖安侯。内府库新账有异,‘丙寅户’重现。”

“丙寅户?”李灼华眸光骤然一凝,如同寒潭投入巨石,接过纸张的手稳如磐石,目光却已扫过上面冰冷的数字和刺目的“丙”字。顾衍一步上前,视线同样锁在那几行字上,眉头拧成川字。

“‘丙’字?”顾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森寒,“仇士良的骨头还没凉透,就有人敢捡起他的破旗?!”

“旗虽破,遮羞足矣。”李灼华冷笑一声,指尖划过“辽东老山参”与“贡缎百匹”的字样,眼中是洞悉一切的冰寒,“好一个‘采买’!虚报价格,套取库银,再经黑市倒卖,中饱私囊……老阉狗玩剩下的把戏,竟还有人敢用!”她猛地将节略拍在案上,“查!给本宫彻查!这‘丙寅户’背后是人是鬼,本宫要亲手揪出来,剥皮抽筋!”

“此事需暗中进行,以免打草惊蛇。”沈知微冷静补充,清冷的声音在肃杀的气氛中如同一泓清泉,“‘丙寅户’初立,动作急切,痕迹未消。源头在盐课解京折色,出库经手人、采买渠道、最终去向,皆可顺藤摸瓜。但需快,对方既敢伸手,必有倚仗,也必有后手。”

顾衍点头,眼中杀机毕露:“长安有我留下的人手,专司暗查。裴琰已南下岭南,有他在,沈知远身边多一分保障。只是田绪……”他看向李灼华,语气沉重,“岭南新定,沈知远伤重未愈,兵力薄弱,恐难挡田绪虎狼之师。臣请……”

“不,”李灼华打断他,绯霞色的衣袖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洛阳方向仍需你亲自坐镇,那是田绪明面上的靶子,也是牵制其兵力的关键。岭南……”她凤眸微眯,看向南方沉沉的天际,一字一句道,“是诱饵,也是战场。传令沈知远,固守待援,示敌以弱,将田绪的爪子……给本宫钉死在岭南的泥沼里!本宫要关门打狗!”

岭南,苍梧城。

燥热的湿气裹着草木腐烂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城头。残阳如血,将天际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也给城墙上斑驳的血迹与刀痕镀上一层不祥的光泽。

沈知远站在女墙后,宽大的青色官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腹部的箭伤被这闷热湿气一蒸,又隐隐作痛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的钝痛。他脸色苍白,嘴唇因高热缺水而微微干裂起皮,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紧锁着城外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丘陵密林。

那里,死寂中蛰伏着令人窒息的杀机。

“大人,”一个满身泥污的斥候连滚爬爬上城墙,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探……探明了!田绪的前锋,约五千精锐,全是轻甲快马!已绕过州府大路,钻进了北面三十里外的‘鬼见愁’老林!带队的……是田绪的族侄,‘鬼头刀’田彪!”

“鬼见愁……”沈知远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抠进粗糙的墙砖缝隙。那片林海地形复杂,瘴疠横行,素来人迹罕至,官道绕行。田彪选这条路,就是要出其不意,直插兵力最空虚的苍梧腹心!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伤口的疼痛变得尖锐。苍梧城刚经历血战,守城军士疲惫带伤,满打满算不足两千。面对五千养精蓄锐的叛军精锐……这城,如何守?

“慌什么!”一个低沉冷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城头弥漫的恐慌。

裴琰大步走来,玄衣劲装沾满尘土,腰间横刀古朴无华,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他看也没看那惶恐的斥候,径直走到沈知远身侧,高大的身影投下,带来一片沉凝的阴影,也隔开了燥热的风。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城外那片吞噬了叛军的墨绿林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竖起耳朵的守军耳中:“‘鬼见愁’林密沟深,毒虫瘴气遍地,轻骑难行,重甲更是累赘。田彪想快,就只能分散兵力,拉长队伍,如同长蛇入洞。”他侧过头,看向沈知远苍白的侧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心疼,语气却依旧冷肃如铁,“沈大人,固守待援是下策。公主殿下要的,是钉死他们。”

沈知远迎上裴琰的目光,那眼神沉静、坚定,带着一种历经血火淬炼的、令人信服的力量。他心中翻涌的惊涛,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裴护卫的意思是……?”

“开城门。”裴琰吐出三个字,石破天惊。

城头一片死寂,所有守军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沉默如山的玄衣护卫。

“开……开城门?!”一个老校尉声音都变了调,“裴护卫!叛军就在三十里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裴琰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盯着沈知远:“田彪急功近利,必求速胜。见城门洞开,守军‘怯懦’退避,他只会狂喜,疑心尽去,必率前锋精锐急冲入城抢功。待其前锋入瓮城……”他猛地抬手,做了个狠狠攥拳的动作,“放下千斤闸!关门打狗!将其前锋精锐,尽数绞杀于瓮城之内!蛇无头不行,其后续部队必乱!我军再以逸待劳,依托城墙,以弓弩滚木痛击!”

沈知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跳如擂鼓。开城门!这是何等凶险的豪赌!一步踏错,便是城破人亡!他望向裴琰,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他只看到一片磐石般的冷静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大人!不可啊!”老校尉急得跺脚,“这太险了!万一叛军不上当,或者后续部队反应太快……”

“没有万一。”裴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沙场威压,“田彪性情暴虐,贪功冒进,此计正对其软肋。瓮城狭小,一次最多涌入数百骑,正是绞杀良机。后续叛军被阻于城外,群龙无首,军心必溃!我军只需顶住其第一波混乱冲击,援军……必至!”最后三个字,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再次落在沈知远脸上,带着无声的承诺。

沈知远深吸一口气,岭南湿热的风吸入肺腑,带着草木和铁锈的气息,还有裴琰身上传来的、令人心安的尘土与汗水的味道。那夜暴雨县衙,他浑身浴血守护在侧的景象,与此刻他挺拔如松、运筹帷幄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腹部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心中却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涌起。

他猛地挺直了因为伤痛而微微佝偻的背脊,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决绝的红晕,清朗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响彻城头:

“传令!四门紧闭,只留东门!撤去东门吊桥两侧守卫!城头伏兵,偃旗息鼓,弓弩备足滚木擂石!瓮城之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裴琰,一字一句,“伏下三百刀斧手!听裴护卫号令行事!”

“得令!”老校尉看着沈知远眼中破釜沉舟的光芒,又看了看裴琰那山岳般的气势,一咬牙,抱拳领命而去。

命令一层层传达下去,城头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士兵们屏住呼吸,伏在垛口后,只露出一双双紧张而决绝的眼睛。滚木擂石被悄然推上城头,冰冷的弓弩对准了城外那片死寂的密林。

裴琰如同一尊玄铁铸就的雕像,矗立在沈知远身侧半步之后。他的目光越过城垛,鹰隼般锁死“鬼见愁”方向。暮色渐浓,林海深处,终于传来了隐隐的、如同闷雷滚动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洞开的苍梧东门,狂飙而来!

沈知远的手心沁出冷汗,下意识地攥紧了官袍的下摆。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粗糙、布满厚茧的大手,坚定而有力地覆在了他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如同寒冬里的炭火,瞬间驱散了沈知远指尖的寒意和心头的最后一丝彷徨。他没有回头,只是紧绷的脊背,在那无声的支撑下,缓缓放松下来,重新挺得笔直,如青松立雪。

裴琰的手并未移开,那沉默的守护,比千言万语更重。

马蹄声已如惊涛拍岸,卷起漫天烟尘。一面狰狞的“田”字大旗率先刺破暮霭,紧接着,黑压压的叛军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怪叫着,挥舞着雪亮的马刀,朝着那洞开的、仿佛唾手可得的城门,疯狂涌来!当先一骑,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横肉虬结,手中一柄巨大的鬼头刀寒光闪烁,正是“鬼头刀”田彪!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嗜血的狂喜,仿佛已看到破城后肆意烧杀抢掠的景象!

“杀进去!第一个登上城头者,赏金千两!”田彪的狂吼如同野兽咆哮,刺激得叛军骑兵更加疯狂。

近了!更近了!马蹄踏地的轰鸣震得城墙都在微微颤抖!冲在最前的叛军前锋,已如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幽深的城门洞!

沈知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感到裴琰覆在他手背上的手,骤然收紧!那力道,带着千钧的决断!

时机已到!

裴琰眼中寒芒炸裂,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刀锋在血色残阳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用尽全身力气,那低沉沙哑、却如同惊雷炸响般的声音,撕裂了喧嚣的战场,狠狠劈向城下汹涌的叛军:

“落闸——!!!”

“轰隆——!!!”

一声沉闷如远古巨兽咆哮的巨响,震得整个苍梧城都为之颤抖!巨大的、包着厚厚铁皮的千斤闸,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坠落!沉重无比的闸门精准无比地卡死在门槽之中,瞬间将冲入瓮城的前锋数百叛军,如同关进铁笼的野兽,与城外汹涌的大部队,彻底隔绝!

烟尘冲天而起!

冲在最前面的田彪,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黑影当头砸落,距离他坐骑的马尾不过咫尺之遥!他惊得魂飞魄散,勒马狂嘶,战马人立而起!而他身后那些收势不及的叛军骑兵,则如同下饺子般狠狠撞在冰冷的铁闸之上,骨断筋折,惨叫马嘶瞬间响成一片!

瓮城之内,刚刚还在狂喜抢功的叛军精锐,瞬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致命的恐慌!头顶是冰冷沉重的铁闸,断绝了退路;四周是高大光滑、布满苔藓的城墙,插翅难飞!

“放——!!!”

裴琰的怒吼如同第二道催命符!随着他手中横刀狠狠劈下!

“咻咻咻——!!!”

“轰隆隆——!!!”

早已蓄势待发的城头守军,将积压的恐惧和怒火,化作了倾泻而下的死亡之雨!密集如飞蝗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四面城墙上居高临下地攒射而下!巨大的滚木擂石,挟着风雷之势,狠狠砸向瓮城中挤作一团、无处可逃的叛军人马!

“啊——!”

“我的腿!”

“救命!放我出去!”

惨叫声、哀嚎声、马匹的悲鸣声、骨头碎裂的瘆人声响,瞬间充斥了狭窄的瓮城空间,如同人间炼狱!

城外,被阻隔在千斤闸外的叛军后续部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家精锐前锋被关在铁笼里遭受屠戮,听着里面传来的绝望惨叫,一时间竟忘了冲锋,阵型出现了致命的混乱!

“稳住!给老子撞开那破闸!”田彪目眦欲裂,鬼头刀狂舞,试图组织冲击。然而千斤闸坚如磐石,仓促间哪里撞得开?

城头之上,裴琰如同一尊浴血的杀神,横刀在手,冷眼看着瓮城内的屠杀。沈知远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和翻腾的血气,挺立在裴琰身侧,清俊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城外开始骚动混乱的叛军大队。

“弓箭手!目标——城外叛军后续部队!三轮齐射!压制!”沈知远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城头。

箭雨再次倾泻!城外试图靠近城门、救援瓮城同袍的叛军,顿时被射倒一片,攻势为之一滞!

就在这叛军陷入混乱、进退失据的关键时刻,异变再生!

苍梧城东面那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密林深处,毫无征兆地,陡然升腾起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黑色烟柱!那烟柱直冲云霄,在血色残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和……熟悉!

“狼烟?!”一个眼尖的老兵失声惊呼,“是狼烟!我们的方向!山里……山里还有人?!”

沈知远心头猛地一沉,刚涌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冰冷的恐惧攫住!狼烟!那是大胤边军最高级别的预警信号!在田绪叛军主力已被钉死在城下的此刻,在苍梧城背后的深山老林里,竟然升起了求援的狼烟?!

是谁?是留守的伤兵据点被叛军奇袭了?还是……有另一支他们全然不知的敌人,如同毒蛇般,早已悄然潜伏到了身后?!

腹部的伤处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沈知远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知远!”裴琰惊怒的低吼在耳边炸响。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瞬间环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牢牢护在身侧。

沈知远勉强稳住身形,靠在裴琰坚实如铁的臂膀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抬头,望向那直刺苍穹的诡异黑烟,再看向城外虽遭重创却仍在田彪咆哮下试图重整、如同受伤困兽般的叛军主力,最后,目光落回裴琰那张沾着血污、写满凝重与担忧的刚毅脸庞。

城下是未灭的凶焰,身后是未知的烽烟。苍梧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刚刚斩断了一条扑来的毒蛇,却发现自己早已陷入更深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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