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沐向晚就醒了。
或者说,她一夜未眠。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是昨夜冰冷的雨,一会儿是贺枭那双疯狗一样的眼睛,更多的时候,是顾晏辰那个落在额头的吻。
轻得像幻觉。
“咔哒。”
门锁转动的轻响,是他!
沐向晚从床上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向门口。
她要第一时间看到他。
她要给他一个拥抱。
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而是一个仪态端庄、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
顾晏辰的妈妈,林佩文。
沐向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为什么是她?
林佩文看着她,脸上挂着得体的、无可挑剔的微笑,那笑容却没有半分温度抵达眼底。
“向晚。”
她开口,声音和煦,却让沐向晚后颈窜起一股凉意。
不对。
完全不对。
以前,林佩文见到她,总是亲热得不得了。
会一把拉住她的手,左看右看,嘴里念着“我们晚晚又瘦了”,眼神里全是真心实意的疼爱。
她会跟她聊一下午顾晏辰小时候的糗事,会兴致勃勃地规划他们未来的婚房要怎么布置。
可今天,她只是站在那里。
像一个礼貌的陌生人。
她的双手,优雅地拎着一只铂金包,丝毫没有要伸过来拉她的意思。
林佩文越过僵在原地的沐向晚,径直走进客厅,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嗒、嗒”
声。
她扫视一圈,最后在主位的沙发上坐下,姿态优雅,背脊挺得笔直。
沐向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跟着走过去,局促地在林佩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只敢坐一个边角。
空气,死一般沉寂。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林佩文的目光,落在沐向晚身上。
这女孩,昔日里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如今像一株被暴雨打残的娇花,脸色苍白,赤着脚,怜惜?
确实有。
可那点转瞬即逝的怜悯,在顾家的未来面前,轻如鸿毛。
顾家不需要一个累赘。
晏辰也不需要。
当年定下婚约,看中的是沐家这棵大树。
如今树倒了,猢狲都散了,她不能让儿子去扶一截朽木。
何况,那群催债的豺狼,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扑上来?
打破死寂的,是林佩文温和却疏离的声音。
“你父亲的……后事,都处理妥当了吗?”
她问得体面,话语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停顿,像是为这份悲伤致以最后的尊重。
沐向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低着头,只能看见自己蜷缩的脚趾,冰凉,无助。
“都……都办好了,林阿姨。”
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出口就碎在空气里。
林阿姨。
多生分。
曾几何时,她都是甜甜地喊“佩文妈妈”。
林佩文点点头,脸上那无可挑剔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那就好。你也要多保重身体,别太伤心了。”
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问,“最近过得……还好吗?”
这句问候,像一根针,轻轻扎进沐向晚的心里。
好吗?
家破人亡,寄人篱下,被一群催债的疯子纠缠。
她怎么可能好。
可她只能点头,吐出两个字。
“还好。”
林佩文不再追问,那双精明的眼睛开始环视这间客厅。
她的目光,从沙发到茶几,再到窗帘,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而不是一个家。
这房子,是顾晏辰名下的。
他心软,让她暂住。
但暂住,不代表可以长留。
林佩文的视线收回来,重新落在沐向晚局促不安的脸上。
她微微倾身,姿态优雅,声音却带上一丝不容错辨的审视。
“这里,”
“还住得惯吗?”
沐向晚赤着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上。
这房子再大再好,也没有一寸属于她。
每一个角落都提醒着她,她是寄人篱下。
心底最后一点可笑的期盼,被这句话彻底击碎。
林佩文今天来,就是来收房子的。
不,是来收回她儿子,收回她顾家施舍的所有善意。
也好。
也好。
与其被这样温水煮青蛙,被这窒息的、礼貌的残忍慢慢折磨,不如来个痛快。
沐向晚原本蜷缩的脚趾,缓缓舒展开。
她慢慢抬起头,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曾经的怯懦和无助,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底下坚硬的礁石。
她坐直了身体,后背离开了柔软的沙发靠垫,挺得笔直。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仪态,是沐家鼎盛时,用无数金钱和心血堆砌出的教养和气度。
纵然家破人亡,这身皮骨还在。
“林阿姨。”
沐向晚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再没有刚才的颤抖和破碎。
“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
林佩文端着得体微笑的脸,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眼前的女孩,好像忽然换了一个人。
那副被暴雨摧残的残花败柳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记忆深处那个骄傲明艳的沐家大小姐。
眼神里,甚至带了点她熟悉的、不容置喙的强势。
有意思。
林佩文的眼中,竟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欣赏。
她本以为今天会很麻烦,要应付一个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小姑娘。
现在看来,倒是省事了。
既然对方撕开了温情的面纱,她也无需再伪装。
林佩文收起了那无可挑剔的微笑,脸上的表情变得公事公办,像是在谈判桌上。
“向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顾家和沐家的情况,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的话,直接又冰冷。
“晏辰是顾家唯一的继承人,他未来的妻子,必须能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拖累。”
拖累。
这两个字,比任何羞辱都来得沉重,因为它血淋淋,是实话。
沐向晚的心脏被扎穿,涌出的不是血,是冰冷的、无处可逃的现实。
她甚至无法反驳。
林佩文看着她骤然发白的脸,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说下去,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顾氏以后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的婚姻,关系到整个集团的未来。所以,他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林阿姨,您说得对。”
沐向晚的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明白我自己的处境。”
“您放心,我会尽快搬出去。不会再给顾家,给顾晏辰……添任何麻烦。”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碾碎自己的骨头。
“我也不会再联系他。”
这干脆利落的回答,让林佩文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沐向晚,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这让她满意,又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林佩文脸上的公事公办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温和。
“向晚,别这么说,阿姨不是这个意思。”
她甚至往前挪了挪,试图拉近距离,姿态亲昵。
“沐家出事,阿姨心里也难受。我是一直把你当亲女儿看的。”
她说着,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姿态优雅地推到沐向晚面前的茶几上。
“只是晏辰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他身不由己。”
“这张卡你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能太委屈自己。”
那张薄薄的卡片,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着沐向晚的眼睛。
这是什么?
遣散费?
还是买断她感情的封口费?
沐向晚的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指甲因为用力,已经深深掐进了手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需要这痛感,来压下心底翻涌的恶心和屈辱。
“不用了,林阿姨。”
她没有去看那张卡,只是轻声拒绝。
“您的心意我领了。我自己……可以的。”
林佩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收回卡,眼底那点伪装的温度也跟着消失殆尽。
也好,省了一笔钱。
沐向晚站起身,动作甚至算得上优雅,像一只要离开牢笼的鸟。
“我去收拾东西。”
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这里的空气,让她窒息。
“向晚,等一下。”
林佩文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沐向晚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林佩文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她连伪装都懒得再多费心。
“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主动纠缠晏辰。”
“但是……晏辰的脾气,我了解。万一,我是说万一……”
她斟酌着词句,像是在布下一张最后的网。
“他主动去找你,你能不能……也别见他?就当,是为了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