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你在此等着，待护送他们下山后，哥哥便回来接你。”
再一睁眼，纪湄音看着眼前的男人愣了神。
崔晏一身软甲，还未束起金冠，面庞看着，比她回崔府见到时要嫩上几分。
这是……
纪湄音环顾四周，青山庙宇，积云沉沉，这似乎……
是她十六岁那年。
她想起来了，这一年春日，郎君与贵女们呼朋引友，一齐上了青山古寺踏青，崔晏也带了她。
下山时，她不慎扭了脚，落后太多，崔晏本陪她慢慢走着，可走在前面的贵女们却一定要他这位将军打头带路。
他便将她安置在荒废的古寺中，让她等他。
眼下，是崔晏要将她留下的时候。
纪湄音看了眼阴沉的天，竭力忍住自己没给崔晏一掌，如今的她无依无靠，还不到翻脸之时。
“留我一人在此，若是遇到点什么，岂不是无助至极？”她垂下眼睫，“哥哥别丢下我。”
前世她独自留在古寺中，顷刻间大雨倾盆，直到天黑，崔晏却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夜深，崔晏归家时，崔家发现她还在山上，这才遣了家丁们冒雨去找她，虽她只独自在古寺中发着抖等候，可她消失一夜，失了清白的谣言还是传了出去。
那之后，她姻缘尽毁，以至于最后嫁给秦宁，也遭受了不少非议。
“若哥哥要去带路，也可叫那丫鬟婆子们带着家丁，来将我接走。”
深知崔晏爱出头的性子，纪湄音又道。
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这崴伤的脚踝一动就钻心得疼，崔晏不管她，她总要从这山上回去。
崔晏蹙眉：“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哥哥我？不出一柱香的功夫，我将她们送至山脚，马上回来。”
纪湄音忍不住笑了。
明明做了与前世不同的选择，却还得了同样的结果。
这大概是老天爷想让她明白，重活一世，不该再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好，那哥哥去吧。”
她后退一步，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的冷意。
这一次，她必不会再落入那般境地了。
崔晏走后，对着荒凉古寺，纪湄音眉目平静。
看着那早已锈迹斑驳的佛像，她直接跪倒在坚硬的石板上，闭眼合十。
十六岁，她的心意才刚萌发，未被崔晏察觉躲避，更没有被他哄骗，嫁给秦宁成为定国公府的闺中怨妇。
“信女祈求佛祖，保佑兄长崔晏，所珍视的俱失去，痛意余生……”
寂静荒寺中，响起了少女虔诚的祈祷。
良久，天上轰下一道闷雷，纪湄音陡然睁眼，起身朝着寺外慢慢挪去。
前世她被救下后，在无数夜里都一遍遍地在脑中走过这条山路。
多少次，她悔恨不已，若当初没有留在荒寺里傻等……
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回头看了那悲悯垂眉的佛祖一眼，纪湄音拖着钻心疼的脚踝，一点点朝着记忆中走过千百遍的路走去。
即便她腿脚不便，即便半途就要落下暴雨。
只要她不停，便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山下。
这一次，她不等崔晏救她了。
她自救。
春雷滚滚，不多时，豆大雨点落下。
纪湄音擦去额间的冷汗，看到前方隐约露尖的亭子，忍不住呼出一口气。
脚踝比起方才，更加红肿不堪，但她的归途才走了不到一半。
雨越来越大，纪湄音低头看了眼胸前，她今日穿得单薄，如今衣裳被雨浸湿，玲珑身段失了遮掩，竟露出几分艳靡之态。
这般下去，到了山脚被人瞧去也不是办法。
纪湄音“吭哧吭哧”挪到凉亭里，看着那被雨打弯的芭蕉叶，心里有了想法。
她摘了四片叶子，又捋下几根长长发丝搓成一根简单的“绳”，往芭蕉叶上穿去，给自己做了个简易的斗笠。
虽有些招笑，可总比来日她在京中“艳名”纷飞来得强。
纪湄音套好芭蕉叶，又给自己折了顶防雨的帽子。
以前在军妓营中时，姨姨们都爱折叶子逗她玩，她耳濡目染，也学会了。
她整装待发时，突然一道惊天白光闪过，照亮了凉亭一角。
“啊——”纪湄音心如擂鼓，短促叫过后，往后倒了一步。
那里何时蹲了个人？
是人？还是熊？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那团黑影，正俯下身，黑影突然动了。
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是人！
纪湄音几乎喜极而泣。
不必被熊吃，真是太好了。
“看什么？”黑影站起来，高大的身形犹如一张大网罩在她面前，嗓音低哑。
纪湄音这才看清，眼前是个布衣装束的男子，脸上混着些湿泥，看不清模样，只能根据腰间挎着的马鞭猜测，他大约是个富贵人家的马夫。
“叨扰好汉了，我这就走。”她心如擂鼓，害怕地一步步退开。
眼下荒郊野岭，大雨如注，她与一个男子单独待在此处，实在不妥。
“站住。”
没想到走了两步，马夫将她叫住。
“我乃京城崔家女儿，崔晏少将军之妹！”纪湄音害怕至极，情急之下，她飞快自报家门，企图震慑他，“你是哪家的马夫？”
那男人沉默一瞬，突然笑了一声，走到她面前，端详着她笼罩在芭蕉帽子下的小脸，抱起胳膊。
“我不在京中做事，”他低头，“你的脚肿成这般，若继续走下去，会成跛子。”
原来不是京城门第里的下人，难怪不认识她，纪湄音松了口气，见他语气平稳，毫无淫邪之意，稍稍放松了些。
但一听自己要成跛子，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那……”她有些讪讪，天色越来越暗，她若不继续走，等待她的，便是前世那般。
“跛了也得走啊。”她轻声呢喃了一句，又回过头，慢慢往下拖着腿挪去。
身后的男人眯了眯眼眸：“崔府养的女儿，都这般轴？”
他不知何时折了根树枝，用树枝敲打纪湄音的叶子斗笠：“回亭子里来。”
纪湄音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往手上倒了些红色的水。
“过来啊。”
男人的嗓音十分低沉，简单几个字，硬被他说出一股凶悍的味道。
清香的药味入鼻，原来是想替她治伤？
纪湄音吐出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跳回亭子。
“多谢……”她低声道谢，又有些迟疑。
姑娘家的脚自然是不能给丈夫外的男子碰的。
若要治伤，势必得碰到她的脚……
像是看透了她的顾虑般，男人哂笑一声：“你我不说，就没这事，好好的人，总不能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要成跛子。”
说完，他拍拍腿，将一张芭蕉叶垫在膝盖上：“脱鞋子。”
都这般说了，纪湄音也不再纠结，她确实舍不得自己一双健康的脚。
男人脸上雨水滑落，露出一双英挺眉眼，看得纪湄音心惊。
此人言行举止正直坦率，容貌也不差，做个马夫，倒是屈才了。
她一边露出脚踝，一边神游天外，待那药汁敷上脚踝的瞬间，纪湄音一个激灵脱口而出。
“我给你加钱，你来不来崔家做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