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清晨。
林晚晚提前半小时到达公司。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清洁阿姨擦拭工位的细微声响。她迅速打开电脑，但不是自己那台可能被盯上的办公电脑，而是用昨晚准备好的、经过多重安全检测的备用笔记本电脑，连接手机热点。
她将那份《关于市场部渠道推广组与星耀直播中疑似存在舞弊行为的初步发现及风险预警报告》的终稿，再次检查了一遍。报告用词极其严谨，通篇使用“疑似”、“高度可疑”、“存在……风险”、“提请关注”等字眼，避免任何直接指控。但列举的异常现象逻辑链清晰：数据异常与刷单特征吻合、关键沟通记录缺失、费用科目存在疑点、内部管控流程存在明显漏洞可能被利用。
她将报告保存为PDF，然后打开公司OA系统，却并没有直接上传。
她在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也等一个信号。
八点四十分，同事们陆续到来。周鹏也来了，脸色比昨天更差，眼袋浮肿，进门时阴鸷地扫了林晚晚的工位一眼。小马跟在他身后，同样面色不善。
林晚晚不动声色，切换到办公电脑，打开常工作的文件，仿佛一切如常。
九点整，公司内部通讯软件“叮”的一声，弹出一条全公司广播通知：
“今上午十点，于总部大会议室召开第三季度业务复盘及风险管控专题会，请各部门总监、副总监及以上人员准时参加。会议将重点讨论跨部门协作流程优化与潜在风险防范。总裁办。”
林晚晚眼神微凝。风险管控专题会？顾衍安排的？这么巧？还是……他预见到了什么？
她立刻看向周鹏的办公室。玻璃墙内，周鹏似乎也看到了通知，眉头紧锁，拿起内线电话快速拨打着什么，表情有些焦躁。
这是个机会。高层会议，聚焦风险，市场部总监赵宏必须参加。如果在这个时候，一份直指市场部核心业务风险的报告，以正式途径同时送达赵宏、顾衍，甚至可能抄送参会其他高层，那么这件事就再也无法被捂在部门内部“消化”了。
但她也必须考虑到，赵宏可能会因为部门声誉，选择暂时压下，甚至在会上为她“解释”。她需要增加报告的“不可忽视性”。
林晚晚的大脑飞速运转。她调出OA系统里的报告提交界面，在“主送”栏，输入了“赵宏（市场部总监）”、“顾衍（总裁）”。在“抄送”栏，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输入了“财务部总监”、“内审部负责人”，以及“法务部负责人”。
将风险直接关联到财务、内审、法务这三个最敏感、也最有权介入调查的部门。这意味着，一旦报告发出，就不再仅仅是业务问题，而是上升到了财务合规、内部控制和法律风险的层面。赵宏想要捂盖子，就需要同时说服这三个部门的负责人，难度呈指数级上升。
她看了一眼时间，九点零五分。会议十点开始，赵宏很可能在九点半左右就要动身前往总部大楼。她需要让赵宏在去开会前，有足够的时间看到这份报告，却又来不及做出周全的“应对”。
九点十五分。她深吸一口气，点击了“发送”。
OA系统提示发送成功。报告通过公司正式流程，送达了五位高管的待办列表。
几乎是同时，林晚晚的办公电话响了起来。是周鹏的内线。
“林晚晚，来我办公室一趟。”周鹏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
林晚晚挂了电话，整理了一下衬衫衣领，走向那扇玻璃门。
办公室里，只有周鹏一人。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像往常那样假装忙碌或热情招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走进来的林晚晚，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把什么东西，发给赵总了？”他开门见山，连虚伪的客套都省了。
显然，赵宏那边已经收到了提示，并且很可能第一时间询问了周鹏。周鹏的反应速度，也印证了他对这件事的紧张程度。
林晚晚在他对面站定，神色平静：“周经理，我只是按照顾总的要求，定期汇报工作进展和发现的风险点。关于星耀中一些数据异常和流程疑点，我整理了一份风险预警报告，提请赵总和相关领导关注。”
“风险预警报告？”周鹏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林晚晚！你少给我来这套！你这是在污蔑！是在挑拨离间！你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就想给我们整个渠道组扣上舞弊的帽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毁了多少人的前程？！”
他声音不大，但咬牙切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晚脸上。
“周经理，报告里没有提到任何具体个人的名字，也没有下任何结论。只是基于事实和数据的异常，提出风险预警。”林晚晚后退半步，声音依旧平稳，“如果这些异常都能得到合理解释，那么风险自然解除。但如果确实存在问题，提前预警，正是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和更坏的影响。我想，这无论是对公司，还是对组里真正勤恳工作的同事，都是一件负责任的事。”
“负责任？我看你就是想搞垮我们，好向上面邀功！”周鹏绕过桌子，近林晚晚，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威胁，“我告诉你，林晚晚，别以为有顾总给你撑腰，你就真能无法无天！市场部的水，比你想象得深得多！赵总也不会任由你胡来！你现在立刻去撤回那份报告，然后公开道歉，承认自己工作失误，判断错误，我还可以考虑给你留条后路。否则……”
他眼神阴狠：“否则，我保证，你在公司一天都待不下去！而且，我让你在这个行业里都混不下去！你信不信？”
裸的威胁，带着歇斯底里的味道。这说明，林晚晚的报告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甚至可能触及了他背后更敏感的东西。
林晚晚迎着他凶狠的目光，心脏在腔里有力地跳动，却没有丝毫退缩。【真实之眼】被动触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愤怒和孤注一掷。
“周经理，”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报告是通过公司正式流程提交的，无法撤回。至于我的判断是否正确，相信公司会有公允的调查。至于威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我既然敢写这份报告，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我的职业前途，不劳您费心。倒是您，与其在这里威胁我，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向赵总，向公司，解释清楚报告里提到的那些‘异常’。毕竟，清者自清。”
说完，她不再看周鹏的反应，微微颔首：“如果您没有其他工作指示，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拉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以及重物砸在墙上的闷响。
林晚晚脚步未停，径直走回自己的工位。她能感觉到整个办公区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畏惧和难以置信。她刚才和周鹏的对话，即使隔着门，那压抑的冲突感和周鹏最后的爆发声响，也足以让人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个平时看起来安静甚至有些冷淡的女人，不仅写了可能引爆部门的报告，还当面硬扛了暴怒中的周鹏！
林晚晚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处理一封无关紧要的邮件，手指稳定，表情沉静。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她在赌。赌顾衍的决心，赌公司高层对风险的容忍度，赌自己手里的证据分量足够重。
九点三十五分，赵宏的办公室门开了。赵宏拿着公文包，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往渠道组区域看一眼，只是对着匆匆迎上来的副总监低声快速交代了几句，然后快步走向电梯，显然是要赶去总部开会。
经过林晚晚工位附近时，他的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林晚晚，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恼怒，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周鹏的办公室门依旧紧闭。
九点五十分，林晚晚的内部通讯软件，收到了顾衍助理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报告收到。”
没有评价，没有指示。
但这至少意味着，顾衍在会议前，已经看到了。
十点十分，周鹏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他走了出来，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的暴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环视了一圈办公区，目光在林晚晚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拍了拍手。
“各位，临时通知，五分钟后，小会议室开个短会，所有人必须参加。”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来了。林晚晚心想。周鹏要反击了，或者，是要统一口径，做最后的挣扎。
她合上电脑，拿起笔记本和笔，随着其他人一起，走向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周鹏坐在主位，小马、刘哥、张姐等几个核心成员坐在靠近他的位置。林晚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周鹏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林晚晚身上，缓缓开口：
“刚才，赵总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前，把我叫过去，问了一些关于我们组，特别是关于星耀直播的事情。”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有人，向上面提交了一份不负责任的报告，里面充斥着对组里工作的误解和污蔑。赵总很生气，对我们组的声誉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他语气沉重，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打小报告”的行为，并拉上了“组里声誉”这面大旗。
“星耀的，是我们组这两年最重要的成果之一！过程中确实遇到一些困难和挑战，比如平台数据接口不稳定，比如个别经销商刷单（这是行业通病），比如为了争取资源有一些额外的沟通成本……但这些，都是在合规合法的框架内，为了公司利益最大化而付出的努力！是市场一线人员才能理解的辛苦和智慧！”
他开始将“异常”合理化，归咎于客观困难或行业潜规则，并给自己披上“为公司利益”的外衣。
“现在，有人因为不了解情况，或者……别有用心，”他目光锐利地射向林晚晚，“断章取义，歪曲事实，试图否定大家的努力，甚至想给我们整个团队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这种行为，不仅寒了老员工的心，也会让外面方看我们的笑话，最终损害的是公司的利益！”
他成功地煽动起了情绪。几个老员工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年轻员工则显得茫然和不安。
“所以，”周鹏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主持公道”的决断，“今天这个会，就是要拨乱反正！我们要把星耀的所有情况，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整理出来，形成一份正式的、经得起检验的说明材料！刘哥，你负责把所有策划和执行的文档理出来；张姐，你负责整理所有媒介沟通和效果数据；小马，你配合大家，把所有费用票据和审批记录找全！”
他开始分派任务，目标明确：在最短时间内，制造一份“完美”的辩护材料，来对冲林晚晚那份风险报告。
“至于那些所谓的‘异常’数据，”周鹏看向林晚晚，皮笑肉不笑，“林协调员，你既然提出了疑问，那也请你拿出确凿的证据来。不能光凭推测和想象，就抹黑一个团队。如果你拿不出证据，那么，我希望你能在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你之前不专业、不负责任的行为，做出解释，并向受到影响的同事道歉！”
他将球踢了回来，并且施加了当众道歉的压力。如果林晚晚拿不出铁证，在群情激愤下，很可能被孤立甚至被驱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晚身上。小马等人眼神挑衅，其他人则充满疑虑和压力。
林晚晚坐在那里，平静地迎接着所有人的注视。
她知道，周鹏这是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试图用集体力量和快速制造的“证据”，来混淆视听，拖延时间，甚至反咬一口。
她缓缓站起身。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周经理，”林晚晚的声音清晰地在房间里响起，“我理解您维护团队声誉的心情。我提交报告，本意也是为了帮助团队识别和防范风险，避免未来出现更大问题。”
她先礼后兵，稳住基调。
“关于您要求的‘确凿证据’，”她话锋一转，“基于目前公开可查的资料，我已经在报告中列举了足够多、逻辑上无法自洽的异常点，这些本身就是需要被严肃解释和调查的‘证据’。至于更深入的核查，比如原始后台志的交叉比对、内部系统作记录的审计、以及与星耀方关键沟通记录的全面调取，这超出了我个人的权限和能力范围，也超出了常规业务自查的范畴。”
她将问题提升到了需要专业审计介入的层面。
“因此，”林晚晚看向周鹏，目光坦荡，“我支持团队整理说明材料，这是必要的。但同时，我也坚持我报告中的核心观点：鉴于已发现的异常风险级别，建议公司层面，由财务、内审等专业部门介入，进行独立、客观的核查。这既是对团队负责，也是对公司负责。”
“在专业核查结果出来之前，”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我不会，也不能，为我基于事实和逻辑提出的风险预警，向任何人道歉。因为预警风险，是我的职责所在。”
她再次划清了界限：配合整理材料可以，但坚持要求第三方核查；风险预警无错，绝不道歉。
周鹏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想到，在这种集体施压的氛围下，林晚晚依然如此强硬，并且再次抬出了“公司层面核查”这面大旗。
“林晚晚！你……”小马忍不住要站起来叫嚣。
“够了！”周鹏猛地喝止了他。他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让林晚晚更占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挤出一句话：“好！既然你坚持，那我们就把材料整理得清清楚楚，交给上面去判断！散会！”
他率先起身，摔门而去。
会议不欢而散。
林晚晚回到工位，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周鹏一定会动用所有关系，疯狂地制造“证据”和施加压力。
她看了一眼时间，上午的会议应该还在进行。
现在，她只能等待。
等待那场会议上，关于“风险”的讨论，是否会波及到市场部，波及到这份刚刚送达的报告。
等待顾衍，或者其他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而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那个加密通讯通道，来自吴薇的端口，发来一条新的消息，内容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好像在找去年一批已经‘报废’的促销礼品，实际价值很高，账目对不上。可能想从这方面做文章，或者……栽赃。”
新的雷，已经若隐若现。
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