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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寅时三刻的汉中大营,晨雾如丝。

韩信被两名亲兵搀扶着登上步舆时,天色还是墨青的。舆轿是临时赶制的,竹制骨架蒙着青布,四角悬着的铜铃在晨风中发出细碎的轻响。这待遇不寻常——蜀汉军中,除诸葛亮本人外,极少有将领能乘舆赴会。

“丞相在何处议事?”韩信问抬舆的军士。

“回将军,在观星台。”

韩信心中一沉。观星台不是寻常议事之所,那是诸葛亮夜观天象、占卜吉凶的禁地,平除了几个亲信谋士,连魏延这样的重将都不得擅入。选择在那里议事,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舆轿穿行在黎明前的营寨中。韩信透过青布缝隙向外望去,只见沿途岗哨比往多了数倍,而且都是白毦兵——诸葛亮的亲卫精锐。他们执戟而立,在晨雾中如同沉默的石像,唯有眼中偶尔闪过鹰隼般的锐利。

不对劲。

这不像是一次普通的军事会议,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检验?审判?韩信的手按在舆轿扶手上,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能感到伤口在隐隐作痛,但比伤口更清晰的是脑海中马谡的记忆——那些关于诸葛亮、关于蜀汉朝堂、关于权力斗争的记忆碎片,正在与他的意识快速融合。

“将军,到了。”

舆轿停下。韩信掀开轿帘,眼前是一座三层木台,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台前立着两排白毦兵,为首的校尉他认识,叫陈震,是诸葛亮从荆州带来的老人。

“马将军,”陈震抱拳行礼,脸上没什么表情,“丞相已在台上等候。请将军…独自登台。”

“我的亲兵…”

“丞相有令,今之议,涉及军国机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百步之内。”陈震的声音平静,但不容置疑。

韩信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头。他扶着竹杖艰难起身——这伤是真的重,每走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两名亲兵想要搀扶,被陈震抬手制止。

“丞相说,若将军伤重难行,可改再议。”

这是最后一道试探。韩信笑了,那笑容中有属于韩信的狂傲,也有属于马谡的倔强:“谡虽伤重,尚未至不能行步。”

他推开竹杖,一步步向木阶走去。九级台阶,平时不过瞬息之间,此刻却如登天梯。他能感到伤口在渗血,能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也能感到台上投下的数道目光——审视的,怀疑的,警惕的。

最后一阶。韩信抬头,看见了观星台上的景象。

台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沙盘,陇右地形一览无余。沙盘周围站着五个人:羽扇纶巾的诸葛亮站在正北,面朝南方;他左侧是长史杨仪、参军蒋琬;右侧是尚书令李严、护军陈到。

五双眼睛同时看向韩信。

那一瞬间,韩信感到的不是压力,而是荒谬——八百年前,他曾在未央宫面对刘邦和吕后的猜忌;八百年后,他竟要在观星台面对诸葛亮和蜀汉重臣的审视。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又总是残忍地轮回。

“幼常来了。”诸葛亮率先开口,声音温和,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伤重若此,不必行礼。赐座。”

一名侍从搬来胡床。韩信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向诸葛亮躬身——幅度不大,但足够恭敬,也足够让伤口剧痛:“谡拜见丞相,拜见诸位大人。”

礼数周全,无可挑剔。这是马谡记忆中反复演练过的,是荆州士族子弟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李严忽然开口:“马将军街亭一役,以少胜多,力挽狂澜,实乃大汉之幸。”这位尚书令声音洪亮,脸上带着笑容,但笑意未达眼底,“只是听闻将军此战用兵之法,与往所学大相径庭,不知是何机缘?”

来了。第一刀就直指要害。

韩信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李严:“严公明鉴。谡往读兵书,如观纸上山水;亲历战阵,方知纸上得来终觉浅。街亭绝境,若按常法,必死无疑。唯有抛却成规,以奇制胜。”

“奇在何处?”这次问话的是蒋琬,这位未来的蜀汉接班人声音沉稳,眼中却闪着探究的光。

韩信走到沙盘前,指向街亭位置:“奇在知彼。张郐谨慎,我便示弱;张郐多疑,我便虚实相间;张郐善用地形,我便反用地形设伏。一切用兵,皆因势利导。”

“那锥形阵呢?”杨仪的声音冷飕飕的,“此阵失传四百年,将军如何习得?”

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向韩信,连诸葛亮也微微侧目,羽扇轻摇的速度慢了一分。

韩信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杨长史博学,可知锥形阵最早见于何典?”

杨仪一怔:“《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井陉口之战…”

“正是。”韩信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谡出师前夜,曾于丞相帐中读史至《淮阴侯列传》,见韩信背水列阵,以万余新兵破赵军二十万,心驰神往,彻夜未眠。后守街亭,见地形似井陉,敌我之势亦似汉赵,遂生仿效之心。”

他环视众人,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诸公可知,韩信当年为何能成不世之功?”

无人应答。

“因他不拘成法!”韩信的声音在晨雾中回荡,“因他敢背水列阵,敢半渡而击,敢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地方找到可能!街亭之战,谡所思所想,无非‘若韩信在此,会如何用兵’八字而已!”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合情合理,更巧妙地将“异变”归因于对历史名将的模仿。沙盘旁的五人都沉默了,连杨仪也一时语塞。

唯有诸葛亮,羽扇彻底停了下来。

“幼常,”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观星台瞬间寂静,“你方才说,出师前夜在我帐中读史?”

韩信心中警铃大作。他飞快搜索马谡的记忆——没有,马谡出师前夜确实见过诸葛亮,但并未在帐中读史,而是…

“丞相那夜赐谡《吴子兵法》,命谡熟读‘应变篇’。”他躬身回答,冷汗已浸透内衫,“谡回帐后,思及即将独当一面,心中惶恐,遂取《史记》重读淮阴侯列传,以壮胆色。”

这是实话。马谡的记忆中有这段,只是那夜他读《史记》时心神不宁,未及半卷便昏沉睡去。这个细节,连诸葛亮也不可能知道。

诸葛亮的眼神深不见底。良久,羽扇重新轻摇:“原来如此。”

他不再追问,转向沙盘:“今请诸公来,非为议街亭之功过,而为议北伐之进退。陇右已下三郡,然长安曹真虎视眈眈,凉州徐邈首鼠两端。下一步,是东出关中,还是西取凉州?”

话题转换得突然,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才是今的正题。

李严率先开口:“丞相,严以为当东出关中。陇右虽得,地僻民贫,不足以养大军。关中沃野千里,若得之,则大汉基可固!”

蒋琬摇头:“关中险固,曹真坐拥十万大军,急切难下。若顿兵坚城之下,凉州徐邈必袭我后路。不如先定凉州,连羌胡,取战马,练骑兵,再图关中。”

“凉州苦寒,得之何益?”

“关中虽富,攻之何易?”

两人争论起来,杨仪时而附和蒋琬,时而补充李严,陈到则沉默不语。唯有诸葛亮,羽扇轻摇,目光在沙盘上游移,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

韩信也沉默着。他仔细观察这五人——李严代表东州派,急于建功;蒋琬代表荆州派的稳健势力;杨仪看似中立,实则暗藏心思;陈到是军中宿将,但资历太浅,不敢多言。

而诸葛亮…这位丞相在平衡,在观察,在等待。

“幼常,”诸葛亮忽然点名,“你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韩信身上。这个问题比之前的试探更危险——无论他支持哪一方,都会得罪另一方。而蜀汉的朝堂,经不起更深的裂痕了。

韩信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他的手指从陇右滑向关中,又从关中滑向凉州,最后停在长安的位置。

“谡以为,”他缓缓开口,“既不应东出,也不应西取。”

“哦?”诸葛亮眼中闪过一丝光。

“当南守北攻。”韩信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弧线,“陇右新得,当遣良吏抚民,屯田养兵,此为守。同时,派精兵出祁山,伴攻关中,牵制曹力;另遣奇兵经阴平小道,袭陇西、南安诸郡,断凉州与关中之联系,此为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关中曹真,如猛虎踞,不可轻撄其锋。凉州徐邈,如饿狼游荡,不可任其坐大。唯有以守为基,以攻为矛,方能在陇右站稳脚跟,待天下有变,再图大举。”

台上寂静无声。李严皱眉,蒋琬沉思,杨仪眼中闪过惊讶,陈到则微微点头。

诸葛亮沉默良久,羽扇轻摇的速度越来越慢。忽然,他笑了——那是韩信第一次见到这位丞相露出如此真切的笑容。

“善。”诸葛亮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转向众人:“幼常之策,与亮所思不谋而合。陇右新附,基未稳,若急图大功,必生祸乱。当以三年为期:一年安民,二年练兵,三年图进。在此期间,以小股兵马袭扰关中,使其不得安宁;同时结好羌胡,孤立凉州。”

“丞相…”李严还想争辩。

诸葛亮抬手制止:“此事已定。李尚书可主屯田安民事,蒋参军可主练兵备战事,杨长史可主联络羌胡事,陈护军可主阴平奇兵事。”

一道道命令净利落,将所有人的职责安排得明明白白,既用了他们的长处,又防止了任何一方坐大。这就是诸葛亮的权术——平衡,制衡,掌控。

韩信心中暗叹。这位丞相的治国用兵之才,确实不输萧何张良。若有刘邦那样的雄主在朝,诸葛亮或许真能成就一番大业。可惜…

“幼常,”诸葛亮看向他,“你伤重未愈,本应静养。但陇右新得,急需良将镇守。你可愿领镇西将军,驻守天水,总督陇右军事?”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镇西将军是重号将军,位在四征之下,但在蜀汉军中已是顶尖职位。更重要的是,总督陇右军事,这意味着将魏延、吴懿等宿将都置于其下!这任命太重,太突然,太…不寻常。

李严第一个反对:“丞相!马将军虽有大功,然资历尚浅,恐难服众!”

蒋琬也皱眉:“陇右乃北伐基,需宿将镇守。马将军年未四旬,恐…”

“恐什么?”诸葛亮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目光如电,“恐年少?汉高祖拜韩信为大将军时,韩信年方几何?恐资浅?街亭一战,两万残兵挡六万精锐,此等功绩,蜀中诸将谁人可比?”

他站起身,羽扇指向沙盘上的陇右:“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幼常街亭用兵,已显大将之才。陇右军事,非他莫属。”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韩信看着诸葛亮,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他能感到,这不是单纯的赏识,也不是简单的论功行赏。这是一个局,一个将他和整个陇右绑在一起的局,一个将他彻底推向风口浪尖的局。

接受,则成为蜀汉军中的新贵,也成为众矢之的。

拒绝,则前功尽弃,甚至可能引起更大的猜疑。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谡…领命。”

“好。”诸葛亮点头,“三后,大军将还成都。幼常可随行养伤,待伤愈后赴任。期间,可多与文长、子远诸将切磋军务。”

这话意味深长。与魏延、吴懿“切磋军务”,既是学习,也是…示威。

晨会散了。众人各怀心思下台,韩信最后离开。当他走下木阶时,晨雾已散,阳光洒满汉中大营。远处,练的士兵喊震天,战马嘶鸣,一切都充满生机。

陈震在台下等候,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马将军,丞相另有吩咐:请将军午后至中军帐,有私语相告。”

私语。这个词让韩信心中一紧。

他点了点头,登上舆轿。轿帘落下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观星台。诸葛亮还站在台上,背对众人,望着西北方向。晨风吹动他的青衫,那身影在朝阳中显得既高大,又孤独。

舆轿起行,铜铃轻响。韩信闭上眼,脑海中飞快地复盘刚才的一切。诸葛亮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

忽然,他睁开眼睛。

不对。

诸葛亮任命他为镇西将军、总督陇右军事,这固然是重用,但更是一个信号——给朝中所有人的信号:马谡是我的人,我保他,谁也别想动。

而那句“私语相告”…

韩信想起杨仪留下的竹简,想起那八个字:“魂非其主,神似故人”。

诸葛亮知道了。或许不知道全部真相,但一定察觉到了异常。而今的任命,今的维护,今的一切…都是在告诉他:无论你是谁,只要你为大汉效力,我就用你。

这是信任,也是警告。

舆轿在营中穿行,路过伤兵营时,韩信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那是街亭之战留下的伤兵,是他的士兵。他能感到,马谡的意识在深处震动,那是愧疚,是责任。

“放心,”他在心中说,“我会带他们打胜仗,会带他们…回家。”

远处传来钟声,那是汉中大营开饭的号令。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对于韩信来说,新的战场才刚刚展开。

他抬起头,透过轿帘缝隙望向天空。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而在观星台上,诸葛亮依旧站在那里。他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简上是昨夜观星后写下的谶语:

“将星西坠,异光东来。亡者归来,天命改易。”

羽扇轻摇,他低声自语:“幼常,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从何处来…但愿你真能为大汉,带来那一线生机。”

晨风吹过,卷起台上的尘埃。远方的秦岭,沉默如亘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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