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手术定在周四上午九点。
周二晚上,我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两份文件。左边是母亲的手术同意书,需要家属签字。右边是单位刚发来的项目初审意见——我负责的新区地形测绘报告被发现有重大数据纰漏,甲方要求三天内提交修正版,否则可能追究违约责任。
两份文件,两份需要我负责的生命。
手机屏幕亮着,是和陆志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两小时前我发的:“我妈周四手术,你能陪我去医院吗?不用全程,签个字就好。”
他还没回。
窗外的夜色很沉,没有月亮。书房里只有台灯昏黄的光,照在文件上,那些字句显得格外冰冷:“手术风险包括但不限于……”、“因测绘数据错误导致的工程损失由责任方承担……”
我拿起笔,先签了手术同意书。字迹很稳,林泓,二十九岁,与患者关系:儿子。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某种告别。
然后我打开电脑,调出出错的测绘数据。问题出在高程点的编号混乱——我把B7区和C7区的数据搞混了,导致整片区域的高程模型全部错误。这不应该发生。这是最基础的错误。
可它就是发生了。在那个我整夜等陆志消息的晚上,在那个我胃疼到蜷缩的凌晨,在那个我一边审核数据一边刷新手机界面的时刻。
手机震了一下。陆志回了。
“周四上午乐队要彩排,很重要。下午我去医院?”
我看着这行字。彩排重要。下午去。像在安排日程。
我打字:“手术九点开始,签字要八点半前。”
“签个字很快,不能提前签吗?”
“医院规定要当天签。”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最后发来:
“我尽量八点半前到,签完字得赶回去。下午的彩排不能耽误。”
尽量。赶回去。不能耽误。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手在抖。不是生气,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认清现实的凉意,从脊椎爬上来,蔓延到四肢。
原来在他那里,“我妈手术”和“乐队彩排”,是需要权衡取舍的选项。
而我,甚至不能问“哪个更重要”。因为答案太明显,问出来只是自取其辱。
我回:“好。”
只有一个字。再多说,我怕自己会说出无法收回的话。
—
周三,我在单位和医院之间奔波。上午去单位整理错误数据的修正方案,下午去医院做术前检查陪同。母亲很紧张,一直握着我的手。
“小泓,医生说了,就是个微创手术,没事的。”她反过来安慰我,“你别担心。”
“嗯,我不担心。”我说,声音平静。
“你男朋友……明天来吗?”
“来。”我说,“他上午有点事,签完字得走。”
母亲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是不是……耽误他工作了?要不妈自己签也行——”
“不行。”我打断她,“必须家属签。他来。”
必须他来。不是因为我需要他,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证明——证明在我人生的重要时刻,他会出现。哪怕只是出现五分钟,签个字,然后离开。
我需要这个证明,来告诉自己:这段关系还有救。
周三晚上,我加班到十一点。修正数据需要重新核对三百多个高程点,我一个个对,眼睛干涩发痛。老张过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在我桌上放了瓶眼药水。
“小林,”他最后还是开口,“明天你妈手术,今天早点回吧。”
“弄完这点。”我没抬头。
“数据我帮你对。”
“不用。”我说,“我的错,我自己改。”
老张叹了口气,走了。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人,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甜蜜的,苦涩的,正在崩塌的。
我的故事,大概属于第三种。
凌晨一点,我回到家。陆志还没睡,在工作间里。门缝下透出光,能听见键盘敲击声。
我洗了澡,躺到床上。很累,但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放明天可能出现的场景:陆志匆匆赶来,签字,匆匆离开。我独自在手术室外等待。医生出来说话,我需要做决定。而我,只有一个人。
凌晨三点,陆志进来了。轻手轻脚地躺下,背对着我。
“还没睡?”他问。
“嗯。”
“别太担心,你妈会没事的。”
“嗯。”
沉默。黑暗中,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均匀,平静。他明天只是去签个字,然后回去彩排。他的世界依然有序,依然可控。
而我的世界,正在双重悬崖边缘摇晃。
“陆志。”我轻声叫他。
“嗯?”
“如果……如果手术中出现意外,医生需要做决定,我……”
“不会的。”他打断我,“现在医疗很发达,小手术而已。”
小手术。而已。
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
周四早晨七点半,我和母亲到了医院。手术室在五楼,走廊很长,两边是等待的家属。有人低头刷手机,有人来回踱步,有人小声哭泣。
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医院的特有气息——一种混合了希望和绝望的气息。
八点,护士来叫名字:“林秀芳家属?”
“在。”我站起来。
“手术同意书签了吗?”
“还没,等……等我爱人。”
护士看了我一眼:“八点半前必须签好。”
“我知道。”
八点十分。我给陆志发消息:“到哪了?”
没回。
八点二十。我又发:“快到了吗?护士在催。”
没回。
八点二十五。我直接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母亲看着我:“小泓,要不……”
“再等等。”我说,声音很紧。
八点二十八分。走廊那头终于出现熟悉的身影。陆志快步走过来,穿着黑色夹克,头发有些乱,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抱歉,路上堵车。”他喘着气。
我没说话,把同意书递给他。他接过笔,快速扫了一眼,在指定位置签下名字。字迹潦草,但清晰:陆志,与患者关系:朋友。
朋友。他勾了这个选项。
护士接过同意书,点点头:“行了,准备手术吧。家属在等候区等。”
母亲被推进手术室。门关上,红灯亮起。
陆志看了看手表:“那我……”
“你走吧。”我说,“彩排别耽误。”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干脆。然后点点头:“那我下午过来。”
“不用。”我说,“忙你的。”
“林泓——”
“真的不用。”我看着他,“你来了也是等,没必要。”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犹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我看出来了。他在为可以离开而松了口气。
“那……有事给我打电话。”他说。
“嗯。”
他转身走了。脚步很快,像在逃离什么。我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转身,在等候区的塑料椅上坐下。
椅子很硬,很凉。我盯着手术室门上那盏红灯,看着它恒定地亮着,像一个不会回答问题的眼睛。
手机震了。是单位的电话。
我接起来:“喂?”
“林工,”同事的声音很急,“甲方来人了,在会议室,要你现在过来解释数据问题。”
我看着手术室的门。红灯还亮着。
“我现在走不开。”我说,“我妈在手术。”
“可是林工,甲方说今天必须见到负责人,否则就按合同追究——”
“那就追究吧。”我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我现在在医院,过不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行,我跟领导说。”
挂断电话。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回口袋。
周围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隔壁家属的啜泣声,护士台的呼叫铃声,远处推车轮子滚动的声音。这些声音包围着我,但我感觉自己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与一切都隔着一层。
九点半,手术室门开了。我猛地站起来。
但出来的不是医生,是另一个病人的家属。他们围上去,问情况,然后松了一口气,互相拥抱。
我重新坐下。
十点,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领导的直接来电。我盯着屏幕,看着它亮起,又暗下。然后再次亮起。
第三次亮起时,我接了。
“林泓,”领导的声音很沉,“你在哪?”
“医院,我妈手术。”
“我知道。”领导顿了顿,“但甲方现在在会议室,态度很强硬。这个项目是你负责的,你得来。”
“我妈在手术室里。”我重复,“我走不开。”
“请个护工呢?或者亲戚朋友——”
“没有。”我说,“就我一个人。”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然后领导说:“林泓,你知道这个项目对公司多重要。如果甲方追究,不仅是赔钱的问题,公司信誉受损,以后接项目都难。”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个项目是我争取来的,是我加班熬夜做出来的。现在它要砸在我手里,因为我犯了一个最低级的错误,因为我在最重要的时刻,选择了在医院而不是会议室。
但选择?我真的有选择吗?
一边是手术中的母亲,一边是职业生涯的悬崖。无论选哪边,另一边都会崩塌。
而那个应该站在我身边的人,在赶去彩排的路上。那个应该分担重量的人,在音乐的世界里航行。
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双重悬崖的中间,脚下的地面正在开裂。
“领导,”我说,声音开始发抖,“我真的……走不开。”
“那你至少电话里跟甲方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我突然失控,“解释我为什么把数据搞错?解释我为什么在母亲手术这天没法到场?解释我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好?”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几个家属转头看我,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
“林泓,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我深吸一口气,“领导,您处理吧。该承担什么责任,我承担。辞退也好,赔钱也好,我都认。”
说完,我挂了电话。手在抖,抖得厉害。我把手机塞回口袋,双手交握,试图让它停下来。
但停不下来。抖得越来越厉害,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抖。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十点半,手术室门再次打开。这次是医生。
“林秀芳家属?”
我站起来,腿是软的。“在。”
“手术顺利,病人麻醉还没醒,观察半小时就能回病房。”
我张了张嘴,想说谢谢,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点头,用力点头。
医生看了我一眼:“你还好吗?脸色很差。”
“我没事。”我终于挤出声音,“谢谢医生。”
医生走了。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边。窗外是医院的后院,有几棵树,叶子开始绿了。春天真的来了,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陆志。
“彩排结束了。手术怎么样?”
我看着这行字。四个小时,他终于问了一句。
“顺利。”我回。
“那就好。我下午过去?”
“不用了。”我说,“你忙吧。”
“不忙了,下午没事。”
“真的不用。”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又停住。最后发来:“那晚上一起吃饭?”
“晚上我要陪床。”
“哦,对。那明天——”
“陆志。”我打断他,“我现在很累,不想说话。晚点再说,好吗?”
“……好。”
对话结束。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塞进背包最里层。
母亲被推出来时,还在昏睡。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我跟护士一起推床回病房,安置好,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母亲脸上。我看着她,这个给了我生命、然后又因为生活所迫一次次“忘记”接我放学的女人。这个现在需要我签手术同意书的女人。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她背我去医院。那时她还没那么老,背很直,脚步很快。我在她背上,脸贴着她温热的后背,闻到她头发上皂角的味道。
那时我觉得,妈妈的背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现在她躺在这里,需要我保护了。
而我,连自己的职业生涯都快保不住了。
下午,母亲醒了。看见我,虚弱地笑了笑。
“小泓……辛苦了。”
“不辛苦。”我握住她的手,“疼吗?”
“有点。”她皱眉,“你吃饭了吗?”
“吃了。”我撒谎。
“你男朋友……走了?”
“嗯,他忙。”
母亲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小泓,妈没事,你别太累。要是工作忙,你就回去,妈自己能行。”
“不忙。”我说,“陪您。”
她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很瘦,血管清晰可见。但很温暖。
傍晚,护士来换药。我趁机下楼,去便利店买了面包和水。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吃,食不知味。
打开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消息涌进来——领导的,同事的,甲方的。还有陆志的几条:“晚上真不用我过去?”“你吃饭了吗?”“看到回我。”
我一条都没回。只是盯着屏幕,直到它自动熄灭。
天黑了。花园里的路灯亮起来,吸引了几只飞蛾,扑棱棱地撞向灯罩。
我回到病房。母亲又睡了。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听着规律的嘀嗒声。
这一天的重量,终于慢慢落下来,压在我肩上。
母亲的病。工作的危机。陆志的缺席。我自己的崩溃。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天爆发。
而我,还坐在这里。还能呼吸,还能思考,还能明天继续。
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定义——不是不会崩溃,是崩溃之后,还得自己收拾碎片,继续往前走。
深夜,母亲醒了。要喝水。我扶她起来,小心地喂。
“小泓,”她喝完水,轻声说,“妈以前……对不起你。”
我愣住。
“妈知道你怨我。”她眼睛红了,“怨我总忘接你,怨我送你走,怨我没能力给你更好的。妈都知道。”
“妈,别说这些——”
“让妈说完。”她握紧我的手,“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但现在看你长大成人,有工作,有……有人关心,妈就放心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我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
“妈,”我哽咽,“我从来没怨过你。真的。”
她笑了,很虚弱,但很温柔:“傻孩子。”
那一夜,我趴在床边睡着了。梦见小时候,妈妈背我去医院。梦里的路很长,但妈妈的背很稳。我在她背上说:“妈,我长大了背你。”
她说:“好,妈等你长大。”
现在,我长大了。
但妈妈的背,已经弯了。
而我的背,还没准备好承担这么多。
—
第二天早上,我去单位。直接去了领导办公室。
领导看着我,眼神复杂:“林泓,你妈怎么样了?”
“没事了,谢谢领导关心。”
“那就好。”他顿了顿,“昨天的事,我跟甲方沟通了。他们同意给一周时间重新提交数据,但要求你亲自对接,保证不再出错。”
“我明白。”我说,“我会处理好。”
“另外,”领导看着我,“公司决定给你记过一次,扣除这个季度奖金。有意见吗?”
“没有。”我说,“应该的。”
走出办公室,同事们都看过来,眼神里有同情,有探究。我没停留,直接回到工位,打开电脑,调出数据文件。
错误还在那里,醒目,刺眼。我需要修正它,需要证明我还能做好这份工作。
就像我需要证明,我还能做好一个儿子,一个伴侣,一个成年人。
尽管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尽管每一刻,都可能再次崩塌。
但得走下去。
因为没有退路。
因为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手机震了一下。是陆志:“今天去医院吗?我陪你。”
我看着这行字。迟来的陪伴。迟到的关心。
我回:“不用了,我今天上班。我妈那边有护工。”
“那晚上——”
“晚上加班。”我打断他,“数据要重做,很赶。”
“……好。别太累。”
“嗯。”
对话结束。我放下手机,开始工作。
窗外,阳光很好。春天真的来了。
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春天都会来。
不管你有没有力量,生活都会继续。
而我,会继续。
即使每一步都疼。
即使每一步,都可能踩空。
但会继续。
因为除了继续,我还能做什么?
